第24章 情願為你劃地為牢 (8)

字數:7524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佳期如夢 !
    他把鑰匙插進,點火啟動,鬆開手刹,踩下離合。然後加油門。
    發動機輕微的轟鳴聲漸漸有規律,突然一下子靜止,熄火了。
    他再次啟動。
    剛剛踩下油門,再次熄火了。
    他重新轉動車鑰匙,每天要重複無數遍的動作,點火、鬆開離合、加油門,閉著眼睛都能完成的這一切,可是這時做起來都這樣難。他的手心裏全是汗,真皮方向盤仿佛打了滑,膩得握不住。
    車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終於問他:“怎麽了?”
    他沒有回答她,隻是坐在那裏,用那隻沒有戴手套的手拭過自己的額頭,仿佛想拭去什麽東西,隻覺得手指與額頭都是冰涼的,仿佛有冷汗。
    過了好一會兒,他再次啟動車子,這次終於沒有再熄火。他駛下車道,順著車道轉過弧線,後視鏡裏那座樹木掩映的大宅往後退去,慢慢退去,從視線中退去。
    原來沒有下雨,他一直恍惚聽見雨聲,瀟瀟的聲音,卻原來並沒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車道從麵前延伸開去,他沒有辦法再回頭看。車子已經駛出了花園的鐵門,順著這條安靜的馬路一直駛出去,然後拐彎。
    車子拐進了另一條馬路,忽然仿佛豁然開朗,眼前已經是繁華的街道。
    兩側依舊是法國梧桐,枝節紮煞,倒映在車窗玻璃上,飛速地掠過,像流水一樣,一點淡淡的樹枝陰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紋。
    他這時才問:“去哪裏?”
    “恒隆廣場啊,”江西說,“剛才不是跟你說了一遍。”
    他“哦”了一聲,放低了車速以便留意路標,但一時沒有看到指示牌,隨口問:“那現在要往哪邊走?”
    江西有點詫異:“這不是在淮海路嗎,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
    他這才仿佛醒過來,四周的一切都那樣熟悉,熟悉的建築,熟悉的馬路,熟悉的方向,統統湧上來,淹沒他,湧上來。這座城市的繁華最深處,曾無數次這樣駕車駛過,原本應該熟悉如同掌紋的道路。而且車載屏幕上閃爍的小紅點,沿著地圖正緩慢閃動,提示著他們目前處於的位置。
    科技已經如此先進,幾乎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哪怕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衛星找到。
    但是有些東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卻沒有辦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江西也愛逛街。孟和平其實很少陪她逛,因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兩人很少能湊一塊兒,即使湊一塊兒她也並不像別的女孩子,總膩著他不放。更多時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塊兒逛街。
    去買鞋,名店的店員半跪在地板上,將樣鞋一一給江西試穿,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精致的鏤花與細碎的水晶,散發著熟革特有的皮質膻香。
    江西問他:“哪一雙好?”
    他同店員一樣跪蹲下去,認真端詳了半晌,才說:“白的這雙好。”
    江西微笑:“我也覺得這雙好,穿裙子一定會很漂亮。”又說,“不過你們也太固執了,連九折都不肯打。”
    店員小姐隻是好脾氣地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們的規矩,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剛剛上架,所以隻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這個價格呢。”
    孟和平說:“喜歡就買了吧。”
    江西說:“不過這雙不合腳,稍微大了一點,換雙小點的給我再試下。”
    店員說:“我們記得您是穿七號的呀,不過我叫他們再拿小一碼的來給您試試。”
    孟和平忽然記起,於是說:“她穿六號的鞋。”
    阮江西抬頭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員小姐豔羨得不得了,說:“阮小姐,您男朋友對您真是好,又細心又體貼,連您穿多大的號碼都記得。”
    不一會兒店員已經捧了另一雙鞋來讓江西試穿,她踏進鞋裏試了一試,太小了。
    兩雙鞋擺在那裏,江西將原來的那雙又試了試,還是覺得踏進去太鬆,可是六號的那雙根本不能穿,中間卻沒有碼號了。
    孟和平說:“要不就買這雙吧,鬆一點不要緊。”
    江西抽回腳,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買了,還是不買了。”站起來已經走到了店門處,又停下腳步,想了一想,忽然轉頭對店員說:“六號那雙我要了,替我包起來。”
    店員連聲說:“好的,好的。”
    孟和平說:“不是小了嗎?”
    江西似笑非笑:“我願意要。”
    他平常很少見到她這個樣子,於是不再說什麽,打開錢包抽出信用卡來遞給店員。另一位店員已經動作熟練地將鞋子包好,裝進購物袋,殷勤地說:“阮小姐有空再過來看看,我們下周還有新款陸續到貨。”
    江西這天似乎心情不錯,走了一家又一家店,試了許多衣服,也買了許多。左一個袋子右一個袋子,孟和平替她提著。雖然時值隆冬,但各店裏的春季新款也已經上架,嬌豔柔嫩的顏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氣息,新鮮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馬褲,流光溢彩的一張臉,笑吟吟地對著他問。
    他隻答:“好看。”
    信用卡劃過,短促嘀的一聲,更多的袋子拎在手裏,最後回停車場去,大包小包,堆滿了後座。
    江西長長籲了口氣:“真痛快。”又說,“上個月我們去越月的節目裏客串嘉賓,不知道你看過那期節目沒有。不過我想你一定沒看過。”
    那是一檔頗有名氣的女性談話節目,孟和平倒的確沒有看過。
    “那期談話主題是物質與愛情,最後我們公認,有物質條件保障的愛情,會比較長久。”她停了一下,“可是,這個定律卻不能反推,因為即使有物質保障,也不一定就會有愛情。”
    她在孟和平麵前從來很活潑,他隻覺得她此刻似乎格外嚴肅,於是笑了笑:“怎麽突然發這種感慨?”
    江西聳了聳肩:“回家吧。”
    他卻遲疑了一下:“晚上我們兩個就在外麵吃飯好不好,去汾陽路吃你喜歡的烤肉?”
    江西側頭想了想,說:“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軒,開在白崇禧的舊官邸裏,推而言之也是白先勇的舊居。西式的花園洋房,改造之後頗有風韻。最關鍵是東西好吃。江西最喜歡那裏的日式烤肉,幾乎是百吃不厭。
    她酒量頗為不錯,喝清酒,兩頰起了微紅。孟和平因為要開車,所以沒有喝酒,見她一杯接著一杯,於是說:“今天怎麽這樣高興?”
    江西仰著臉想了一會兒,說:“因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頭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隻是這城市的寒冷冬夜,閃爍著無數燈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幾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連名字我都已經忘了,可是裏麵女主角說過一句話,我卻一直記得。”
    她目光晶瑩瀲灩,仿佛流動著燈的光,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也或許是芥末的緣故。
    他問:“是句什麽話?”
    她卻調皮地一笑:“我不告訴你。”
    吃過飯江西又拖著孟和平去外灘五號泡吧,她本來就是愛熱鬧的人,在酒吧裏不過幾個鍾頭,已經混熟了一大票朋友,連孟和平都被他們帶動得玩起來,搖骰子、劃拳、猜枚、真心話大冒險、搭積木、挑木棍、拚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幾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瘋,最後連孟和平都喝了好幾瓶喜力。
    他生平頭一回酒後駕車,隻覺得輕而快,難以抑製。高架路上呼嘯而過,這城市的深夜依舊繁華如斯。無數燈火層層疊疊,每幢大廈都仿佛水晶的巨塔。遠遠近近迎麵逼迫而來,幾乎傾塌,直往頭頂壓下來,可是順著高架蜿蜒的曲線,又被輕快地拋到車後。
    江西打開了車窗,風呼地一下子灌進來,吹起她頸間的圍巾,細長的流蘇拂過他的手臂,像是誰的手指,輕而柔。他覺得頭腦清醒了些,可是心底還是一片混沌。
    紅燈,他緩緩停下車。
    江西忽然傾過身來,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氣息,酒香,脂粉香,溫而軟,就像她的手臂,抱著他,依偎著,不能思考,也不願意思考。
    後頭的車在按喇叭,還有人在吹口哨,她終於稍稍離開他,一雙晶瑩的眸子卻仍舊注視著他,忽然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沒有應,嗓子眼兒裏直發酸,在身體左邊第二根肋骨下有一個地方,酸得發疼,疼得鑽心,像是有小錐子在那裏,搗進去,再拔不出來。眼眶裏熱熱的,冰冷的風吹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卻隻是這樣叫了他一聲,沒有再說話,緘默而安靜,後來慢慢地歪了頭,就那樣,睡著了。
    她睡著了也像一個小孩子,蜷在那裏,縮得小小的。
    他將車開回去,一直駛進熟悉的鐵門。夜已經深了,隻有車道兩側的路燈一盞盞,寂寞地亮著。樹木掩映的宅子裏透出一點朦朧的燈光,他將車停下,沒有熄火,車內空調的暖風呼呼地吹拂著,轉臉看到江西還沉沉睡著,有一絲頭發散了,垂滑在臉畔,臉上紅撲撲的,更像個孩子。
    他拿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熟悉而甘冽的煙草氣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
    沉寂的黑暗裏隻有煙頭上那一點紅,仿佛是顆璀璨的紅寶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這樣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難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車裏,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仿佛隻有煙草,才可以麻痹那種淹沒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時分,他駕車離去。倒車的時候,他才注意到不遠處有部車子,同樣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廳裏江西說的那句話,不由抬起頭來,按下鈕打開了車頂天窗,隔著玻璃,星子遠而淡,模糊得幾乎看不見。
    江西並不知道,他其實知道她說的是哪部電影。
    他記得,女主角說的是:“每當想要流淚的時候,我就會抬起頭來看星星,這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
    【二十一】
    江西睡到中午才起來,醒來時覺得馥鬱滿室,原來梳妝台上、桌上、床前都放著大捧的粉紅玫瑰,嬌豔美麗。
    下樓後李阿姨笑著告訴她:“和平真是有心,買的花好漂亮,還怕吵著你,請我替他放到你房間去,我看你還睡著,所以沒有叫醒你。”
    江西不由笑了笑,問:“我哥呢?”
    “去醫院作檢查了,佳期陪他一塊兒去了。難得佳期那孩子,處處體貼,做事又周到,成天替他忙上忙下,真是難得。”
    江西今天仿佛覺得格外無聊,吃過了飯就去書房找書看。小時候遇到什麽事情,她總是一聲不吭躲到書房來,坐在高高的梯台頂端,捧著腮,望著一溜溜灰黑色的書脊,仿佛細而窄的瓦,密密匝匝排砌出頂天立地的書牆,隻是發呆。
    小時候阮正東並不愛帶她玩,因為她比他小幾歲,又是女孩子,所以總嫌她麻煩。可是孟和平脾氣很好,每次玩遊戲總肯帶著她,同阮正東一樣叫她妹妹。可她就愛捉弄他,因為他性子寬和,肯容忍著她撒嬌胡鬧,比起阮正東來,他甚至更像是她的親哥哥。她最開始叫他和平哥哥,稍大一點叫和平哥。十幾歲她就到英國去念寄宿學校,教會女子學校,清規戒律多得不得了,小小年紀離家萬裏,新朋友又還沒有,苦惱起來隻能抱著電話打。他正在美國讀大學,打越洋長途給他,再叫“和平哥”,結果他就在電話裏麵哈哈笑,“和平鴿再配上橄欖枝,就是聯合國了。”說得她不好意思,於是學著哥哥隻叫他“和平”,仿佛沒有禮貌,可是心中卻有一種理直氣壯的竊喜。
    是什麽時候就長大了?
    回國之後重新見到他,已經是風度翩翩的出色男子,時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澱,內斂而沉靜。那時他的地產公司剛剛起步,正在京郊做第一個樓盤。她剛到台裏跑新聞,為了地產專題去采訪,他親自開車帶她去看樓盤現場。她至今還記得那個樓盤在西郊,那時那片地段還比較荒涼,離市區很遠,路很不好走,到了之後看到依山傍水的別墅,星棋錯落,夕陽下風景秀美宛如油畫。
    一共十二幢別墅,每一幢都風格各異,占地最大的一號已經完工。唯一這套別墅是中式的庭院,仿佛再尋常不過的四合院,進門花蔭滿地,靜靜的一株垂絲海棠開得繁華如錦,豔陽照著,無數隻蜜蜂嗡嗡地繞著海棠花樹,熙熙攘攘,院子裏靜得連花蕊落地的聲音都仿佛聽得到。
    走廊一端是廂房,另一端則是廚房及儲物間,廚房裏頭裝修的竟是最舊式的,砌著傳統的大灶,細而筆直的煙囪,令她覺得十分罕異。
    問他,他隻是說:“每次開車到鄉間,遠遠看到炊煙,就會讓人動了歸心。”
    她信口就猜:“那這套房子,你難不成是為自己建的?”
    他說:“是啊,總是做夢自己將來老了,可以住在這裏,養些小雞、小鴨,在後院種一架葡萄。黃昏時分到山上散步,遠遠地看見炊煙,就下山回家吃飯。”
    她說:“那是小龍女與楊過,神仙眷侶才做得到。要是你愛的那個人,不願意住在這麽遠的郊區怎麽辦?再說這種中國大灶,有幾個人會用這個做飯?”
    他沒有做聲,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說自己是做夢啊。”
    暮春的太陽那樣好,斜斜地穿過簷角,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一半在花蔭裏,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來仿佛有點不真切,那笑容是虛的,眉心微微皺著,神色憂鬱而怔忡,仿佛想到了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想。她忽然突兀地想要伸出手去,撫平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