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情願為你劃地為牢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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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來,指間已經捏著一枚精巧的指環,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環鏤花精致,微有磨損,看得出是頗曆歲月時光的舊物。戒指恰好落在她中指的第二個指節下,不大不小,剛剛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據說是我曾外祖母的遺物,她一直戴著。當年她離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時候,什麽都沒帶走,隻帶走這個。”他輕輕摩挲著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過兩年,她也走了,臨終之前將這個交給我。我真希望外婆還活著,她一定會說我沒有挑錯人。”
佳期見過壁爐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經的青鬢朱顏,那樣美麗的雙眼。解放後也有許多照片,與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著灰色軍裝,剪著齊耳的短發,是那個時代最樸素的裝束,可是明眸皓齒,仿佛時光永遠停駐。也有晚年的幾幀合影,兩位老人都已經是白發蒼蒼,並坐在藤椅上,平靜閑適。身後是花開堆雪的梨樹,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覺得好奇:“他們真的沒有吵過架?”
阮正東哈哈大笑:“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氣,那才真叫一個厲害,這兩個人生了氣,誰也不理誰,所以他們總是讓西子去叫外婆吃飯,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塊兒吃飯,這場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愛很愛,所以才可以這樣吧。
數十載不離不棄,即使最艱難的歲月,也始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佳期最喜歡其中的一張舊照片,半身像,眸如點漆,端然而坐,目光明淨清澈,透過鏡頭幾乎都能覺得那種靈秀逼人。十六歲家世優越的少女,烏黑柔亮的短發,身著洋裝,無憂無慮,舊時閨秀的嫻靜美麗,沒有半分能讓人聯想到後半生的波瀾壯闊。
她說:“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來挑去,最後選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聰明,很多時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輕的時候比,差得太遠了。”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啊,有什麽辦法。”
她終於笑一下。
“哎,終於笑了,真難啊。早知道買隻大鑽戒,說不定能笑得再燦爛點。”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沒親過我,怎麽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溫柔地仰起臉親吻他。
過了許久,她忽然想起來:“甲骨文呢?今天怎麽沒看到它?”
“關禁閉呢。”
她笑:“你把它關起來幹什麽啊?”
“明知故問。”
他不放手,繼續吻下去,她推他:“電話在響。”
他簡直氣餒:“當沒聽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後還是去接了電話,過了一會兒走回來告訴她:“西子明天來上海。”停了停又說:“和平明天也過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要不你別跟他們碰麵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搖頭說:“沒關係,反正遲早大家得見麵。”
他說:“也好。”
第二天,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臉刷了牙卻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結果阮正東敲門進來:“怎麽還沒起來啊?”
她急急扯過被子:“我還沒換衣服。”
倒教他一時窘在那裏。其實她穿一套嚴嚴實實的睡衣睡褲,小方格泰迪小熊圖案,倒像個孩子。
她的確沒有拿定主意穿什麽衣服。因為來得匆忙,她根本沒有帶什麽行李,到了之後才臨時添置了幾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縫老師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訂製衣服,量了尺寸之後幾天內就陸續送過來,隻是幾套家常的便服,樣式簡單而衣料熨帖,佳期覺得很舒適。
阮正東走過去打開了衣帽間的門,往裏頭張望了兩眼,說:“你還是不是女人啊,像樣些的衣服都沒一件。”
佳期說:“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樣穿。”
他一時氣結:“小氣鬼,小醋缸,隻愛翻舊賬。”
她還嘴:“大花心,大蘿卜,心虛還不讓人說。”
他走過來按住她就親,佳期覺得透不過氣來,於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緊,兩個人的呼吸漸漸都重起來。他的手也不老實,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隻覺得他的掌心燙得嚇人,他熱熱的呼吸噴在她頸中,癢癢的,他的手已經像一條魚,滑進了她寬大的袖子裏,順著她的手肘還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亂,隻覺兵敗如山倒,一時情急,死命地蹬了他一腳,正好踢中他,他悶哼了一聲,終於閃開一旁,痛楚地彎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嚇得連忙爬起來:“不要緊吧?”
他還是不吭聲,佳期著了慌:“踢著哪裏了?”
半晌他才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沒事。”
佳期老大過意不去,從前跟室友鬧著玩,情急之下她也誤踢過人,把絹子的小腿弄得烏青老大一塊兒,好幾天才消,絹子從此總笑她是屬騾子的。
可見是踢重了,佳期說:“我看看,踢哪兒了?”
他一下子麵紅耳赤,手一摔竟然奪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裏。佳期這還是第二回看見他臉紅,突然醒悟過來,臉頰上頓時跟火燒一樣,一雙赤腳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烏黑發亮,烙在腳心裏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個地洞鑽進去躲著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下樓再見著阮正東,還是覺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說話,一直到江西來。
江西還是那樣美麗,活潑地與佳期擁抱:“我跟主任說如果再不讓我休假,我就投訴他,他才批準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過來,我就拖著他一起來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環,“啊……這個戒指……”拉著佳期的手,轉頭直笑,“哥,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麽大的事,都不告訴我們一聲。”
阮正東隻是笑:“難道還遍邀親朋昭告天下?”
“當然要的呀,”江西慧黠地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請所有在上海的親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們來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東斜睨,一雙丹鳳眼更顯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氣地向他扮鬼臉。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裏,佳期覺得微笑很難,可是十分努力地微笑:“喝茶嗎?要不咖啡?”
他說:“謝謝,不用。”
江西說:“你別理他,他這個人有點古怪,隻喝白開水,跟蔣委員長似的。”
佳期頓了一下,說:“我去倒茶。”
阮正東說:“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說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還是走到廚房去幫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說:“西子最喜歡檸檬蜂蜜茶呢。”於是她幫著切檸檬,檸檬太新鮮,一刀下去果汁迸濺,正好濺到眼睛裏去,頓時酸澀難當,立刻睜不開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聲,忙忙拿了幹淨毛巾來給她,她按在眼上,笑著說:“真是沒用,這點小事都做不來。”
李阿姨說:“這個濺到眼裏最疼了。”
是很疼,讓人忍不住流淚。
端著茶盤回到客廳裏,眼睛紅紅如小白兔,阮正東立刻看到了:“怎麽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檸檬汁濺到眼睛裏去了。”
他說:“叫你別弄,你還要逞能。”
江西還在一旁添亂:“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東作勢要給江西一個爆栗,她一縮就躲到孟和平身後去,隻是笑嘻嘻。
因為添了兩個人,空曠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熱鬧起來。連李阿姨都格外高興,忙著準備晚餐,佳期在廚房裏給李阿姨幫忙,江西在廚房門口探頭:“要我幫忙嗎?”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別來添亂了,還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還是進了廚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兩個人,一下起棋來,誰還在他們眼裏?”
佳期也不讓她動手,江西笑:“我這回可真是反主為客了。”倒說得佳期有點不好意思,於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讓她幫自己摘菜心。江西弄好之後似乎覺得餘勇可賈,又幫忙剝蓮子。看著佳期切菜,頓時幾近崇拜:“天啊,佳期,你這動作跟李阿姨一樣專業啊。”
李阿姨笑逐顏開,說:“我都快下崗了呢,東子就愛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說:“我還沒吃過呢,我哥運氣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歎:“其實好多年了,我小時候那會兒,就羨慕人家家裏,一家人在廚房裏說說笑笑,做一頓飯出來,那才有家的樣子,有人間煙火氣。沒想到今天還可以這樣。佳期,你早點跟我哥結婚吧,以後我天天上你們那兒蹭飯去。”
李阿姨說:“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結婚的呀,結了婚怎麽還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飯?”
江西說:“孟和平忙著呢,哪有空在家吃飯,所以我以後大把機會去哥哥家蹭飯,是吧,嫂子?”
【二十】
佳期手中刀一滑,隻覺得指尖一辣,血已經直湧出來。江西叫了一聲“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藥箱,整瓶的雲南白藥按上去,壓住傷口。佳期勉強笑,說:“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我今天這是……”江西手忙腳亂地幫她包傷口,說:“好多血,要不要上醫院去?”佳期說:“沒事,這麽點小口子還上什麽醫院。”李阿姨也著了慌,說:“我去叫王護士來。”佳期說:“沒事,真的沒事,你看這血已經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傷口果然已經止了血,於是幫佳期用藥棉與創可貼裹好傷口,說:“你們還是出去看電視吧,你們在這裏,我這心裏都七上八下的,再傷著碰著,可讓我不安寧。”
佳期也覺得不好意思,於是跟江西出來看電視。過不一會兒快開飯了,江西於是上樓到書房去,隻見房間裏靜悄悄的,孟和平與阮正東坐在桌子兩側,麵對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見棋盤上隻餘寥寥幾枚棋子,於是問:“誰贏了?”
阮正東抬頭見是她,於是站起來,說:“走,吃飯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裏玩轉著一枚棋子:“輸了就要跑,這麽多年都是這樣。”
阮正東笑:“誰輸了,這局不是還僵著,頂多是個和。”
“你的皇後都已經無路可退,怎麽沒輸?”
“可你也將不了我的軍,怎麽不是和?”
江西搖著孟和平的手:“別爭了,走吧,走吧,我都餓了。”
下樓之後阮正東看到佳期包著藥棉的手,明顯地怔了一下,才問:“怎麽了?”
江西說:“切菜時弄的,心疼吧?看下回還叫人家下廚,洗手做羹湯,你隻管享福。”
阮正東隻說:“吃飯吧。”
不知道為什麽,這頓飯吃得十分沉悶,連江西都似乎覺察到了什麽,吃完飯後悄悄問佳期:“我哥怎麽擺一張臭臉?”
佳期隻得答:“我不知道。”
“你別理他,他就是這個脾氣。”江西倒反過來向她解釋,“我哥這個人最奇怪,不高興了擺一張臭臉,真高興了也板著臉。說好聽點叫高深莫測,說難聽點叫喜怒無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慫恿她:“咱們上街花錢去,當男人不可理喻的時候,我們就花他們的錢。”
正巧阮正東走過來,聽見她最後一句話,伸手敲她的頭:“說什麽呢?”
“在說至理名言。”江西隻是拖佳期,“咱們走,別理他。”回頭又叫:“和平,給我們當回司機,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說:“你跟他去吧,我有點困了,想在家睡午覺。”
江西拿她沒轍,隻得罷了。
佳期站在那裏看他們預備出去,隻不過寥寥數日不見,孟和平卻似乎比印象裏的更高一點,大約因為瘦,或許是因為隔得遠,總覺得麵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邊係著圍巾,一邊跟他說著什麽,遠遠可以看見江西的側臉,流麗嬌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攜而去。
佳期忽然覺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樓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讓人倚靠在上麵。
“佳期。”
她回過頭去,阮正東不知什麽時候就站在她身後。
她在一刹那間非常虛弱,幾乎沒有力氣站穩,他慢慢張開雙臂,她閉上眼睛,任由他抱緊自己。
她一直以為自己非常堅強,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懦弱得可悲。
他低下頭,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涼,而她的臉頰滾燙,她的腦中一片昏昏沉沉,隻是深深沉溺在這個吻裏,隻願永不再想,過去的一切,將來的一切,如果可以永遠忘記,那麽該多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停下來,她有些迷惘地順著他的目光回頭。
孟和平站在玄關處,靜靜地看著他們。
隔得太遠,他的麵目依舊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廳格外深暗沉寂,他的聲音帶了一點嗡嗡的回響。
他說:“我忘了帶車鑰匙。”
他走過來,那串鑰匙就放在茶幾上,他一直走到茶幾旁邊。阮正東忽然上前幾步,正當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時候,阮正東已經搶先彎腰拿起那串鑰匙。
孟和平戴著手套,純黑的皮手套,細膩的小羊皮,十指修長。
還是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天,她在階梯教室自習,他尋了來。從後麵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氣一樣,不做聲,隻是不做聲。
她的手指按在那雙手上,將臉一揚,朗朗笑著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記得,記得那修長的指節,記得他指間常有的淡淡煙草氣息,記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鍵上急速靈巧跳躍。
回過頭,會看到他同樣明朗如陽光的笑容。
阮正東伸手將鑰匙遞給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縮回去,脫下了右手手套,攤開掌心接過去了。
而後說:“謝謝。”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沒有忘記關上大門。順著門廳穿出去,然後是寬闊的門廊,走下台階,一級、二級、三級、四級、五級。
車就停在台階下。
他打開車門,車裏的空氣撲在身上,夾雜著細細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膩的氣息,熟悉得那樣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