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記得愛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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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她終於給阮正東打電話,說自己還有點事情沒有辦完,所以推遲一天回去。
他並沒有疑心,語氣輕鬆地回答她:“行啊,遲一天就遲一天,不過我要收利息。”
他向來喜歡如此說笑,她沒有太在意。
那一天是怎麽過去的,像是做夢,可是又清楚而分明。
孟和平開車帶她去了西郊,她見到他當年開發的第一個樓盤,山清水秀,別墅隱在其間,十分幽靜。
其中有一套四合院,卻是他自己的。
當她看到那寬敞的舊式廚房,看到那套中國大灶時,他隻是含笑:“我答應過你,終於能夠辦到。”
當年的一句玩笑話,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做到了,這麽多年,他辛苦地賺錢,終於是做到了。他給她蓋了大房子,砌了中國大灶。
“那時候我一直想,我們要養些小雞、小鴨,在後院種一架葡萄。然後生幾個孩子,夏天的晚上我們在葡萄架下吃飯,孩子們也許會問,爸爸,你是怎麽追到媽媽的?等那時我就可以把我們這麽多年的辛苦,一點點講給他聽。”
她含笑聽他講著,深冬一點溫暖的陽光照在他的額頭,輕淺躍動,而他亦是含笑。
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可是這樣清醒,任那疼痛,一點一點地侵襲。
他們都不提明天,隻是如舊友重逢般默契。然後開車去附近鄉間農家,買了一些菜。
她第一次用大灶做飯,結果兩個人嗆得直咳嗽,費了好大的勁才生起了火,飯蒸稀了,菜也炒得並不好,可是總算是做熟了。
終於能坐下來,對著一桌的小菜。她笑著說:“火太大了,又不能像煤氣一樣關掉,弄得我手忙腳亂,還是炒糊了。”
他沒有動筷子。
最後,她說:“吃吧。”
他低下頭,慢慢地夾起萊,放進嘴裏。他們兩個人都吃很慢,一點一點,將每一顆米飯吞下去。
他跟她曾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縱然無法重新拾起,可是這樣經曆過,總是值得。
吃完飯後她去刷碗,雖然有洗碗機,可她站在水槽前,一隻隻清洗幹淨。她洗得很用心,一點點洗著,把每隻碗、每隻碟子,都洗得潔白無瑕。孟和平拿了一塊幹抹布,站在水槽旁邊,將她洗好的碗一隻隻擦幹。門外的陽光投進來,照見他的身影,瘦長瘦長的影子映在地上。
佳期把一摞洗幹淨的碗,放進消毒櫃裏去。
就在她踮腳的時候,他忽然從後麵,抱住她的腰。
她動了一下,卻停在了那裏,並沒有回頭。
他將臉埋在她背上,她還是那樣瘦,肩胛骨單薄得讓人覺得可憐。隔了這麽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記得。
那是他的佳期,是他有過的她。
“佳期。”他的聲音很低。
她沒有應他。
他說:“將來,你一定要過得比我幸福。”
水喉的水還在嘩嘩地淌著,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才說:“你一定要過得比我幸福,因為我會一直等你。”
他說:“我會等著你,一直等,一輩子。”
“如果這輩子,我等不到你,我還會等,我等到下輩子。”
“哪怕下輩子我仍舊等不到你,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會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為止。”
她不能言語。
水嘩嘩地流著,就像是在下著雨,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繩索,無窮無盡抽打卻是無法停止。
他們都不能夠,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執狂的愛戀,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光,一點一滴,鏤在心上,無法碰觸,無法遺忘。
她終於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他說:“好。”
他說:“不管你要我答應什麽,我都答應你。”
他送她到機場。
她的行李隻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裏,對他說:“我們說好的,你不許下車,不許進候機廳,你要轉過臉去,不許看著我,我走的時候,你不許再記得我,從今以後,你要永遠忘了我。”
她每說一個“不許”,他就笑著點一次頭,重重地點頭,始終微笑。
最後,她說:“我走了,你把臉轉過去。”
他聽話地轉過臉,背對著她。
她拎著箱子,下車,急急地往候機廳去。
他坐在車上,一直聽話地,背轉著臉。
他從後視鏡裏,看著自己,極力保持著微笑的樣子,眼淚卻靜靜地淌了滿臉。
他明明無法做到,可是全都答應下來。
隻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應下來。
不管她說什麽,隻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應下來。
身後是巨大的機場,無數架飛機轟鳴著起落,進出空港。
而有一架飛機,載著她,離開他。
他答應了她,絕不回頭看,絕不看,她離開他。
從此之後,人各天涯。
佳期走得很快很急,進候機大廳時,廣播正在最後一遍催促:“飛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經開始登機,請搭乘該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盡快辦理登機手續。”
大廳裏都是人,無數熙熙攘攘的旅客,從這裏離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隻覺得自己軟弱而茫然。
阮正東總是說,她有一種孤勇,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實那是因為怯懦,所以總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謂的勇敢其實隻是蝸牛的殼,看似堅固,實際上卻不堪一擊。
她卻隻是懦弱地想要逃避。
她沒有辦法命令自己,身邊那麽多人走來走去,可是她覺得孤單得令自己發抖。
她的腿發軟,幾乎沒有辦法再站立。終於將行李放下來,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從她身邊經過,而她腦中一片空白,隻覺得累極了,她想要回家去,她隻要回家去。隻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來,累到了極點,隻想快快回家去,蒙頭大睡一場。可是心裏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親的那個家去。溫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個小孩子,什麽都交給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麽都不想。
隻要有家在,她隻是要回家去。
她困倦到了極點,隻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變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裏去,寧靜而安全的小小舊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沒有力氣堅持,她再也沒有力氣勇敢,隻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樣遙遠,可是不過一個多小時的飛行。
出了機場她攔了一部出租車,天色正黯淡下來,這座城市的黃昏,仿佛比北京更冷。
司機並不情願跑長途,她加了一百塊錢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離帶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的,因為車速快,夜色朦朧中,那些排列整齊的植株仿佛是柵欄,幾乎連在了一塊兒。而橙黃色的小圓點,反射著車燈的光,排成漫長而寂寞的隊列。
出租車司機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並不好,唱到中間有點卡,有輕微的吱吱聲。
一首老歌,反反複複地唱:“等你愛我……等你愛我……”
很俗氣的歌,是許多年前一部電視劇的主題曲,那樣執著,那樣堅定,可是誰有足夠的勇氣,真的將愛情進行到底。
小鎮的夜色在點點燈光中顯得格外寧馨。
自從父親去世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走下了橋,站在熟悉的巷口,兩側房子裏電視機的聲音隱約可聞,她卻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會再有了,她曾有過的一切。她的家,還有最疼她的父親,都已經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滿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風吹得她手足冰涼。
父親去世後,為了償還那五萬塊錢,她把同父親一起住了幾十年的房子給賣了。還有廠裏給的一點撫恤金,她自己上班攢下來的一點點錢,東拚西湊,將因為醫療費而用掉的錢全部湊齊,存回那張銀行卡,然後寄到沈陽去。
她不要欠一毛錢,父親也不要欠一毛錢。
對於那個人,那件事,她不願意父親有任何屈辱的姿勢。
那是她欠父親的債,她連最後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們的家,換取父親最後的尊嚴。
那是她與父親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讀大學之後,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總覺得彌足珍貴。每一次回家,遠遠地看見牆後小樓的一角,心裏就會覺得驟然一鬆。
她是回家來了。
哪怕在外頭再難再累,隻要想到還有家,還有家在那裏,她總是能夠忍辱負重。
隻要有家在那裏,她的家在那裏,永遠有一盞溫暖的燈光,會等著她。
不管是在什麽時候,不管是在什麽地方,不管她最終走出多遠,她知道,父親會在家裏,會在家裏等著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沒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賣,去換取僅存的尊嚴。
賣房子的那天,她並沒有哭,卻真正知道了,什麽叫心如刀割。從出生開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樓裏,她知道每一級台階、每一道窗隙裏,記憶的都是她與父親的時光。她知道每一扇櫃門、每一張椅子,都留下父親摩挲過的指紋。
那是她最珍視,也是她唯一僅存的一切。
可是她連這記憶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賣,在無路可走的那時候。
是那個時候才懂得什麽叫做絕望,什麽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視的東西出賣掉,而換回來,卻是永遠地失去。
她再也沒有顏麵回來,回來麵對與父親同有過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時光,那些最溫馨最溫暖的記憶。
她拖著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橋頭上去。
橋欄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來,仿佛還是許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學,忘了帶鑰匙,隻好在這裏等爸爸回來。
隻要再等一會兒,爸爸就會推著自行車,從橋頭那邊走上橋來,熟悉的身影會一點點出現在視野裏。
河水無聲,風吹得很冷很冷,河水裏倒映著兩側人家的燈光,蕩漾著溫暖的橙色光暈。
可是再沒有人會回來,替她打開家門,再沒有一盞燈,會是她的家。
這麽多年,最辛苦的時候,她也曾經流淚,躲在被子裏,默默哭泣,可是再不會有人,用溫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淚。
這麽多年,她一無所有地回到這裏來。
兩手空空,身心俱疲,什麽都沒有,連一顆心都成了灰燼。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裏坐了多久,直到遠處人家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滅了,夜濃稠如墨,風吹得人冷徹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絕望的空虛與寒冷,讓她一直發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橋下的河水在黑暗裏無聲流淌,她抵在橋欄上,視線一點點地模糊。
“爸爸,我回來了。”
“爸爸,求你幫幫我,我沒有辦法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隻想回家去,求求你,讓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邊新開了家客棧,很小的招牌,嶄新的粉刷,門口還掛了一對大紅燈籠。因為近年來遊客漸多,所以鎮上也有了幾家像模像樣的旅館。
燈還亮著,於是她敲了門。年輕的老板娘並不認得她,但是很熱情地把她迎進去了。
樓上的房間裏一切都是新的,連窗簾都是新鮮而熱鬧的橙色圖案,房間是所謂的標間,還有小小的洗手間。裏麵有燃氣熱水器,老板娘耐心地教她調水溫。
她洗了一個熱水澡,午夜時分,整個古鎮幾乎都已經睡去,嘩嘩的水聲,寂寞而清晰,而熱水打在身上,泛起一陣輕微的痛楚。
沒有帶吹風機,濕淋淋的頭發用毛巾隨便擦了一下,佳期隻覺得累到了極點,竟然就那樣睡著了。
快到天亮的時候她迷迷糊糊醒來,全身都是滾燙的,皮肉仿佛一寸寸全都是酥的,被子摩擦著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發燒,可是人倦到極點,仿佛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隻是昏昏沉沉睡著。口很幹,嘴唇上全起了皮,緊得發疼,隻覺得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自己爬起來倒了一杯水,因為燙,喝了兩口又倒下去睡著。
有亂夢,恍惚間是小時候生病,父親摸著自己的額頭,看有沒有退燒。父親的手清涼而輕柔,像是羽毛,拂過她的額頭。
再過一會兒,卻夢見上次在醫院裏打點滴,她睡著了,護士替她拔掉針頭,而阮正東俯過身看她,溫和地替她按住藥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