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記得愛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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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卻隻剩了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醫院裏,醫生、護士一個人都沒有,很長很長的走廊,卻寂靜如死地。她渾身發冷,推開一間間病房的門,門後卻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仿佛是什麽要緊的東西丟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麽,隻是一直發抖,驚恐交加,把每一扇門都推開,卻總是找不到要找的東西。
她從夢裏醒來,透過窗簾,陽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覺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動彈。
或許是發燒的緣故,虛弱無力到了極點。
終於掙紮著起來,慢慢走去了鎮上的醫療站。
這麽多年,醫療站還是那麽簡陋。醫生護士都是些年輕人,她一個也不認識。
醫生開了藥,想不到最尋常不過的感冒,卻讓她病得這樣無力。
藥水滴得很慢,過了許久還沒有打完。輸液室裏隻有她一個人,獨自坐在長椅上,看藥水一滴滴落下。她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什麽都沒有吃,可是並不覺得餓,人像是發了木,機械而遲鈍。
有人從門外的走廊上經過,都已經從她麵前走過去了,忽然又回過頭來,遲疑著喚她:“佳期?”
她認了許久才認出來,原來是在自家樓下住了十幾年的鄰居孫伯伯。
孫伯伯又驚又喜:“佳期,真的是你?你回來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努力微笑。
孫伯伯是來取藥的,卻一直陪她打完針。
他堅持要她跟他回家,說:“咱們樓上樓下住了十幾年,你就跟我自己的女兒一樣,怎麽可以不回家看看?而且你現在又病了,回家讓喬阿姨給你熬熱粥,受涼感冒,熱熱的吃下去就好了。”
她隻得點頭。
停了一會兒,孫伯伯卻說:“佳期,其實我們一直在等你回來呢。”
這句話她沒聽懂,直到走進熟悉的院門,看到熟悉的房子,她站在天井裏,仰望那熟悉的小樓,那熟悉的窗子,那自己曾有過的一切,鼻子一酸,差點就要掉下眼淚。
孫伯伯說:“怎麽不上樓去看看?”
而她隻是搖頭。
她不敢,她一直以來所謂的孤勇,隻不過是沒有了家,所以不得不孤注一擲。
她是沒有家的孩子,一切都隻有自己,所以不得不勇敢。
不論麵對什麽,她都沒有任何支撐,所以才這樣自欺欺人,以為自己勇敢,而實際上,她隻是軟弱地不敢承認,自己根本沒有退路,沒有支持,所以不能不勇敢。
她沒有資格號啕大哭,所以把全部的眼淚,都忍回心底。
因為她沒有回家的路,家於她,已經是失去。
孫家伯母看到她的樣子,也紅了眼圈。
她說:“好孩子,已經買回來了啊,他已經替你把房子買回來了,你別再難過了。”
佳期沒有聽懂,直到孫家伯伯拿了鑰匙來,孫家伯母牽著她的手,陪她上樓。
當鑰匙插進鎖孔,當熟悉的門被推開,房子裏的一切出現在她眼前。
一切的一切,都還在原來的地方。
她與父親的家,還在這裏,竟然還在這裏。
她一直以為,在這個世上,自己是再不會有家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再無法站在這裏了。
她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這樣的奇跡。
她抑製不住自己的身體在發抖,用手捂著自己的嘴,才沒有哭出聲。
孫家伯伯說:“你現在有這麽一個男朋友,對你這樣好,你爸爸若是知道,一定也會覺得放心的。上個月那位阮先生來的時候,說想把這房子買下來,老李本來不肯的。最後阮先生出到十五萬塊錢,都能在鎮上買套最好的新房子了。我們都覺得好奇怪,那位阮先生才說,其實是想替你買回來,說你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這房子對你來說,就是家。他就是想給你一個家,再新再好的房子,對你來講,都不是家,隻有這房子,隻有這裏才是你的家。
“當時老李一家和我們鄰居們都覺得他真不容易,花這樣的心思,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來,為了你。所以老李二話不說,隻要了六萬塊錢,就將房子賣給他了,而且第二天就著手找房子搬家。當時啊,那阮先生一直感謝老李,還說謝謝鄰居們在中間幫忙,請我們在鎮上最好的餐館裏吃飯。這位阮先生人真好,就是不會喝酒,我們勸破了舌頭,他也隻喝了一小杯,還說是因為大家太熱情,把你當女兒看待,更沒把他當外人看待,所以他不能不喝。當時我們就說,我們東浦的女婿,怎麽能不會喝酒呢?等你們結婚後,佳期,你一定要把他酒量給練出來。”
孫家伯伯說得直笑:“他最後把鑰匙給了我,再三地拜托我,請我平日幫忙打掃一下房子,等你哪天回來了,再把鑰匙還給你。他還要付我們清潔費,我說我們樓上樓下住了這麽多年,不過幫你平常打掃一下,怎麽能要他的錢?等你們結婚回來擺酒席的時候,我們多喝兩杯喜酒就行了。”
孫家伯母說:“佳期,你遇上了好人,你下半輩子,一定會幸福的。”
她一直流著眼淚,仿佛這一生的眼淚,都會在這一刻流盡。
裝著家門鑰匙的信封裏,是阮正東的字跡,那樣流利飛揚,隻寫了一句話:“佳期,終於等到你回家了。”
他一直在等,卻沒有告訴過她,他為她做過這樣一件事情。
在一個月以前,在他離開北京的時候,他就來了這裏,替她買回了這房子,他竟然替她把家找了回來。
他卻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為她做過這件事。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為她做過什麽事。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他為她做的事情,他都不曾告訴過她。
不管是幫她在工作上解決麻煩,不管是那次幫她找鑰匙,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到底在身後,花了多少時間,花了多少氣力,替她一一擔當,替她一一尋覓。
他說過:“因為我是全心全意地對她,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他一直以來,真的做到,他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來愛她,不管她待他到底如何。
他一直等著她。
等著她愛上他。
她生病,他第一個發現,她遇上麻煩,他總是幫忙,每一次她哭,他都能知道。
因為他全心全意,那樣子愛她,不管她在想什麽,他都能知道,不管她發生什麽事,他都能知道。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因為感動,而到了現在,她沒有辦法再覺得感動。
她讓他等了這麽久,一直等到現在,一直等到了今天,她才是全心全意。
年輕的時候她愛上一個人,以為兩情相悅就是天長地久。
後來發生了那樣多的事,她一直以為,自己再也沒有力量,去愛上另一個人。
當她轉過身,他卻一直在那裏,一直在那裏等她。
她用了這麽多的時間,一點一滴,漸漸遺忘,漸漸成長,在掙紮與彷徨中一路走到了現在,在最後的選擇麵前她甚至動搖。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真的愛一個人,是什麽樣子。
直到今天,她才覺得自己,有勇氣重新開始。
把全部的過往都忘記,把過去的一切都結束。
一直到今天,他才等到她。
一直到今天,她才等到他。
她要回去,如果來得及,如果還可以,她要重新開始,全心全意。
【二十五】
走出機場剛剛打開手機,忽然接到江西的電話,語氣焦慮而驚慌:“佳期,你在哪裏?哥哥突然昏迷,我們現在在醫院裏。”
她忽然心悸,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與恐慌。
問清了醫院的地址,立時趕過去。
幸好並非是高峰時段,道路並不擁堵。佳期趕到醫院,江西出來接她,眼睛紅紅的已經哭過,說:“醫生說情況很不好,媽媽已經趕過來了。”
佳期覺得恐懼到了極點。
她一直跑到病房去,穿過長長的走廊,兩側無數病房的門,她拚命往前跑,江西在後頭追著她:“在icu。”
阮正東在icu裏,隻能隔著大玻璃窗,看到醫生護士忙碌的身影。
“昨天你沒回來,哥哥一整天都沒有說話。今天早上起來,他說不太舒服。他從來都不說不舒服的,他從來再疼都是忍著的。我去打電話叫醫生,結果電話還沒打通,他就已經倒下去了。”
佳期痛悔交加。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猶豫了那麽一天,也許事情就不會發生,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是因為她懦弱,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她腿發軟,扶在牆上,仿佛隻有這樣,才可以站穩。
張秘書走過來,輕輕跟江西說了幾句話。江西轉過臉來對她說:“媽媽要見你。”
佳期心如刀割,因為前所未有的恐懼和驚惶,人反倒有點發木,麻木地跟著人走,一直走到一間會客室去。
她視線模糊,看到沙發上的人,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低頭無語。
阮正東的母親嗓音略有些沙啞,神色疲倦而憔悴,這一刻,她也隻是個平凡的母親。
她說:“我向東子的父親提過你,說你對東子很好。”稍停了停,她說,“那天東子給他父親打電話,他父親沒有同意你們的關係。主要是考慮東子病著,而你還年輕,隻怕耽擱了你。”
她終於落淚,說:“不是。”
哽咽著,又說:“是我不好,我沒能及時回來,讓他擔心。”
再多的話都是蒼白無力,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眼下這個樣子,你能回來,我就很高興了。”
她默默垂淚,阮夫人洞若觀火,顯然對一切都了然於胸。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而且善良。有你在,我放心。”她輕輕地在佳期手上拍了拍,“醫生說他會醒過來的,希望你能讓他安心。”
阮正東是晚上醒來的,在他自己的堅持下,轉出了icu,住進了特別病區。
他的臉色並不好,因為用了鎮痛劑,精神尚可,看到她還是吃力地笑了,說話的聲音仿佛有一點啞:“你回來了?”
他說得很慢,幾乎每說一個字,就要停頓一下。
隻不過幾日不見,他就似乎瘦得脫了形,躺在那裏,越發顯得瘦。
她伸手握著他的手,因為一直吊著點滴,他的手很冷,她用兩隻手捧著,用自己掌心的體溫暖著。
他說:“你別擔心,我就是暈了一下子。”他說話很慢,也許是因為疼,可是還是笑著,“比上次還丟人,上次是在浴室裏滑倒的,這回就在客廳裏,被地毯絆的。”
阮夫人說:“你就是不聽話,如果肯乖乖住院,哪會有這麽多事,現在不住也得住了。”
“媽,我好著呢。”他慢慢說,“不信我爬起來,跑三圈給你看?”
阮夫人嗔怪:“還貧嘴。”
“您怎麽來了?”他停了一下又問,“沒驚動我爸吧?如果驚動了老爺子,我罪過可就大了。”
“你病成這樣,媽媽能不來嗎?西子在電話裏急得直哭,幸好我這兩天在江蘇考察,所以能這麽快過來。你爸還不知道呢,你呀,盡讓我們操心。”
阮正東似乎很疲倦,跟母親說了一會兒話,就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佳期不敢動,還是江西走過來,輕輕將阮正東的手,從她手中抽出來放下。
她卻一直不敢動,也不敢多說話,隻怕自己會哭。
過了許久抬起頭來,才發現江西望著自己,那眼底分明有淚光。
而她連哭都不敢。
她隻怕他突然就離開,在她剛剛明白,在她剛剛覺得,一切都還可以再開始,他卻就這樣,決定離開自己。
她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她一直不敢動。
隻怕驚醒了他,可是卻更害怕一種無以言喻的恐懼。
她不能動彈,像是小小的蟻,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裏,蜷縮成最小的一團,隻是希望,能有一線光。
可是光明卻永遠不能籠罩她了。
她覺得害怕極了,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一直怕得發抖。
阮夫人還要趕回南京去,因為行程安排,第二天有外事活動。
江西和佳期送她離開醫院。
臨上車前,她握了一下佳期的手,語氣感傷而鄭重:“佳期,謝謝你。”
佳期心中一慟,幾乎失態:“阿姨。”
她握著佳期的手,過了很久一直握著,最後才輕輕拍了拍,上車離去。
江西神色也十分憔悴,佳期勸她回家去休息,她卻說:“我餓了,你也還沒吃飯吧,你能不能陪我去吃點東西?”
江西其實同她哥哥很像,她是想讓佳期去吃點東西,卻會用這種婉轉迂回的說法。
江西向來同阮正東一樣挑剔吃喝,尤其嗜美食,向來不委屈自己。今天卻似乎並不在意,隨便順著馬路找了家最近的餐廳,就坐下來點菜。
佳期一直怕她會說什麽,自己會無言以對,誰知她什麽話都沒有講,隻是默默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