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Nothing in the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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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經蒙蒙亮了,幾絲雲彩飄飄蕩蕩的掛在天邊,像是棉絮一樣漂移不定,就像是此刻的心情,隱隱約約的,還是不安和不確定。
    子衿洗完澡,又換了衣服,準備出門的時候才發現桌上有一個包裹,收件人寫著自己的名字。隻是已經被拆開,露出半個深色檀香木的小盒子來。
    她有點疑惑,打開一看,裏邊卻是一疊疊的信。一看字跡,子衿就知道是姐姐的遺物,大約是淩燕寄來的。她拆了一封看,信件是子曼寫給淩燕的,大體是在說自己剛回國工作的種種心情,而末尾的時候提到了失散的妹妹,說接下來要努力將她找回來。
    子衿稍稍平複了心境才出門,這麽早,城市交通十分通暢,而她經曆了這一晚沒睡,精神竟也很好。到了樂樂的病房,小護士正在收拾,回頭看見她,笑著說:“蕭雋瑾的媽媽呀,她被爸爸接走了呢,剛走,手續也辦好了。”
    不安的感覺又強烈了數分,子衿站在空落落的病房裏,撥電話給蕭致遠。
    他倒是很快接起來,語氣平常:“樂樂在我這裏。”
    “為什麽帶樂樂走?”子衿按捺下心頭的燥急,“這幾天你那邊那麽忙,還顧得上照顧她?你……到底想幹什麽?”
    “桑子衿,新聞沸沸揚揚,你覺得留樂樂在是好事?”他頓了頓,情緒晦暗不明,“離婚的文件我的律師在研究,到底怎麽樣,會給你一個答複的。”
    “等等——”
    聲音戛然而止,對方並沒有給她更長的耐心。
    之後就再也沒有打通,子衿忽然油然而起恐懼感……這個男人,是不是就這樣把樂樂搶走了,再也不還給她?
    她什麽都沒想,開車直奔上維大廈,隻是這個時間段,大門緊閉,而她不是員工,連車庫都沒辦法進去。子衿隻能在路邊停了車,然後找了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隨便點了份關東煮和一杯咖啡,對著窗外坐著。
    終於,城市像是蘇醒了,慢慢熱鬧起來。
    不斷的有白領衝進來買早點,自動門也一遍遍的重複著“歡迎光臨”,而子衿手邊的咖啡換過第三杯的時候,蕭致遠的車出現了。
    子衿抓了包就衝出去,恰好在他下車的時候攔住他。
    他穿著深灰色的西服套裝,未係領帶,偏過了頭正在和陳攀說話,腳步沉穩,亦看不出此刻麵臨著多大的危機,如同往常一樣來到公司。倒是陳攀先看到子衿,有些尷尬地停下腳步,示意蕭致遠看後邊。
    蕭致遠的目光落在子衿的身上,像是看到了一個陌生人,隻是微微頷首:“你怎麽來了?”
    她不得不壓抑住情緒:“樂樂呢?”
    “我讓人照顧她,你放心吧。”
    “樂樂每天早上都要吃我烤的麵包,她醒過來見不到我會鬧的……”子衿輕輕吸了吸鼻子,提醒自己不要當著蕭致遠的麵哭,然後放緩聲音說,“她在哪裏?”
    蕭致遠依舊沒有看著她,隻對iris說:“她要不願意走,你先帶她到休息室吧。”然後頭也不回的帶著陳攀往大廈裏邊走去。
    “子衿?”iris表情複雜的看著她,輕聲叫她名字。
    子衿飛速的擺擺手,沒有再等,隻是走到路邊取了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而幾乎是與此同時,陳攀不得不提醒了兩次,蕭致遠才從恍惚中回過神,走進了電梯。
    “我們剛才說到哪裏了?”他抱歉地笑了笑,眉梢微揚,隻是表情卻是掩飾不住的低落,“對不起,昨晚沒睡好。”
    “蕭總,你沒事吧?”陳攀不無擔心,“還有,這樣冷處理的結果……我們很可能喪失主動權。下周一就要交標書了,還會有轉機嗎?”
    蕭致遠卻沒有再回答,隻是定定看著電梯上不停跳動的數字,依舊帶著那絲難以捉摸的恍惚。
    整整有三天時間了。
    子衿沒有再見到樂樂。她從未像這樣,瘋了一般給蕭致遠打電話,可他都不接,最後隻是聽到冰冷的語音留言箱提醒。掛上電話的那一刻,她忽然間明白了,蕭致遠是鐵了心的,不再讓自己見到了樂樂了。
    她定了定神,開車去老爺子家。王阿姨將她迎進來,笑著說:“哎呦,真不巧,你們可趕著堆兒來了,老爺子出去打球了呢。”
    子衿這才發現大嫂也在,她倒不好意思立刻轉身就走,隻能坐下來打了聲招呼。
    寧菲平素是十分重視形象的,妝容精致,加上質感上好的名牌洋裝和手袋,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真是名門少奶奶的氣派。可是今天她隻看了子衿一眼,就“嗯”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大嫂,你怎麽了?”子衿看見她紅腫的眼眶,到底還是不忍心,問了一句。
    她很快抓起手邊的墨鏡戴上了,悶悶的說:“沒事。”
    “那……我走了。”子衿也無心同她多說,然而走到門口,身後寧菲忽然開口:“子衿,有時間嗎?一起喝個咖啡吧?”
    子衿停下腳步,想了想:“也好。”
    子衿本想在蕭家的後花園坐一坐,寧菲卻不願,找了一家路邊的咖啡店,當先走了進去。工作日的下午,店裏沒什麽人,彌漫著緩旋律地音調,店員們放鬆的靠著吧台,不知在聊些什麽。
    寧菲就覺得子衿有些晃神,她便做主叫了兩杯焦糖拿鐵,店員下單的時候,子衿卻忽然說:“我要expresso好了。”
    咖啡端上來之後,子衿盯著那個小小的杯子,突兀的說了句:“物價真的高了呢。”
    寧菲有些莫名其妙:“什麽?”
    “哦,沒什麽。”子衿用小銀勺撥弄深褐色滾燙的液體,笑笑說,“大嫂,很久沒見了。”
    她們是真的很久沒見了。這段時間兵荒馬亂,蕭正平爆出不雅照片和私生子醜聞之後,老爺子就再也沒有召集大家一起吃飯。而子衿和蕭致遠也是矛盾重重,自然更加顧不上別人。
    “桑子衿,以後可能做不成一家人了,不知道再見麵還會不會是朋友。”寧菲喝了口咖啡,淡淡的說。
    子衿有些吃驚,她和蕭致遠準備離婚的事,想不到已經被大哥大嫂知道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做不成一家人,自然也就不用忍受對方的冷嘲熱諷了。
    “……也不知道你的新任大嫂,會不會像我一樣刻薄呢。”寧菲自顧自地把話說完。
    “你……和大哥要離婚?”子衿更加驚訝。她不是不知道寧菲和大哥的關係的,假如說蕭致遠娶自己是完全排除了門第背景的障礙,那麽蕭寧兩家的聯姻,更多的帶有了商業合作的色彩。他們一旦離婚,兩家的股票可能都要受到波及,她實在難以想象,自小被作為名門淑女來教育的寧菲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你如果是我,會不會離呢?老公都被爆出這樣的照片了,甚至私生子都有了,對方赤裸裸的向我挑釁,你說,離不離?”寧菲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是兩家的玩偶或者發言人,爸爸媽媽讓我說什麽,我就得說什麽。我也不想兒子將來長大,別人告訴他……自己的媽媽是一個懦弱的‘大房’。”
    子衿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忽然生出一絲同情。這個世界上,真正每個人都有煩惱與苦痛,平素這樣跋扈的,其實這六七年的婚姻裏,亦不知吞了多少苦水,卻還要強裝歡顏。
    “子衿,知道我為什麽老是針對你麽?”寧菲輕輕歎了口氣,鮮豔的指甲放在素色馬克杯上,精致妖冶非常,“我隻是不服氣。為什麽老二可以對你這麽好。明明是一樣的父母,為什麽兒子之間差異這麽大。”
    “你或許還不知道,在你嫁進來之前,也有不少人希望當時孫明茹和致遠能夠結婚,甚至雙方長輩都覺得合適。你知道的,孫明茹的外祖父就是廣昌的創始人,以孫家在工業方麵的實力,這場聯姻的影響,不亞於我家和蕭家的結合。如果致遠點頭答應了,他遠不用像這幾年那麽辛苦,還得一點點的去拚自己的事業。”
    “他哥哥一直覺得他傻,這麽劃算的交易都不做,卻又暗自慶幸,假如他答應了,如今在蕭氏集團,哪有他說話的份兒。後來致遠千方百計的去歐洲找客戶拉訂單,去了半年,真的被他拉了個大客戶來。然後就把你帶回家了,還有樂樂。帶回來就帶回來吧,還這麽藏著掖著,生怕外邊的媒體影響到你們的生活——”
    “我一直在看他什麽時候會對你厭倦,可是等了又等,自己快要離婚了,他反倒不隱婚了,大大方方和你站到一起。”寧菲諷刺的笑了一聲,“現在想起以前我對你說的話,真覺得丟臉呐。”
    為什麽蕭致遠從來沒有告訴過自己這些內幕?子衿啞口無言,內心深處有些不安,也有幾分好笑:若是幾天之後,寧菲知道自己也要離婚了,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大嫂,你別這麽說——”
    很久之後,子衿才意識到自己應該說些什麽,然而寧菲卻徑直打斷了她:“不用安慰我。我實在是找不到人說話了,就把你拖了出來。”她看看腕表,站起來說,“走吧,時間差不多了。我也得去回去了。”
    “那你今天……是去見爸爸麽?”子衿還是問了一句。
    “總得去和他談一談啊。”寧菲笑著說,“對了我看到新聞了。本來想去看沒什麽大事,就沒去醫院。”
    “她是沒什麽事。”子衿有些不自然的回答。
    兩人走到門口,各自上車前,子衿忽然問:“大嫂,你堅持要離婚,那大哥呢?”
    寧菲無謂的笑了笑:“到現在我才明白,不斷挽留你的男人,才是真正愛你的。可他沒有。”
    自從那一天之後,子衿甚至沒有再讓阿姨過來打掃清潔,地板上蒙了一層看不見的灰,踩上去都變得沙沙的。子衿一進門,就將屋子裏所有的燈都打開,又開了電視,讓家裏顯得熱鬧一些,這才坐在沙發上,捧著溫開水發呆。
    其實是午飯時間了,子衿卻殊無餓意,隨手從姐姐的檀木盒中抽出了信,打開慢慢的讀。從某一封開始,子曼的信裏就開始提到一個男人。她並未具名,字裏行間卻滿是濃的化不開的情誼。子衿看到最後幾封,語氣卻變了:姐姐不再像開始那樣樂觀而甜蜜,反倒帶著遲疑,仿佛不知道路該如何走下去。
    “我覺得他變了……可是和許諾的不一樣,他真的變了。阿燕,或許是我多心吧——我總覺得,訂單的結果出來,無論他能否如願,我們的關係便會結束。可是我知道,為了幫他,自己已經盡力了。”
    自始自終,姐姐都在保護“他”,連名字都不曾寫出來。子衿這樣想著,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她一封封將信拆開,直到某一封,她第一次提到那個男人——那時,姐姐尚未回國,還是念書,那麽他們是在國外認識的?
    可是不對啊……姐姐和蕭致遠並不是一個學校的,甚至不在同一個州。
    子衿從沙發上坐起來,動作一急,手肘碰到了檀木盒,盒子便啪的一聲摔在地上。想不到裏邊還有一個小隔層,因為暗鎖摔壞,又露出一片紙張。
    子衿小心地抽出來,隻看了一眼,便怔住了。
    普通的a4大小,紙張已經泛黃了,上邊是一張少女的素描像,裏邊的女生長長的卷發,背著書包,回頭衝畫者大笑。笑容肆意,卻又不讓人覺得張揚。
    這樣的畫……似曾相識。
    子衿瘋了一樣衝去書房,找出了從光科辭職離開時帶回來的整理箱,翻找許久,終於找到了那一次方嘉陵給自己的速寫。兩張畫麵上的人影漸漸重疊起來,明明是兩姐妹,卻又那麽相似,仿佛是同一個人。
    或許……那隻是因為……畫者是同一個人吧?
    整理箱裏還有一張報紙,新聞還是當時的頭條,媒體猜測淩燕私生女的父親是方嘉陵,且刊登了他們大學時的照片。
    看到那群人的時候,子衿霎那間醍醐灌頂,如果姐姐和淩燕是同學,那麽……她一定也和方嘉陵是同學啊!會不會……她愛的人,一直是方嘉陵呢?
    許是被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驚呆了,子衿隻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抖,可是思維卻又前所未有的敏銳,正用看不見的速度,將一條條晦暗不明的線索竄連起來。
    姐姐,上維,光科,esse的巨額訂單,蕭致遠……方嘉陵。
    她從不在自己麵前提起戀人的名字,總是說:“還沒到時候。”
    什麽才是那個時候呢?
    是到esse的訂單公布的時候?
    心頭那個想法正在迅速的發芽、壯大,恐怖得難以令自己承受,子衿有些麻木的走出書房,客廳裏電視正好在播放財經快訊。
    “經廣昌方麵確認,東林投資已經遞交標書,東林第一大股東方嘉陵先生今天向外界承認,競標如常進行,不會如之前傳言一般撤資。這也意味著,盡管經曆了股權風波,上維和光科依然並駕齊驅,究竟廣昌落入誰手,還得看競標結果。而此前一直避免接受媒體采訪的上維重工總經理蕭致遠,今天也出現在眾人視線中,絲毫未受傳聞困擾的他,表示收購按照計劃執行。據悉,受傳聞的影響,上維股票一度大幅跌落,而今天發生的一切,令投資者們重新對其燃起信心……”
    接下來,金融專家開始侃侃而談,大約是在說方嘉陵應該是和蕭致遠私下達成協議之類的……子衿不耐煩再聽下去,徑直撥了電話給淩燕。她不顧寒暄,劈頭就問:“你和我姐姐還有方嘉陵都是同學對嗎?”
    “是啊。”
    “他們……關係怎麽樣?”
    “還好吧。方嘉陵出身太好,對誰都冷冷淡淡的。你姐姐也心高氣傲,兩個人平時也不怎麽往來。”淩燕大約是覺得奇怪,又問,“怎麽忽然提起這個?”
    子衿沒有說話,各種心思雜念橫生,卻聽見對方順口又說:“本來呐,你姐姐去世那一年方嘉陵就要回國來發展的。後來卻沒有回來……挺可惜的吧,老同學,他得知了你姐姐的噩耗,當時也是難以接受呢。”
    子衿呆呆掛了電話,隻覺得身上一陣寒一陣熱,過了許久,手機又一次響起來,卻是三天未接自己電話的蕭致遠的聲音。
    “下午有空嗎?”他的聲音如常,“我們談談。”
    “好,去哪裏?我正好有話要問你。”子衿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我回家來找你吧。”他隨口問了句,“吃飯了沒?”
    “……沒有。”
    “那你等著吧,我帶回來。”
    這個城市依舊在接受高溫的炙烤,從汽車進入樓道的瞬間,依然能感受到溫度差帶了瞬間的不適感。蕭致遠開門進去,屋子裏安靜的可怕,隻有中央空調嗡嗡的換氣聲。
    沒有樂樂滿地亂跑,也沒有子衿溫言低聲細語,這座公寓,似乎再也沒有往日的溫暖和活力了。蕭致遠剛把吃的放在桌上,就看見子衿從臥室走出來。
    三天沒見,她又整整瘦了一圈,臉色也不好,眼睛下邊兩塊黑青色,顯然並未睡好,抬頭看看自己,欲言又止。蕭致遠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抽了一下,很輕微,但是他很清楚——那是一種很明確的疼痛。頓了頓,他若無其事的說:“先吃東西吧。”
    他手裏拿著一罐剛打開的啤酒,易拉罐壁上凝成許多細微的冰涼水滴,那種涼意從掌心直觸心底,他卻隻是覺得熱,幾口就喝完了酒,然後麵對著子衿坐下。看著她小口的吃東西,蕭致遠明顯能察覺出她沒什麽胃口。隻吃了幾口,她就抬頭對笑了笑:“我有點冷。”然後走到牆邊,調了調室溫。
    “你怎麽做到的?”重新做下來之後,子衿把食物推開了,直視他問,“方嘉陵沒有理由這樣放棄在東林和你作對的機會。”
    蕭致遠似乎早就猜到了她會這樣問,平靜的說:“我和他做了一個交易。他將在東林的股份全部轉讓給我,給上維第二輪競爭的機會。至於最後廣昌花落誰家,就看競標的結果——他不算吃虧。”
    “你——能給他什麽?”子衿屏住了呼吸,心髒卻越跳越快,那種不安幾乎要從血液中溢出來,迫得自己難以呼吸。
    蕭致遠一雙眼睛黑邃得像是深淵,一字一頓:“一個女兒。”
    最後一絲血色從臉上褪去了,子衿並沒有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來,隻是死死盯著眼前這個男人,那個答案其實就在心裏上下沉浮,可她隻是不願去相信,帶著最後的希望,聲音嘶啞的問:“誰?”
    “樂樂。”
    心底最深最暗的地方,始終燃著的那絲小小的火苗,終於還是被吹滅了。
    他們聯手奪走了自己心底最珍視的東西,這個世界由五彩變成了黑白,子衿呆呆坐下來,喃喃的說:“樂樂……樂樂是你的女兒啊。”
    他亦微垂著目光,長長的睫毛掩飾起了翻湧的情緒,隻說:“她是你姐姐和方嘉陵的女兒。”
    忽然之間,子衿是真的覺得自己這麽可笑。
    這個世界,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如果樂樂真的是姐姐和方嘉陵的女兒,那麽自己算什麽?蕭致遠算什麽?
    “四年了,你為什麽不解釋?”
    蕭致遠的解釋卻極冷靜:“一方麵是因為你;另一方麵,是因為方嘉陵。”
    “從一開始,我就是用樂她不是自己的女兒,你會頭也不回的離開我。另外,對付方嘉陵,樂樂是我最後的籌碼。”
    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子衿隻覺得自己耳朵裏都在嗡嗡作響,望出去的人影也有些虛幻,她毫不猶豫地站起來,用盡全力甩了一個耳光過去。
    清脆的啪的一聲。
    反震的力道讓自己的掌心變得麻木,瞬間失去了感覺,子衿看著這個不避不讓的男人,他一動不動的回望自己,聲音卻依然讓人冰徹入骨:“桑子衿,那天我沒提醒過你麽?你若不把消息透露給方嘉陵,我們本不用走到這一步。”
    他說的沒錯……一點都沒錯……子衿後退一步,伸手扶住了桌子,是呀,該怪誰呢?
    怪蕭致遠的城府,或是怪他的殘酷?
    不……不……本來不用走到那一步的。
    隻怪自己的,自作聰明。
    總以為這一次真正的能逃離,可其實自己是瞎了眼,一直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裏跌跌撞撞,不過是靠著旁人的憐憫,才殘喘至今。
    她重新抬起頭,強忍住即將落下來的眼淚:“……那麽,樂樂呢?”
    “方嘉陵接走了。”蕭致遠眼潮深處的洶湧一閃而逝,“她是方家長女,方嘉陵會好好照顧她的。不然——他也不會答應這場交易。”
    “可是蕭致遠,她……也是你的女兒啊。”子衿眨了眨眼睛,終於有什麽東西再也接不住,撲簌簌落下來,滾燙的滑下肌膚,“你就這麽把她送走了……這四年……你們之間沒有感情麽?”
    他定定回望她,似乎聽到了再好笑不過的話,唇角勾起來:“是啊,四年的時間,這麽長的時間……你給我感情了麽?”
    那抹薄涼的笑像是磨得尖銳的冰錐,輕輕一下刺進去,滿蓬的鮮血就滲出來,染得滿眼血紅。子衿看著他已經變得模糊的輪廓,輕聲問:“那麽……我還能見樂樂麽?”
    “過幾年再說吧。”蕭致遠淡淡的說,“方家不希望這件有太多人知道,要把樂樂送出去幾年。”他走上前幾步,蹲下身子,輕輕擦了擦她的眼淚,聲音卻是依然沒什麽溫度的:“樂樂本就不是你我的,想開點。”
    想開點……她要怎麽想開呢?
    蕭致遠已經走了,子衿靠在沙發上,卻始終在想這句話。
    四年的時間,從背叛的打擊,到姐姐的離世,是樂樂讓自己重新活過來。她的一切一切,一切希望,都是在那個小丫頭身上……她還要看著女兒去上學,她會去參加家長會,因為女兒成績的進步或退步而擔心;女兒可能會早戀,她會心情複雜地去看看那個男生長什麽樣,然後旁敲側擊的提醒她;她有一天會出國,她給她整理行裝,恨不得將整個家都帶上;她終於出嫁……
    可是現在,樂樂的人生,或許再也不會有自己。
    又或許,再過兩年,樂樂看到自己的時候,不會親熱的撲上來叫媽咪……
    “不行!”子衿半夢半醒中坐起來,慌亂的去摸手機,然後撥出方嘉陵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
    她頹然掛下,想了想,轉而撥給前同事elle。
    elle倒是很快接了,聲音中透著一絲促狹:“蕭太太,現在想起老朋友啦?”
    子衿沒空與她說笑,隻低低的說:“方總在嗎?”
    “方總這幾天都沒上班呢。”elle聽出了幾分異樣,“你怎麽了?找方總有事嗎?我幫你留言給他。”
    子衿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匆忙將電話掛斷了。她坐起來,恰好看見手邊的相框裏放著的樂樂兩歲的照片:那個時候,她的頭發還稀稀疏疏的,自己一直擔心呢,沒想到過了半年,發質就變得黑亮了……這個屋子裏,每個角落……都藏著女兒的點點滴滴。她環顧四周,忽然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而此刻的蕭致遠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老爺子低低喘著氣,似乎被什麽氣到了,徑直就說:“蕭致遠,你給我回家!現在!”
    他多少猜到了是為什麽事,疲倦地閉上眼睛,敲了敲駕駛座椅背:“去老爺子那裏。”
    剛進家門口,王阿姨正在收拾滿地的玻璃殘渣,看上去是老爺子摔了杯子。蕭致遠腳步不停,跨過碎片,直接上樓。身後王阿姨躊躇著叫了他一聲,低低的說:“致遠,你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老爺子剛才氣得——”
    “我知道,我這就去見他。”
    書房的門敞開著,老爺子卻是背著手在踱步,一看見他,順手就抓起煙灰缸砸過來:“蕭致遠!我當你多有本事!你居然拿我們蕭家的孫女去換生意!”
    蕭致遠沉默著閃開了。
    他從有記憶到現在,父親對自己大多是嚴厲的。可老爺子因為極強的自控律,並不常發火。甚至上一次因為樂樂的血型來找自己的時候,他也遠比此刻鎮定。
    蕭致遠等他喘息的時候,慢慢的說:“爸爸,樂樂既然不是我的女兒,就更加談不上是蕭家的孫女了。”
    “你——”老爺子總是理得整整齊齊的雪白頭發此刻也亂了,額角爆著青筋,斷斷續續的說,“你去把樂樂給我接回來!你不要這個女兒,我來養!”
    “那麽您就不要上維了麽?你一手打下來的江山,就這麽放棄麽?”蕭致遠平靜的說,“她是方家的孫女,而你不過養了她四年。她……總是要回到親生父親那裏去的。”
    “你——既然這樣,你當初為什麽要把她帶回家?”老爺子固執的說,“子衿呢?子衿也答應了?”
    “這是我做的決定。”蕭致遠輕描淡寫的說,“也是她逼我做的決定。”
    蕭老爺子背著手,又踱了幾步,情緒似乎稍稍平複下來了:“蕭致遠,你告訴我,就算收購最後成功了,這件事要怎麽收場?”
    蕭致遠隻是站在那裏,窗外的陽光透過樹影,落進書房裏的時候已經被篩過好幾層,他的側臉隱匿其中,無聲無息。
    “樂樂不在了,你和子衿怎麽辦?”老爺子見他不答,問得更具體些,“能繼續過下去?”
    他抬起頭,光斑落在倔強的臉上,咬著牙,那樣的表情……
    老爺子忽然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因為丟失了珍貴的東西,所以那是一種孩子氣的失落和倔強。
    老爺子驀然語塞。
    彼此的沉默並未維持很久,蕭致遠接起了電話,是銀行經理打來的。
    “蕭先生嗎?是這樣的,剛才您的副卡上發生的幾筆消費——因為這張卡開辦到現在已經四年了,一直沒有人用過,所以想要和您確認一下。數額分別是xxxxx和xxxxxx,持卡人桑小姐,不過我們暫時聯係不到她。”
    “嗯,我知道。”蕭致遠怔了怔才說。
    “那就沒事了。”
    對方還未掛電話,蕭致遠淡淡補充了一句:“給她提個額度。”
    “好的,我立刻去辦。”
    掛了電話,蕭致遠轉身,看見老爺子坐在沙發上發呆。他的目光卻是落在小花園裏。這麽熱的天氣,錦鯉都鑽在浮萍下邊乘涼,老爺子忽然說:“當初為了養這些魚,特意引了個活泉水進來,結果樂樂一抓,什麽都沒用,一條條的老往外蹦。”他閉上眼睛,拿手支著額頭,歎了口氣說,“孩子被接走了,你要提醒人家,她的傷口還沒好,不行就讓醫生跟著過去看看。”
    蕭致遠點點頭:“我知道。”
    “方嘉陵不是沒有結婚麽?”老人忽然又說,“要是他家容不下樂樂,你就把她接回來。”
    此刻的他並不是一個曾經雷厲風行的實業家,隻是一個掛念著小孫女的老人,神色間隻剩下無奈。
    可是蕭致遠並未給父親承諾一個簡單的“好”,隻是轉身離開了。
    偌大的商場,子衿已經徘徊了很久了。
    在家裏昏頭昏腦睡了數日之後,她不願再呆在家中,於是信步走到這裏,口袋裏的零錢也隻夠在商場裏買個帽子,隻能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一層層的往上走。
    周圍所有人都是結伴來的,沒人像她這樣落單,熙熙鬧鬧的人群中,自己一個人……心裏的感覺似乎更加空落落的。子衿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黑白色調的櫥窗裏展示的女士海軍藍襯衫,配著線條剪裁利落的黑色小腳褲,都市女性幹練的氣息撲麵而來。以前找工作的時候,真的做夢都想要一套這樣的衣服呢!
    子衿停下腳步,有些怔忡……比起現在的死氣沉沉,那個時候,雖然隻能穿著早已經蹭破了皮麵的鞋子,卻也在公交車上來回奔波,每天都那麽有活力嗬。
    她這樣想著,雙腳已經難以控製的走進了店裏,目光搜尋著女性櫃台。
    “小姐,想要買些什麽?”服務小姐的笑容十分職業化,依稀還缺少一些人情溫暖。顯然,光憑眼前這位小姐的打扮,她多少已經估摸出,又是一位光看不買的,這就意味著。她還得等客人離開後,整理櫃台上的衣物。
    “我想要這套,還有這一件,還有那個。”子衿胡亂指了指,“小號。”
    服務小姐怔了怔:“抱歉,我們不能一次性攜帶這麽多衣物試衣。”
    “我不用試。幫我包起來吧。”子衿輕輕眯起眼睛。
    “那……請您跟我來買單。”
    立刻有人過來將她選定的衣服包裝起來,子衿看著小姐開票,輸入金額,忽然覺得有一絲爽快,仿佛這樣挑選貨品能讓自己忘掉心已經變得空落落的事實。
    “您是付現金還是刷卡?”
    “哦,等等。”子衿低頭去翻包,半晌找出一張信用卡,有些不確定的遞過去,“試試這張吧。”
    “您……確定能用嗎?”小姐的笑容甜美,可並沒有掩飾起那絲懷疑。這筆金額,遠遠超過了一個小白領信用卡的額度。
    “嗯。”子衿有些心不在焉,不能用就不買了吧……況且,蕭致遠給的卡,應該不會不能用。
    滴的一聲,刷卡成功。迎上對方真正喜悅的表情,子衿揉揉鼻子,心底竟一陣失重般的輕鬆——依稀是人生走錯了方向,於是隻能在細枝末節的地方一再的修正。
    “小姐,幫您拿到地下車庫嗎?”
    “哦,不用,我留個地址,你們幫我送回家吧。”子衿搖頭說,“我沒車。”
    “……好。”
    一連進了三四家店,每次都是滿載而歸。甚至到了最後,子衿不過是想試試,手裏這張卡,它的限額究竟是多少?或許永遠也測不出來呢……蕭致遠什麽都不好,唯獨在金錢上對自己是異常的大方。不過這個時候,他應該知道自己在這裏亂花錢了。
    幾乎在同時,在上維大廈,蕭致遠摁下了辦公桌上的內線。
    等iris走進來,蕭致遠頭也不抬,隻說:“麻煩把這個交給子衿。她現在xx大廈一樓的咖啡店,現在過去應該還能找到她。”
    iris拿起那張信封,裏邊是張薄薄的卡片,她有些疑惑:“信用卡?”
    “嗯。”蕭致遠的筆尖頓了頓,“銀行一直打電話來,懶得再提額度了。”
    iris有些吃驚:“子衿買了什麽東西?”
    “不知道,逛街買的吧。”蕭致遠伸手將簽完的文件整理整齊,放在一邊,“你去吧。”
    然而過了很久,他再度抬起頭來,看見iris沒有離開,神色有些古怪地盯著自己,表情竟不知是悲是喜。他怔了怔:“怎麽了?”
    “蕭總,你……這樣對她,值得麽?”她有些不安地理了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皺,終於還是開口問,“你明知道的,現在的事不是她買東西發泄能解決的。”
    蕭致遠顯然不想與她說這個,隻是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所以說為什麽要掙錢呢?就是為了讓老婆這麽花的。幸好她也隻是偶爾這麽抽風。”
    “我隻是想問一句,你覺得值得麽?為了桑子衿……她不愛你啊!”
    即便化了妝,此刻iris的臉色依然蒼白得可怕,她看著他的時候,目光不再隱忍平淡,卻充斥著一種炙熱的情感,仿佛他就是自己的。
    蕭致遠隱隱有些心驚,他不動聲色的站起來,試圖撫慰眼前的得力助手,聲音和緩:“最近很累麽?需不需要我放你一個長假?”
    “不——我不用!sean,我認識你七年了,我一直在想,究竟什麽樣的人能配上你。可是任何人我都能接受,除了桑子衿……”iris兩頰上出現了薔薇色的紅暈,她的胸口輕輕起伏著,語氣異常激動,“是她!是她一直在和方嘉陵聯係,是她……把信息透露給光科!這些你明明知道,為什麽你還是這樣寬容?”
    蕭致遠的神色肅然,因為繁忙與壓力而日益消瘦的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疑惑:“七年?”
    “嗬……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呐……我是徐慧啊。讀大學的時候是你的學妹,你果然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她扯出一個近乎虛無的笑容,眼神卻分外空洞,“你每次代表學校參加商業模擬賽,在圖書館準備通宵……我都會悄悄給你準備海鮮粥。”
    荒涼的記憶深處漸漸浮起了幾絲線索,蕭致遠看著自己相處四年的助理,回想起國外讀書的時候,似乎真的有人悄悄送宵夜來。可他那時候忙著課業,青睞者又眾多,從來不曾留意還有這樣一個女孩。
    “我熬了那麽久的海鮮粥,你吃到嘴裏,隻會問我是哪裏買的……可是桑子衿呢?她煮焦的粥,你也能不皺眉頭的喝下去——隻是因為這麽一件小事,你能暗自高興一周。蕭總,你不喜歡我,我不強求,可你告訴我,你究竟愛她哪點?”
    蕭致遠輕輕折了折眉,那如刀削石雕般的五官有片刻的柔色,這樣低著頭的模樣,俊美得令眼前多年的仰慕者心跳竟也漏了半拍。他沉默了片刻,終於想好了怎樣應答:“辜負你這麽多年的心意,是在很抱歉。可是徐慧小姐,我能問你一句麽……你喜歡我,又是為了什麽呢?”
    徐慧怔了怔了,這個問題子衿也問過。她打不出來,回來想到現在,依舊答不出來。
    是為了什麽呢?
    這樣義無反顧的,從國外回來應聘到他身邊,用最公事公辦的態度麵對他,隻是為了……每天都能見到他;看著他愛另一個女人,那樣任性和死心塌地——偏偏全世界都知道他愛她,那個女人卻棄之如敝履。
    她語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愛我麽?真的愛我麽?”蕭致遠抿起唇角,那絲笑看起來苦澀而無奈,“你見過我最惡劣的時候麽?你見過我欺騙別人信任的時候麽?你見過我……去為難最愛的人的時候麽?徐慧,這些……你通通沒見過。你怎麽會是愛我呢?你隻是愛自己沉迷的感覺罷了。”
    “我問我愛她什麽?我可以告訴你,我愛她從小生活得艱難,卻從不抱怨嫉妒;我愛她出身貧寒,卻又驕傲自愛;我愛她全心全意信任親人和朋友……我認識她四年半,時間並未讓這種感情衝淡,直到此刻——哪怕我們可能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我依然喜歡她,依然能清晰的說出究竟為什麽愛她。”
    即便有夏季限量的唇蜜作為掩飾,可是徐慧呆呆的看著這個年輕男人,心底最後的那絲希望已經破滅了。桑子衿說:“你有機會的。”——多麽傻才會相信她的話。她一步步的退出辦公室,直到雙手扶在門把上,木然說:“我明白了。我……明天就會上交辭職信。”
    “iris,等等。”蕭致遠平靜無瀾的喊住她。
    “抱歉,這四年的時間你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本該勝任更高的職務——雖然給了你相對優渥的薪酬,可我一直有私心將你放在身邊。”他頓了頓,“因為子衿覺得和你合得來,我一直拒絕人事部的提議將你調到海外部。”
    “雖然你不再適合擔任我的助理,但我希望你能接受另一個職務。我會讓人事部那邊和你聯係。”
    徐慧閉了閉眼睛,許是因為低血糖的關係,此刻她眼前望出去一片茫茫的雪光,她恍惚了良久:“好的,我接受。”
    子衿就在咖啡店裏吃了晚飯。
    星冰樂的奶油已經很可怕,後來點的藍莓起司難免也有些膩歪,甜食吃得太多,卻始終沒有滿足感。或許應該再去買些東西?她正打算離開,忽然聽到門口有人叫自己:“子衿!”
    是風風火火的方嶼。
    子衿連忙招呼她進來坐下,上次一別,她一直呆在老家,約好了回到文城再聯係。
    “喏,馬上公司要開了,前幾天回來了,都沒約你!”方嶼隨便的拿起好友的星冰樂,大喇喇喝了一口,“對了,我給你女兒帶了禮物呢,下次把她帶出來吧!看照片好可愛!”
    子衿澀然笑了笑:“你也知道了?”
    “能不知道嗎?新聞炒的那麽厲害!”方嶼四顧,“欸?姐夫呢?”
    在她的印象裏,似乎蕭致遠就是隨時隨地會出現的,子衿忍不住板起臉:“別找了,我們快離婚了。”
    “噗——”方嶼一口水差點噴出來,“別隨便開這種玩笑。對了子衿,上次我不是告訴你那個徐慧以前在學校狂暗戀姐夫嘛……你和姐夫說過沒有?處理了沒?這種定時炸彈要小心呀!”
    子衿無所謂的笑笑,正要回答,門口一個年輕女生徑直朝自己走過來,笑著說:“蕭太太,蕭總讓我給你的。”
    “你是誰?”子衿覺得這張臉有些陌生。
    “蕭總的助理,以後請您多關照了。”
    “iris呢?”
    “剛剛調去海外部。”
    子衿怔了怔,接過信封打開,倒出一張信用卡:“這個是什麽?”
    “蕭總說你今天帶的那張卡一直要提臨時額度,有些麻煩。他讓您用這張。”她笑了笑,“如果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哇靠!子衿你哪來這麽好的命啊!”方嶼看得目瞪口呆,盯著那張黑卡發呆,流了會口水問,“蕭致遠有未婚的兄弟麽?”
    子衿的眉眼卻平靜淡泊,隻輕輕笑了笑,不隻是諷刺還是自嘲,將那張卡放進了包裏:“我們之間能維係的,也就隻有這個了。”
    即便經過了秘書們的篩選,工作郵箱裏的郵件依然堆積如山,蕭致遠看著一封封未讀的記號,約莫估算了一下,以現在的速度,可能又要熬一個通宵。手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眸色略略一沉,直到回複完手上這一封,才接了起來。
    接通了卻沒有人說話,蕭致遠隱約聽到電話那邊嘈雜的聲音,他忍不住皺起眉:“桑子衿,你在哪裏?”
    又過了一會兒,電話自動掛斷了。蕭致遠將手機扔到一邊,又一次將注意力放在工作上。然而這一次他卻有些心浮氣躁,隻看了短短兩行文字就放棄了。他推開電腦起身,取車之後直奔回家。
    車子卻並未開進社區內,隻在馬路邊停下來,他落下半麵車窗,橘色微暖的路燈燈光似乎是順著重力傾瀉下來的,滿滿的充斥了半個車廂。手指輕輕的在方向盤上打著節奏,蕭致遠看了看時間,淩晨一點。
    又過了一會兒,一輛出租車開到了小區門口,兩個年輕女人下了車,其中一個扶住另一個,跌跌撞撞的往裏邊走。
    平時他們都是直接走地下車庫的,而這一次,門口的保安攔住了她們,問:“請問是哪一戶的戶主?”
    方嶼拖著醉醺醺的子衿,有些頭大的問:“喂,你家哪一戶?”
    子衿垂著頭,頭發胡亂落在身前,一言不發。
    “喂!說話啊!”方嶼急了,拚命去拍她臉頰。
    “9幢18樓。”聲旁有人沉穩的回答,伸出了手,穩穩的把醉酒的女人托住了。
    “蕭先生啊!”保安連忙讓開,“這是蕭太太嗎?哎呦,沒認出來。”
    方嶼臉上的笑僵住了,同往常不一樣,她沒有叫他“姐夫”,反倒警惕的看了蕭致遠一眼,也沒放開扶住子衿的手,與他對峙。
    他倒是淡淡招呼了一聲:“謝謝你送她回來。”
    “我想帶她回我家的。是她說要回家……看女兒。”方嶼冷冷的看著蕭致遠,“怎麽?你還要來這裏嗎?”
    蕭致遠沒有說話,而子衿醉得厲害,雙膝一軟,差點往地上撲了下去。蕭致遠不再同方嶼說話,將子衿橫抱起來,徑直往裏走。
    “喂,你……”方嶼還不願離開,恨恨的說,“明天我會讓子衿去我那裏住。”
    蕭致遠回頭看她一眼,殊無笑意:“至少到現在為止,她還是我的妻子。”
    到了9幢的大廳,睡眼朦朧的保安看到兩人,連忙幫忙按下了電梯鍵,“對了蕭先生,今天商場送來了很多東西,說是蕭太太買的。一會兒我給你們送上去吧。”
    蕭致遠抱著她進了電梯,微微頷首:“麻煩了。”
    公寓的門打開,蕭致遠徑直將子衿抱回臥室,剛一踏入,他就忍不住皺了皺眉。
    盡管安裝了最先進的空氣交換器,可是這幾天似乎沒有人用過。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難聞的酸腐味道,床頭櫃、桌上放著外賣的食物盒,有的一動未動,有的吃了一半,就這麽扔著,子衿也沒有讓阿姨清理……這短短的幾天,子衿仿佛在夢遊,將原本整潔漂亮的公寓折騰成了亂七八糟的垃圾場。
    他先開窗,又燒了壺水,忽然間聽到臥室裏有動靜,急步回去,卻看見子衿扒在床沿,吐得滿地都是。他愣了兩秒,繞過地上的汙穢物,給她遞上毛巾。
    子衿卻是毫無知覺,翻了個身,又沉沉睡了過去。
    空氣中酸臭的味道愈發濃烈,他就這樣看著她,紅得異樣的臉頰,亂糟糟的頭發,以及早已經化開的妝,不知過了多久,低低歎了口氣,神情溫柔:“怎麽辦呢?桑子衿,這樣讓你離開我,我真的……不放心。”
    廚房的水壺響了,蕭致遠泡了杯涼茶,涼了一些便端進臥室。伸手扶起子衿,她靠在他懷裏,卻怎麽都不肯張口。蕭致遠索性抓住她的雙頰,逼她張開嘴,將一杯水都灌了進去才放開她。
    最後一口的時候子衿嗆到了,雙手撐在床邊,醉眼迷蒙的看清身邊的人,忽然發了瘋一樣拿手邊的枕頭砸過去。蕭致遠並沒有避開,隻是直直站在那裏,微微眯起眼睛,眸色中閃爍著涼光。
    她將手邊能砸的東西都砸完了,衝他嘶喊:“蕭致遠,你不配回這裏!你滾!”
    直到聲嘶力竭,他終於冷冷笑了一聲,用力將她從床上拖起來,也不顧她踩上了地上的嘔吐物,踉蹌著進了浴室。
    子衿一路都在拚命掙紮,可他的手像是鐵箍一樣,隻是死不鬆開。直到拉著她站在浴室的鏡子前邊,逼她抬起頭,語氣疏淡:“桑子衿,看看你自己現在這幅鬼樣子!我不配回到這裏,你配麽?”
    子衿呆呆地看著自己,黯淡的膚色,像鳥巢一樣的頭發,衣服上一灘灘的汙漬……這是自己麽?她驚恐的睜大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真的是自己麽?
    “你這幅樣子,配撫養樂樂麽?”他卻毫不留情,用力抬起她的臉頰,逼她直視自己,“桑子衿,你不是小孩子了。這個世界奪走你什麽東西,就憑你這樣,別說奪回來,你根本不配擁有!”
    許是酒精的效力正慢慢的消退,她忽然覺得頭痛,痛得幾乎要裂開。不算清晰的視線裏,這個房間,本來總是安靜整潔的房間,此刻浮動著莫名的灰塵和臭味……如果,如果樂樂回來,她還會喜歡這裏嗎?
    蕭致遠仿佛再也不願看著這樣的桑子衿,隻是略加厭惡的將浴巾和幹淨衣服扔給她,淡淡的說:“先洗澡吧。”
    他順手拉上了浴室的門,看著一片狼藉的家,走進工具室去取了清潔用具。
    先挽起袖子把嘔吐物清掃幹淨,收拾了這幾天的外賣餐盒,一起扔了出去;再將子衿亂扔下的衣服塞進洗衣機,外套掛進衣帽間;然後打濕拖把,從兒童房開始,仔仔細細的拖地。房子實在不算小,拖到客廳的時候,水已經換過了三桶,額角已經出了汗,他終於停下動作,環視這間住了四年的公寓。
    他還記得有次自己剛回家,子衿正在看電視,回頭見到自己,立刻冷著臉回了房間。
    電視還開著,家庭倫理劇裏丈夫默默地承擔了所有的家務,而妻子陪著兒子再睡午覺。他有些尷尬地站在門口,看著電視裏那個上上下下奔波的男人,竟然心底生出一絲羨慕。那樣吵吵鬧鬧、經濟又有些拮據的家庭,似乎也遠比自己幸福呐。
    這一次,他獨立將屋子打掃幹淨了,和搬進來時沒什麽兩樣,可惜……他澀然一笑,以後,大概不需要來了吧。
    子衿將自己整理清爽,從浴室出來走到客廳,蕭致遠卻正在拖地。
    她抿著唇,沒有出聲,隻是看著他彎著腰的背影,異常認真。其實他還穿著襯衣西褲,可是拖地這一幕發生在他身上,並未有任何違和感——或許是和他做事總是極為專注認真有關。
    這個家……又像是一個家了。空氣清新,地麵幹淨,亂丟的東西也已經歸置得整整齊齊。
    他並沒有回頭,卻仿佛能察覺到她的出現,淡淡的說:“今天你買的衣服我已經掛在衣帽間了。”他頓了頓,“以後我的東西搬出去,你的位置便富餘一些。”
    “謝謝。”子衿下意識的回答,過了一會兒,才察覺出另一層意味,“什麽?”
    他卻一聲不吭,洗幹淨拖把,倒掉水,再將東西放回工具室,才回到客廳。
    子衿依舊站在原地,洗去了酒氣,她的一雙眸子清亮逼人,在燈光映襯下,肌膚白皙無暇,透著淡淡一層水潤。
    那句話本想說出口的,可他到底還是躊躇了,跨上一步站在她麵前,用很快的速度低頭下去親吻她。
    或許有那麽片刻,子衿是想掙開他的。可他的力量太可怕,牢牢捉住了她的腰,逼她仰著身承迎他的力道。他強硬的逼她張開雙唇,用力汲取那絲帶著清甜酒香的暖意——逼她接受,逼她回應,逼她銘記。
    天荒地久,此刻卻隻須臾。
    蕭致遠微微喘著氣離開她,那雙狹長微涼的眼睛輕輕閉上了,帶著最後的餘溫,他終於放開她,後退開半步,眼神深處有惶涼閃過,最後出口的那句話卻決絕堅定:“桑子衿,我們離婚吧。”
    她的唇似乎有些腫了,怔怔的看著他,仿佛沒有聽懂。
    他溫柔的撥了撥她的長發,微笑:“離婚之後不要再這樣子了,好好過日子,不要讓我擔心。”
    自從那一晚之後,子衿再也沒有見過蕭致遠。相關的離婚文件都是律師全權代理的,約談見麵的那一天,律師給她詳細解釋了離婚後的財產分配。
    他對她是真的大方,律師將那些房產、基金對子衿詳加說明就花了整整一個上午。子衿隻是低著頭,手裏的簽字筆在紙上塗塗畫畫,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律師講到口幹舌燥,未想到對坐的蕭太太嫣然一笑:“我不是很懂,可是婚內財產不是兩人對分嗎?蕭致遠的身價不止這麽點吧?”
    對方怔了怔,立刻拾起專業素養:“蕭太太,看來您對新婚姻法還不是很理解。是這樣的……”
    “不用解釋了,你問問他肯不肯吧。”旋轉椅一滑,她背對著律師,再也不肯開口。
    律師去了走廊,子衿心不在焉的望著窗外碧空,昨晚一場暴雨之後,分外的明澈。她等了一會,律師走進來,將手機遞給子衿:“蕭先生要和你說話。”
    她接起來,聲音淡淡:“你總算肯和我說話了。”
    他的聲音有幾分疲倦,也有幾分不自然:“一直在忙。”
    許是為了醞釀詞措,子衿一時間沒有開口。
    他倒是主動說:“律師已經和我說了。主要是裏邊涉及一些我持有的股權,比較難分割,我會讓他們去處理的。”
    子衿抿唇笑起來,拿著手機站到落地窗外,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拖得細細長長。
    “和你開玩笑的,我不要你的東西。”她頓了頓,聲音低弱下來,“我隻是想問問,難道……讓我見見樂樂都不可以嗎?”
    蕭致遠聽得出來,她的語氣已經經過了克製,雖然冷靜,卻依然帶著一絲不穩。可他硬下心腸:“現在是談離婚的財產分割,別的以後再說。”
    掛了電話之後,談判就進行得異常順利,律師時不時看一眼子衿,大約是覺得這女人因為要離婚,神智都有些錯亂了,剛才獅子大開口,此刻卻又是完全不在乎的樣子,指著條款上的一行行字:“這些我都不要,一樣都不要。”
    他便隻能又去請示蕭致遠。
    蕭致遠的聲音已經帶了不耐煩:“不用聽她的。”
    來來去去,真的宛如孩子過家家。經他的手不知辦過多少豪門離婚案,沒一次如這次般令人無語。最後律師筋疲力盡,對子衿說:“您就簽了吧。如果不想要這些東西,不如轉手捐掉呢!蕭先生說了,你不收,他不會簽字。”
    子衿怔忡了半晌,終於接過了那疊文件,持著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律師鬆了口氣,連忙打電話去報告了。
    小小的會議室裏,隻剩下桑子衿一個人,她忽然意識到一件很荒謬的事:
    畢業了四年,在很多同學還在為了一套房的首付苦苦掙紮時,自己卻因為這段短暫的婚姻,跨入了千萬俱樂部。
    可是比起年輕時的一無所有,現在的自己……卻這樣的空虛與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