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安陸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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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燈火都已熄了,天地間隻剩微微的星光。唯獨那扇窗中發出熒藍色的光暈,透在窗紙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著一個模糊卻溫柔的坐影。
安陸,夜
所有的燈火都已熄了,天地間隻剩微微的星光。唯獨那扇窗中發出熒藍色的光暈,透在窗紙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著一個模糊卻溫柔的坐影。
襄鈴在窗外的大樹下抱膝坐著,望著那奇異的光亮,暗夜之中鬆了心防,一雙尖尖的狐耳已悄然現出頭頂。她眨了眨眼,天生明媚可人的眸子,卻籠著一層擺脫不去的黯然。
已經整整兩天兩夜,對麵那個小小的客棧房間中的藍光,一直在這樣閃動著。光色已經漸漸變得暗淡,顯見那施放出這份幽藍的寧靜力量的人,已經由於過度勞累,漸趨虛弱不支。
是風晴雪在為昏迷的百裏屠蘇渡氣。這兩天來,她似乎成了屠蘇哥哥唯一能夠依靠的人,成了屠蘇哥哥身邊最重要的人。而襄鈴自己,卻連屠蘇哥哥昏睡著的那間客房都未敢邁進——隻要稍稍接近一點,就會被他身上籠罩的煞氣嚇得渾身發抖,隻想幻化出原形,衝著不管什麽方向逃竄而去。
就是、就是這樣的害怕。
天似乎又快亮了,襄鈴打了兩個寒噤,甩甩頭,藏起狐耳。站起來拖著腳步,心裏空落落的,一不小心,竟在樹根上絆了個趔趄。
“哎呀!小心!”一個壓低的聲音驚慌地叫了一聲,緊接著有人大步奔過來。襄鈴靈巧地一跳,站穩了腳,下一瞬間,卻瞧見一個突然出現的身影“嘭”的一聲,直挺挺地摔趴在她眼前。
方蘭生趴在地上,一時連臉也不想轉一轉。叫別人小心自己反而絆倒摔了個結實,這種糗事非得要在她麵前展示一下嗎?他不覺恨恨地握拳,捶了下地。
“你……什麽時候在這裏的?我……都沒覺出來呢。”襄鈴將雙手抱在胸前,低頭喁喁地言道。
“哈,沒、沒有啦!”襄鈴發愣之際,笨小子已從地上一躍而起,笑哈哈地拍打自己的衣衫,“我就半夜睡不著嘛,到木頭臉這邊來看看——我可沒有很擔心木頭臉的意思!隻是過來隨便逛逛……沒想到看見你也在這兒坐著。我看你晚飯好像也沒吃什麽,所以就去廚房……”方蘭生說到這裏,從背包裏摸出一個油紙包,直直地捧到襄鈴麵前,“肉包子,還熱著呢……你、你要不要吃兩個?”
噴噴香的氣息隔著油紙散發出來,似乎帶著幾絲暖意。襄鈴眨了眨眼,吸了一下小鼻子,慢慢雙手抓過了油紙包,靠著樹根又坐了下來。
果然是好香呢,雪白的肉包子,很圓很小,十二道麵褶捏得又勻又細,嚴實可愛。卻不像是街攤上或客棧裏賣的,倒像是什麽人剛剛親手包好,一個個上鍋蒸熟的。
襄鈴扁嘴看了方蘭生一眼,拿起一個包子咬住。
見襄鈴隻顧咬著包子默默地不說話,方蘭生小心翼翼蹭過身子,見襄鈴並沒反對,也沒皺眉頭,這才“咕嘟”地咽了下唾沫,靠著她的身邊也坐下來,與她並肩抱著膝蓋。
“啊,那個……”發了一會兒呆,他終於出聲,“這兩天你都在這裏轉悠,這麽悶悶的樣子,都好久沒看見你笑了。我家二姐說過,心中有事要直來直去地說出來,自己才能過得舒坦,自己舒坦了,親人、家人……還有朋友,才能放心哪。你是怎麽了,可願同我說說?”
又是一陣子沉默,隻聞襄鈴嚼著肉包子。方蘭生心下一陣打鼓,不禁反複琢磨起方才自己的話語來,想想是否有哪裏唐突說錯。正緊張間,卻聽見小姑娘那幽幽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太差勁了。”
說罷這一句,襄鈴眨了眨眼睛,長長卷翹的睫毛上下忽閃,似乎有些水色沾染上來,那表情看起來當真消沉極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最喜歡屠蘇哥哥的人,要好好地陪在他身邊。”襄鈴有些出神地喃喃道,“可是這一次,屠蘇哥哥受了這麽重的傷……我,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方蘭生仔細地聽著她的一字一句,短短時間裏,眉眼間的表情不知起了多少番參差複雜的變化,心中也是一時酸,一時又疼,可聽完了姑娘的話,還是嘴一咧,掛上一臉微笑。
“別這麽想呀,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們一路上遇到那麽多危險,大家都一起闖過來,襄鈴可是沒有一點遜色,還立了很多功呢!有些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辦法的啦,像木頭臉現在這種狀況,紅玉那個女妖怪都說了,大致隻有靠晴雪的法力才能幫到他。你看,我也沒辦法幫忙,那我不是也像你說的一樣,成了沒用的人了?”他笑著開解道,“其實,事情是不必這樣去想的呀。我們都是好朋友,都會關心木頭臉,所以咱們才會跑來這裏看他的狀況,不是嗎?雖然做不了什麽,這份關心,不會是假的呀。”
通常說到百裏屠蘇的事,他一向是故作高傲冷漠,就算強詞奪理也不肯承認自己對那個人有一分關心的,更不會扯上什麽“朋友”不“朋友”的話。可此時,二人獨處,麵對著兀自落寞的襄鈴,他竟不自覺地將這番心跡坦然流露,連平日自己的脾氣一時竟也忘了。
姑娘吃完了一整個肉包,似乎更有了些力氣,咬了咬嘴唇,還是搖了一下頭:“可是我……我是在害怕啊。連靠近他、在身邊陪著他都不敢,有時候一想起屠蘇哥哥在鐵柱觀裏的那個樣子……都會怕得發抖。我、我怎麽會怕他呢,他是屠蘇哥哥,最好、最厲害、最保護我的屠蘇哥哥啊!我真的好沒用……不,不僅是沒用,我……我覺得我好壞。”
說到這裏,姑娘竟不禁哽咽了一下,委屈得就要哭了。
方蘭生方一見她的淚意,嚇得一時忘形,雙手一下子握住了襄鈴雙肩,忙不迭地高聲勸慰了起來:“怎麽可能!襄鈴是最好的姑娘啊,最溫婉、最嬌俏、最可愛、最……最漂亮,呃呃,最最善良了,一點都不壞,一點都不,真的!!”他瞪著雙眼這樣忽然大呼小叫起來,弄得襄鈴不禁一陣驚愕,呆呆地睜大一雙嫵媚的眼睛,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被心上姑娘這雙要命的眼睛一望,方蘭生隻覺得兩邊臉頰上忽的燒了起來。這才意識到什麽,忙把手縮了回來,一時僵住,好像從生下來到這個世上,就從來沒有這麽窘迫過,連“阿彌陀佛”四個字怎麽念都忘了個幹淨。
這個時候,菩薩自是不會來拯救他的,總是絮絮叨叨的聖人也不見了蹤影。驀地,將他從前所未有的困厄中救出來的,卻是一瞬低低的笑聲。
襄鈴就在他的眼前,撲哧笑了出來。那是真正的破涕為笑,兩隻眼睛裏盈盈的水光還沒褪盡,卻看得出她是真的輕鬆了下來。
“笨冬瓜。”襄鈴笑著,跳了起來,“這肉包子挺好吃的,以後……還能吃到嗎?”
“能!隨時都能!什麽時候想吃,跟我說一聲,說一聲就好!”方蘭生如蒙大赦地跳起來,一下子又激動興奮,隻覺得那姑娘一笑一垂首間,天地大開,光明頓降,一切都變得那麽美好起來。
“這就是情……情之所至的神奇嗎……”他陶醉得一時癡了,自己心裏亂七八糟地遐想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眼前所見原來並非幻象,更不是什麽情動引起的奇跡。
是天真的亮了。
安陸縣這座寧靜而美妙的小城,太陽就這麽靜悄悄地跳出來,好像跟人們藏貓貓似的,慵閑卻調皮。
天亮之際,百裏屠蘇下榻的客房中,幽藍色的光芒突然滅了。這光亮連續兩天兩夜映照著那扇窗,一刻也不曾斷絕,此時驟然熄滅,方蘭生與襄鈴兩人饒是剛剛還在言笑之中,卻也不禁雙雙一怔,同時將目光向著那客房轉了過去。
擔憂之色才上眉梢,卻見那房間的門被從裏麵推了開來,身材高挑、一身紅裙的紅玉,攙扶著風晴雪慢慢地走出來。風晴雪似乎很累很累,一手搭著紅玉的肩膀,深深垂著頭,都看不見她的臉孔;才勉強地走了兩步,她卻身子一個下沉,整個人好像昏軟了似的倒了下去。方蘭生和襄鈴都不禁一驚,叫著奔上前來,幸而紅玉好像對風晴雪的狀況早有預料似的,一下抄住她纖細的腰身,將她穩穩地橫抱起來。
“怎麽了!”方蘭生奔到近前,“別是一個還沒醒,這個又昏了!”
“放心,晴雪並無大礙,隻是這兩日兩夜以來,勞累太過,這會兒禁不住,睡過去了。”紅玉淡定地言道,“這麽多個時辰連續運功渡氣,就算是修道有成的仙人……”她無意提到仙人二字,忽地頓了頓,轉而接著言道:“也難免要傷損精神。晴雪妹子這樣一個年輕女孩,雖是自小修為,但畢竟功力不深,竟能如此堅持,倒真叫人感歎她是個奇人,更佩服她的意誌,尤其是對百裏公子的這份用心呢。”
這番話說下來,方才剛剛寬解了些的襄鈴,淡淡愁色卻又不禁籠上了眉梢。紅玉那雙清澈洞察的眼睛掃見了她微微變化的表情,心下似有所思,卻未說破。倒是方蘭生焦急的話語,緊跟著打破了這一瞬的沉默:“那木頭臉呢?到底怎麽樣了?”這隻平日最愛找碴兒較勁的猴兒這時不禁向房中張望著,口中不覺問道。
紅玉輕輕搖頭,轉又微微一笑:“幸得晴雪妹子這兩日的工夫。百裏公子他體內煞氣雖難以驅散,卻已暫時平複,料來短時之間不會再侵蝕他心智,傷他身體。此刻人猶在昏迷著,唉,猴兒……”她忽地喚了方蘭生一聲,“下廚你不是很拿手嗎?不如趁此時去借用一下客棧的廚房。百裏公子已昏迷兩日,稍後醒轉,必定饑餓,你去弄些什麽好物來,正好填他肚腹。”
“什……什麽!我、我才不給他做呢!”方蘭生聽得這話,一下子收回了目光,在紅玉麵前跳起腳來。
紅玉卻隻笑笑,繞開他,抱著熟睡的風晴雪,往百裏屠蘇隔壁的客房而去。
“喂!你……”方蘭生還想說什麽,卻已無言,驀地想起什麽,轉頭看去,卻見方才還靜靜站在大樹下的襄鈴,不知什麽時候竟也沒了蹤影。他一個人站了片刻,搓了搓手,嘟囔兩句,忽的四下裏尋摸,口中叫道:“周大廚,周、周大廚!你在哪兒?小生……小生還要再借一下貴店的廚房啊!”
安陸,晨
似還在夢中,血霧彌漫,不見天日,那個邪煞卻透著解脫的聲音響在耳邊。
“戰得痛快!本座輸了!小子,那些雜碎值得你拚到這個地步?!你可莫要後悔!”
“我的朋友……你要殺他們,我隻有殺你。”
“真是情深義重!但願他們永遠別背叛你,永遠把你當朋友,而不是一個怪物!不然你可要落得和本座一樣,日日夜夜飲恨無邊!小子,本座命不久矣,隻等這口氣散了……最後便送你件寶貝,接好!”
一個紫黑色的光球飛至百裏屠蘇額前消散,“唔!!何物妖邪?!”
“妖邪?不識好歹!本座內丹,多少修行之人求而不得!此物不但助你功力長進,日後修煉更是事半功倍!還不謝過本座?!”
“收走!我無須這東西!”
“融進去了,再取不出來,還要告訴你,它也會令你體內煞力增長,越發難以控製!可惜本座無法親眼見你發狂而死、眾叛親離的那一天,可惜!小子,死前就好好享受你所得到的力量吧!哈哈哈哈……”
那聲音漸漸消逝,可自己身上升騰的紫黑火焰卻越燃越盛——“啊!!!”
靜默之中,耳邊傳來悠遠寧謐的歌聲,像是林間精靈的吟唱,像是清風流水溫柔拂過,像是墜入無間地獄的途中,半空中伸出一隻雪白的手,將人輕輕地托起。
像是漆黑永夜中,殘存的一點光。
“歌……聲……是誰……”
“晴雪……在唱歌……”
“我不會輸……”
“狼妖,無論生死……休想我會輸你!”
“百裏公子,你終於醒了啊。”女子低柔的聲音,溫然問候,仿若隔世一般遙遠,在黑暗退去、光明入眼的那一霎,直入耳邊。
百裏屠蘇失神的雙眼直望著半空,仍是茫然了好一刻,忽而意識一醒。
是紅玉?他動了動手腕,撐起自己的身子,身體蕩過一波如同碎裂般的劇烈酸痛。他未曾多顧,徑直坐了起來,轉頭看向床邊坐著的紅衣女子。
一聲明亮的鳴叫,身材肥壯的海東青突然撲棱著翅膀飛落到他的身邊,開心地跳了兩跳。
“阿……翔?”百裏屠蘇張開幹裂的唇,說出一番生死夢魘之後的第一句話。海東青給予了歡快的回複,又是兩聲表示親昵的低鳴。
“公子這一夢,很長、很辛苦吧。”紅玉獨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麵帶微笑,語聲柔和,“直到方才一刻,公子仍在夢囈,始終不停地說著‘休想’、‘我絕不會輸你’……想來與那狼妖移入公子體內的邪物對抗,必是無法想見之艱難困苦。”
聽得此言,百裏屠蘇一怔,眼神中閃出警惕之色,同時一隻酸痛的手,不禁立時撫上了自己胸口。
“妖氣似已融入經絡。”紅玉言道,眉梢不禁一絲悲戚,“公子憑一己意念克製於它,不惜一身傷痛,著實令人敬佩。但那邪物也確實厲害,隻恐日後公子身上之不明煞氣,更會為它所激引,將來的日子,苦痛尚多。”
百裏屠蘇聞得此話,默默不語,將撫住胸間的手放下。細細體察,來自噬月玄帝的內丹之力確實已潛伏在自己體內,不知為何,竟暫時收斂了魔性烈焰,變得較為安靜。饒是如此,經絡間猶能感覺到陣陣灼燒,隱隱發作;仿佛那顆曆經恨火燒煉的狼心,隨時都會衝破這具本已被煞氣纏磨的身體,燒盡整個世界,也燒盡他百裏屠蘇的靈魂。
正邪之界,存乎一心,凶險萬丈。這條路,當真是越走越艱難。
“那狼妖……”好半晌的沉默,百裏屠蘇艱澀地開口問道。
紅玉不待他說完,已自會意地答道:“公子放心,那狼妖確已死了。諸人均安然無恙。”
這句“安然無恙”,當真是百裏屠蘇未嚐問出口,卻在心裏最牽掛的答案。聽得此語,他蒼白的臉上,神色似也一時輕鬆了許多。
“眼下,我們安身在鐵柱觀北麵的安陸,此處是客棧。常言‘大隱隱於市’,料想天墉城的人若要尋你晦氣,於鬧市中也須有所顧忌。”紅玉接著言道,提起天墉城,特意放慢了一點語速。
百裏屠蘇抬起眼睛:“師兄他們……”
“走了,走得一幹二淨。不過,可沒說不再來。”紅玉微笑。
百裏屠蘇點了點頭:“我記得,從水底出來,意識全無……後來,發生何事?”
紅玉言道:“我與猴兒……便是蘭生,趕到那會兒,鐵柱觀禁地已是塌了。天墉城的人想將你帶走,我們自然不讓。觀主感激你斬殺狼妖,除去大患,也不肯相幫天墉城,那些人隻得走了。說起來,還多虧你這海東青聰明。當初在甘泉村,它見你們幾人被帶走,大概便偷偷跟著,到鐵柱觀後竟又回頭來尋我與猴兒。好在我倆仍在村子附近,未去得太遠,便一同趕去鐵柱觀裏,接應上了你們一行。”
百裏屠蘇聞聽,不禁又起了一層憂色:“未去得太遠?那麽你們二位……可有救回歐陽先生?”
紅玉搖了搖頭:“追丟了。倒是小瞧了青玉壇的弟子,他們在村外還埋伏有接應之人,身法均是詭秘莫測。我們追去沒多久,便失了他們的蹤影,隻好暫時放下歐陽公子,先來顧及百裏公子你們的安危。”
百裏屠蘇的眉不禁蹙了起來,滿麵憂色道:“這卻糟糕。”
“百裏公子莫要焦急。關於玉橫與青玉壇一事,我已聽猴兒說過了。想那雷嚴既是要威逼少恭為其所用,那麽縱使少恭落入他手,他也定不會輕易傷他。”
“那要尋回先生,豈非全無線索?”百裏屠蘇哪裏能不焦急,又欠身問道。
“公子靜養為先,切莫過於擔心,料想少恭暫無性命之憂。過幾日我們便起程去衡山,尋一尋青玉壇所在,這修仙門派多半有些隱蔽之法,說不得得費些工夫。”紅玉出言寬慰,一邊已有了主意。
聽得這樣明白的話,百裏屠蘇也心下稍定了些,隻是垂首思忖,一雙長眉凝了起來,“紅玉姑娘屢次仗義出手,不知……”
紅玉嫣然一笑:“一再碰上,也算有緣分了。猴兒已盤問了我許久,隻是我的來處,並不便與大家知會。若是幾位信我,我便與大家同行,若能找回玉橫,也算功德一件,若是不信……”
百裏屠蘇搖搖頭,他從初見紅玉之時,便覺得此女並非妖邪,反倒帶著一縷熟悉的凜然劍意。若她不願說,那便罷了吧。百裏屠蘇剛欲說些什麽,客房的門卻忽然開了。
“哈?木頭臉醒了!”方蘭生的聲音當先飛入,人也快步奔進來,身後跟著默然垂首的襄鈴。
“猴兒才來,怎麽要你辦個事兒慢慢吞吞,半點也不見利落?”紅玉笑而言道。
“你這女妖,幹嗎總叫我猴兒?把本少爺當跑腿的使喚,還嫌這嫌那!古人說得太對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方蘭生一邊口舌不讓於人,一邊雙手小心翼翼地端著碗熱粥,妥當地輕放在客房的桌上。
紅玉一指那粥:“我估摸著百裏公子也該醒了,便讓猴兒去弄些米粥來,公子好歹要進食一點。”
百裏屠蘇見了,卻隻啞啞地說了四個字:“並無胃口。”
“什麽?!”方蘭生喊道,“死木頭臉,本少爺辛辛苦苦熬的粥,你敢不喝?!”
這話一落下,就連一向確實臉如木雕的百裏屠蘇,都露出了一瞬驚訝的表情。那雙冷冷而銳利的目光直望向方蘭生,此刻卻全無鋒銳,隻是一片茫然。
“喲,原來是賢惠猴兒親自熬的,我說呢,老遠就聞著香味,客棧裏的廚子可不一定做得出這好東西。”紅玉打趣道。
“我、我……我不過看他被狼妖打得可憐,才隨便做做,沒特別花心思!”方蘭生在那裏支吾了半晌,總算說出辯解之詞,“那什麽……子曰‘苟誌於仁矣,無惡也’,我這叫心胸寬廣,不計較他以前那些惡行!”
屋裏一陣更為尷尬的靜默,片刻,卻聞得那病榻上傳來一聲低啞的話語:“多謝。”
“什麽?”方蘭生愣了一會兒,突然誇張地瞪大眼睛,跳了起來,“你……對我說?”他指著坐在榻上的百裏屠蘇,不敢置信地大聲追問,“謝我?!”
這時候再追問,百裏屠蘇那裏是不會再有一言答複了。
“完了完了!木頭臉被狼妖打壞腦袋了!”方蘭生徑自得出了一個結論,像是一時崩潰了般在屋裏驚慌地轉起圈來,“看著我!再說一遍!”
百裏屠蘇搖了搖頭。
“你什麽意思?”方蘭生停住腳步,呆問。
“好話不說兩遍。”百裏屠蘇忽然撂下這麽一句。
“你!氣死我也!死木頭就是死木頭,別指望開出花來!”方蘭生又是跺腳又是揮拳頭。
看到房裏的氛圍活絡了起來,一直窩在角落裏不曾說話的襄鈴,這時方才好像大著膽子,悄悄靠前了兩步,“屠蘇哥哥,我……”她張口想要說什麽,雙眼看一看百裏屠蘇的臉,仍是禁不住一陣一陣隱隱畏縮。
百裏屠蘇望著她,隻是點了點頭。
“平安便好。”他轉而問道,“為何,獨不見晴雪?”
“公子也曉得妹妹那性子,來了安陸瞧著什麽都新鮮,一個沒留意就不知跑哪裏去了。”紅玉順口便答了一句。方蘭生聽了不禁一怔,轉頭去看紅玉,剛想要說什麽,卻心頭一動,戛然止住。
百裏屠蘇卻看出了端倪,蹙了眉道:“勿要相瞞。她……受了傷?”他問話的聲氣似是十分小心,仿佛對這個答案萬般地在意。
看著他那樣子,紅玉搖頭歎息:“唉,就知道騙不過的。”繼而坦然言道,“實不相瞞,在客棧住下後,公子忽然發熱不止,藥石罔效,把我們都嚇壞了。後來是妹妹一直渡氣給你,將你體內那股煞氣暫且壓製,方才慢慢好轉。她不眠不休熬了兩天兩夜,實在太倦,今晨剛剛睡下。”
“哼,你可要好好謝謝人家,不然說不準小命已經沒了。”親眼見到風晴雪勞累昏睡的方蘭生,此時忍不住出言主持正義。
“人在何處?”百裏屠蘇略略沉默,問道。
“公子想去見晴雪妹妹?”紅玉眉梢輕揚。
百裏屠蘇不言,隻一點頭。
紅玉也點了點頭,唇邊卻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就在鄰著的房間,去便去吧,不過總要把粥喝了才是,空著肚子亂跑卻是不行。”她說著,端起方蘭生煮好的粥,遞到百裏屠蘇麵前。
百裏屠蘇望著那微泛熱氣的清粥,默默點了點頭。
百裏屠蘇將一碗粥吃得幹幹淨淨,果然覺得身子鬆泛了許多,有了些力氣;也未與幾位夥伴多言,便有些忙忙地放下了粥碗,推門直出屋來。出來的時候急切,誰想站在風晴雪的客房門前,卻反而一時遲疑了,不知怎地,就是無法邁步進去,抬起手想要敲門,那手卻又空懸著,落不上那塊薄薄的門板。
“不必敲了,多半還睡著呢。”紅玉不知何時竟已欺近了他身後,低聲一語,卻說得他一怔。“想進去望一眼求個安心,便去唄。”那仿佛能看透許多人情世故的紅衣女子輕輕說著,似乎還帶了幾分笑意。
百裏屠蘇直直地看著麵前的房門,一向冰冷嚴肅的臉頰上竟泛了一片微紅,也不知被那站在身後鼓勁的女人看去了沒有。他又這般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是一如往昔堅定地,點了點頭。
進入客房內,見這間房還是一派整潔,仿佛根本沒人住過,顯然是風晴雪兩日兩夜都未曾踏入過這屬於自己的房間。此刻唯見姑娘那纖瘦委婉的身影躺在床上,靜靜地睡著,呼吸勻淨,背影之中也可看出疲態,但也有種別樣的安詳。
百裏屠蘇未敢驚動,隻盡量放輕了腳步,坐在床旁邊的凳子上,默默看著那女孩。
這般望了不知多久,那熟睡的女孩卻似夢中有什麽感應似的,忽地慢慢睜開了眼睛。
“是蘇蘇?”她喃喃地一問,語聲中猶然睡意未散,卻有幾分驚喜。
“嗯。”百裏屠蘇見她終是醒了,隻木訥地應了一聲,再說不出更多的話。
風晴雪一下子坐了起來,上下望了百裏屠蘇一遍,放心地笑道:“你醒過來了,太好了。”
“是你救我。”須臾,那少年隻是訥訥地道了一句。
“啊?什麽救不救的,要沒有蘇蘇,我和其他人早被那頭大狼‘啊嗚’一口吞了,是蘇蘇救了大家才對呀。”風晴雪笑了起來,語聲輕快,全不像剛剛辛苦了兩晝夜的疲憊之人。
百裏屠蘇言道:“你若疲累,還是躺下歇息,我先走了。”說著便要起身。
風晴雪搖頭挽留道:“別擔心,我身體好著呢,睡一覺就什麽事兒都沒了。”她說笑著,臉上轉而現出一絲溫柔,語音略低了些,“倒是蘇蘇你,應該多休息一下。”
百裏屠蘇一時竟然語塞。望著這關切之意,聽著這暖人之聲,他自愣了一會兒,不禁閉上了眼睛。
“你……怎麽了?還頭疼嗎?”風晴雪見他臉色黯然,不禁擔憂地問道。
“仍是連累他人。”那閉著眼睛的少年嚴謹地合著嘴唇,半晌,卻是說出這樣一句,沉沉的嗓音中,滿是自責。
風晴雪全然不解:“你說……什麽?”
鐵柱觀中,陵端的指責句句都落在百裏屠蘇心中,百裏屠蘇雖不齒他為人,卻難以回避那些話——死去的族人和母親、師尊和師兄都因自己而傷,下山後又與同伴屢遭險境……
百裏屠蘇睜開雙眼,黯然言道:“本以為我與門派之事,不會牽連如此之多。結果卻令諸人身處險地、危及性命……是我太過自負,不知進退。又或者我身負煞氣,隻會給別人帶來災厄……”
“蘇蘇!你再這樣說自己,我要生氣囉。”風晴雪聽了這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言道,“已經發生的事沒辦法再變了,可後來你不是一直努力挽回嗎?我想,那種煞氣在身體裏翻騰的感覺一定很痛苦……是別人根本想不到的,蘇蘇連命都不要了在救大家,這樣,總比出了事情卻沒法彌補要好吧?”
百裏屠蘇隻是搖頭:“那又如何?諸事因我而起。”
風晴雪不禁湊近了身子,似乎有些急切,歎道:“哎,蘇蘇你太死腦筋了!就算一人做事一人當,可再厲害的人也不能把所有事都往身上攬啊。再說,火是我點的,我不也犯了大錯?”
百裏屠蘇聽了,立即搖著頭,凝眉言道:“怎能相提並論?”
風晴雪卻攔了他的話頭:“我還沒說完。我……我還偏心,我做不到完全不偏袒朋友,眼下才會和你講這些話。假如那一天,真的有人被大狼殺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安心說出這些……”
百裏屠蘇看著眼前的這個姑娘,訝然的神情,不覺間變得柔和下來。這似乎是許多年來未曾有過的感覺吧,一個人,如斯的稚拙與真誠,卻讓他這個揮劍成癡的犀利冷僻之人,感覺她是這般全然的和善,甚而,全然的溫暖。雖然此刻這份卸下攻防之心的感受,隻是柔柔地掛在心頭,就連自己也還未曾明晰。
風晴雪又道:“幸好……幸好大家都沒事,都好好地活著,這才最重要,是最好的結果,不對嗎?蘇蘇,你不能隻看到壞的事情,要是有好的事情,你也應該高興起來。”
百裏屠蘇認真地聽著她的話,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在想別的什麽,須臾之後,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百裏屠蘇聽勸了,風晴雪臉上不禁流露出簡單而明快的笑來,“別悶悶不你是殺死鐵柱觀大狼的英雄,哥哥講過,英雄就是很了不起的人!”她開心地講道。
百裏屠蘇卻似留了心似的,一怔:“你,喜歡英雄?”
“隻是佩服那些很厲害的人呀。”風晴雪笑道,“嘻,不過——隻要是我的朋友,不管什麽樣子,我都喜歡……”
喜歡。
這兩個字的尾音似乎在靜靜的小房間中徘徊了片時。百裏屠蘇聽清了它時,禁不住地,輕輕又一點頭。
說出那兩個字來的女孩,臉上卻忽而露出少見的驚訝。
“咦?蘇蘇,你剛才……是不是笑了一下?”她盯著百裏屠蘇的臉,驚訝地問道。
那寡言的少年筆直地坐著,哪裏還會回話。
“是不是?我眼花了?”姑娘又輕巧地追問一句。
靜靜的小房間中,仍是安靜得連窗外鳥鳴都聽得真切。
百裏屠蘇突然覺得一陣難得的困意襲來,很想好好地睡一場,沒有噩夢和殘碎的過往,隻有這暖暖的、輕幽的香。
安陸,憶
百裏屠蘇帶著一身傷痛與疲累,連續在這安靜的小客棧中休息了幾日,憑著根骨清奇,已是漸漸好轉。不知是安陸縣這幽靜幹爽的空氣,還是那一絲繚繞不絕的暖意的力量,幾乎拆斷了筋骨般的疼痛竟也似乎逐漸消弭,就連可怕的狼妖內丹之力,也平複得更加安分了些。
這一日,百裏屠蘇早早便起了身,心中掛慮著許多事,預備去請幾位夥伴前來一敘。卻不想人還未出門,幾個人竟先到了,小小的房間,一時熱鬧敞亮得很。
“今日風和日麗,我們幾個為什麽要悶在屋子裏,不去外麵走走?”方蘭生一進門,就左顧右盼道。
“猴兒真會顧左右而言他,之前不知是誰先說要來探望百裏公子,到了這兒又裝做一副不相幹的樣子。”紅玉的打趣接踵而至,果不其然又逼得方公子麵紅耳赤起來:“我哪有裝做不相關!不,我是說,那人是誰?!這麽找沒趣,要來瞧張木頭臉,反正不是我!”
紅玉連連失笑,方蘭生無奈,也隻得自己瞪兩下眼,暫時不再作聲。
襄鈴湊上前來,低低地問了一句:“屠蘇哥哥……你好些了嗎?”
百裏屠蘇點了點頭。
“既是如此,今日再稍作休息,明天一早便起程去衡山。”紅玉說出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衡山離這兒好像挺遠,這麽多天,也不知少恭怎麽樣了!”方蘭生似乎忘了自己對紅玉還遠沒盤問清楚,已經習慣性地接納了她為同伴,聽進她的每一次建議。
特別是說起衡山,他忍不住就擔憂起來,又急又惱地言道:“唉!桐姨她……她又為什麽會幫著那些人呢?一定是哪裏搞錯了……那什麽渾蛋雷嚴要是敢害少恭,本少爺一定不饒他!”
風晴雪安慰他道:“少恭一定會沒事的,那些人不是還想請他幫忙?”
方蘭生怒道:“什麽幫忙?就是煉些傷天害理的破爛丹藥,少恭才不願意跟他們同流合汙!”
“今日便往衡山亦可。”百裏屠蘇的一句話忽然迸出。方蘭生、風晴雪與襄鈴聽了,都不禁看著他,略略有些驚訝。顯然是方才擔憂歐陽少恭的那些話,又激起了百裏屠蘇心中焦慮——這個人,念起夥伴的事來,總是有奮不顧身之態,雖說嘴上未必言明。
還是紅玉搖頭否決道:“我看還是莫要托大。百裏公子的凶煞之氣發作起來委實嚇人,多休息一天也穩妥一點。若此時上路,我們卻是放心不下。”
方蘭生連忙接茬兒,話一說,卻又跑了偏:“對啊,我一直想問,那鐵柱觀的狼妖什麽來頭?該不會是木頭臉你太弱了吧?隨隨便便就被打趴。”
“猴兒不懂莫要亂講。”紅玉不禁神色一正,“鐵柱觀在諸修仙門派中雖聲名不盛,卻也並非默默無聞,尤其十七代掌門道淵真人乃眾所皆知的道術天才,既是由他親自出馬禁於水底,定非等閑妖物。百裏公子獨身一人將其除去,已是不可想象的驚人之舉。”
方蘭生做了個“哦”的口型,點了點頭:“木頭臉是因為所謂的‘煞氣’才這麽強?聽你們一直說,那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所謂百裏屠蘇身上煞氣之說,方蘭生確實還未曾見過。此刻他這一問,房中卻一時靜了下來,親曆了百裏屠蘇昏迷治療過程的風晴雪、紅玉二人自是沉思,被那煞氣幾乎嚇壞了的襄鈴更是雙肩微微一縮,抬眼看著百裏屠蘇,不敢出言。而百裏屠蘇,此時更是沉靜,他肅然地深思著什麽,端然坐著,良久良久未曾開言。
“公子若有顧慮,不說亦是無妨。”過了片刻,紅玉發話,提點了一句。
百裏屠蘇卻搖搖頭,終究開口言道:“我與師門之事,已將諸位牽連進來……自當講個明白。”
“哈,木頭臉你早該開竅了,我們如今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呃,我是說那什麽,同舟共濟。”方蘭生一拍雙手,“哪兒還有遮遮掩掩的道理?!”
百裏屠蘇微揚起頭,看著窗外,心中一時無限茫然。那些破碎的往事,不知該從何處說起,繚繞著自己一身,甚至自己一生的,又何止是這一團來曆不明的煞氣?
須臾,他輕吐了口氣,用簡而又簡的話語,勾勒出那段破碎的往事——
我自幼生活在一個南疆的小村落,族中供奉女媧大神。我們的村落有結界保護,外人不得入內,族人也不得隨意外出,世世代代隱居在此,為的是守護……可到底守護什麽,我也說不清。這樣的日子,雖然乏味,卻也平靜安逸。
我的母親是族中的大巫祝,背負著神賜下的使命,也擔負著全族人的命運,而我不過是個頑童,每日總想著外麵的世界該有多好,有沒有機會溜出去玩。
就是那一年,村裏突生變故。不知哪裏來了一群法術高強的惡徒,竟欲將整個村子屠盡!
等我醒來的時候,惡徒已經離去,整個村子的人都死了,母親也死了……滿地都是血……隻有我活了下來。
雖說是活了下來,可我腦中的記憶遺失了大半,所有的過往——包括那一場變故,隻剩下支離破碎的畫麵,就連殺死母親的那些人的麵容,都模糊不清……我的身體似乎也出了什麽差錯,總像是處於烈焰之中,灼灼不停,痛苦難當。
來處盡毀,一片模糊。
而去處……不知在何方。
這時師尊出現了,他是天墉城的執劍長老紫胤真人,雲遊四方,途經南疆時感受到血光之氣突生,料到此地必有大災。他趕來之時,隻看見我渾身浴血,躺在遍地屍骸之中,身上煞氣縱橫,身邊的地上丟著這把焚寂斷劍,紅光瑩瑩,似有生命。
師尊收我為徒,帶我來到了天墉城,但我體內那莫名的煞氣,每到朔月便會發作,痛苦不堪,更會令人凶狠嗜殺。便是平日,若是受人相激,也難免失控。師尊便不讓我與其他師兄共同練劍,以免行之差錯。
我身負血海深仇,豈能不報,每日隻是閉門苦苦練劍,少與他人來往,何況我懷有凶煞之力,又遭遇遽變,記憶混亂……那一年,大師兄私下找我比劍,我一時失控,神誌為煞氣所侵,險些失手將他殺了……
自那以後,師尊對我看管越發嚴格……卻不料,幾個月前,我被魘魅入夢,生死一線。
師尊愛徒心切,魂體相離入我夢境施展“鎮魘之術”,雖滅去魘魅,卻也遭其邪氣侵心,不得不閉關靜養。而就在他閉關之時,我被指派與師弟肇臨一同抄錄典籍,肇臨師弟突然暴斃室內,天墉城上下指我為凶手,百口莫辯……我私自下山,為門規所不允,可我想弄清楚的事情太多——滅族的凶手、遺失的記憶、煞氣的來源……還有,抱著一點微茫的希望,想令母親能夠……
說到最後,百裏屠蘇唇角露出一點苦澀之意。
幾個夥伴一時都陷入默然,他們明白,百裏屠蘇所經曆的苦難,又豈是短短一段話所能道盡的。
良久,還是方蘭生最先打破了沉默:“所以你向少恭求起死回生藥,就是為了救活你母親……”
百裏屠蘇點點頭:“過去的那個我,隨母親的姓,叫韓雲溪,而從那一天開始,我給自己重新起了名字,隨父姓,叫百裏屠蘇。”
屠絕鬼氣,蘇醒人魂。他想要蘇醒的,不僅僅是他的母親,還有他的親族,他的故土,還有……他自己的回憶吧。方蘭生想起在翻雲寨時初見百裏屠蘇,還曾取笑過他的名字,卻不料今日……不由得心生赧意。
襄鈴問道:“屠蘇哥哥一點都不記得,是誰害了你們村子裏的人嗎?”
“殘存印象,不甚清晰。”
紅玉卻是一震,追問道:“百裏公子曾見村人死後被吸走魂魄?”
百裏屠蘇似乎在努力串聯著碎片般的場景,幽幽言道:“腦中模糊記憶……與玉橫吸魂情形十分相似,應是無疑。”
“公子幼時可曾見過玉橫?”
“似有熟悉之感,其他的,卻也想不起來。”百裏屠蘇說著,略有落寞之色,“歐陽先生說過,吸魂之術古來被目為禁法,我不希望此法再禍及他人,故執意與先生踏上找尋玉橫之途。何況……即便沒有吸魂,仍是飛來橫禍,便如甘泉村中……”
方蘭生又憤怒了起來:“全是青玉壇那群叛徒搞的鬼,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幹什麽!”
“如今想來,無非覬覦魂魄之力。”
眾人憂心百裏屠蘇所背負的太多,回想起江都瑾娘所說,更覺沉重,試圖開解,又不知從何說起。
“那什麽,木頭臉,勞生惜死,哀悲何益,你……”方蘭生撓著頭,奇奇怪怪的話又開始冒出嘴邊。
卻不想百裏屠蘇點頭應道:“須行之事尚且許多,必不會耽於過去。”
眾人頓覺安了心,便說散了去,令百裏屠蘇再多加休息。風晴雪走在了最後,待眾人都離去後,她卻忽然轉過身來,看著百裏屠蘇笑了一笑。
“蘇蘇,說出來了會不會好受一些呢?”女孩微笑著說道,“天大的事情,隻要有人願意分擔,也就沒那麽難過了。我知道蘇蘇是個堅強的人。剛認識那會兒我就在想,這個人明明得了怪病,可一點不像別的病人那樣總是一副痛苦模樣。可是,再堅強的人,偶爾接受一下別人的關心,偶爾軟弱一下,也沒有關係吧。蘇蘇你說呢?”風晴雪丟下這句,轉身笑著走出去了。
房中又隻剩下百裏屠蘇一人,仍是一如既往的安靜,卻又好似,與以往有了什麽不同。百裏屠蘇兀自靜了一會兒,轉目望向窗外,仍然有些蒼白的臉上,已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安陸,城
安陸這座小城,如秋葉之靜美。
這座城被一條曲曲折折的主街貫穿,滿城栽植著楓樹,曆經千年洗禮,每株都已長得一人合圍不得。
秋日經霜,層林盡染,金黃楓葉搖曳翻飛,如群蝶飛舞,落在百裏屠蘇的黑衣上,像一隻纖細的手掌,輕撫他的心事。
百裏屠蘇在城裏漫無目的地走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靜,鋪路的石板不知已有了多少年頭,就連坑窪也都磨得光滑,踏上去,是歲月沉沉醇醇的味道。
不知不覺間,走過一處很是熱鬧的所在——這是安陸縣內唯一的一座戲台,平日裏大小戲碼輪流上演,是城中人一項重要的娛樂。
此刻,戲班子裏的一個青年男子正在台前大聲吆喝著:“我石家班初來貴地,半個時辰後便要在此上演一出《富貴青天》的好戲!屆時請諸位父老鄉親多加關照,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多謝多謝!”已經有幾個安陸縣民聚集過來,有老人,也有孩子,大家開心地討論著一會兒過來看戲,細碎的話語灑滿了戲台前陽光璀璨的空地。
百裏屠蘇聽了這熱鬧聲響,不禁一時停了腳步,神思被這演戲場吸引住了。恍惚間,似有十分久遠的場景浮上心間,那是他的記憶斷裂之前,猶然存在他心中的僅有的一些童年片段,諳熟,帶著微微的喜悅和傷感。
記憶中是個小小的姑娘,在幽靜小村的黃昏中,一個小小的背影。
小男孩向著她伸出了一隻手,百般想要哄她開心。
“小蟬,別生氣嘛……下次我再帶你去看好玩的東西。”男孩笑著說道。
“小蟬再也不信雲溪哥哥了!大騙子!”女孩卻還是一味地生氣。
“不騙你、不騙你!”男孩急著擺手,“我帶你去更遠的地方,那裏的人過節和我們不一樣,會在河麵上放花燈,漂亮得不得了!”
小女孩轉過身來,眨著稚拙的眼睛:“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男孩受了鼓舞,說得更是起勁,“有時候還請戲班子進城唱戲,穿得花花綠綠,演故事給你看!”
女孩子聽了,眼睛中放著光亮:“小蟬喜歡。雲溪哥哥怎麽知道這麽多好玩的事兒?”
“是大哥哥告訴我的……”
“誰?”小女孩有些疑惑。
“什麽誰?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反正你也不認識。”小男孩一怔,想起村裏的規定,是不允許與外人往來的,連忙敷衍道。
“村裏的人小蟬都認識!”女孩不服氣。
男孩一時有些默然,搖了搖手,隻勸道:“好啦,總之以後再和你出去玩兒!”
女孩子乖乖地點了頭:“嗯,說好了。雲溪哥哥可不許賴皮,賴皮是小狗!”
遙遠的小女孩身影漸漸消弭,戲台周圍卻依舊熱鬧。百裏屠蘇出神地看著,忽然間,殘碎記憶中的影像被另一張浮現眼前的笑顏所取代。
“晴雪……想也不曾看過戲吧。這時候若讓她也來看看,卻是很好……”
他這樣想著轉身,誰知才一轉過臉來,那心中所想之人,竟真的出現在眼前。
“是蘇蘇?”出現在戲台左近的風晴雪略略地驚訝,轉而卻換上一張笑顏,向著百裏屠蘇走了過來,“你也來看戲嗎?”她微笑道,“不曉得好不好看,我還沒看過呢。”
百裏屠蘇微微垂頭,想說什麽,卻未曾張得口。正靜默間,卻聞風晴雪好像想起了什麽,忽而言道:“對了,有、有個東西……想要送給蘇蘇。”她說著,不覺竟有些微紅了臉,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樣東西來,躊躇一瞬,放在百裏屠蘇的掌心。看那樣子,卻並非是剛剛想起此物,竟像是有意來贈送禮物,隻是有些羞澀。
百裏屠蘇微微有些意外,仔細看去,發覺掌中之物是個小小的泥人。細細看來,可以看出,那小泥人的穿衣打扮,竟酷似他自己的模樣,隻是捏製手工有些……奇怪,歪七扭八的——倒正是風晴雪一貫的獨特風格。
百裏屠蘇看著出神,半晌問道:“這是……”
風晴雪臉上泛著淺紅:“我……讓捏泥人的老伯教我做的……像不像呢?”
“我……”百裏屠蘇心中情緒明昧不定,終於開口,然而話未說出,卻被戲台旁邊發出的一聲憤怒的暴喝打斷。
“有賊偷酒!”那個石家戲班中的一個男人大聲喝道。
百裏屠蘇與風晴雪聞聲看去,原來戲班存了十幾壇的陳釀好酒,就堆放在戲台旁邊,這時候那酒壇邊上竟有人吵起架來,兩名石家戲班的漢子正指著一個模樣落拓至極的男子,斥責不停。
“光天化日下做賊!你好大膽子!”石家漢子怒吼道。
“‘賊’啊、‘偷’啊多難聽,酒放著不就是給人喝的?”那落拓男子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口氣,“你們台子邊堆這麽多壇,引人聞著香味,又不讓碰,這哪裏忍得住喲!”
“你!你這無賴!”
男子聽著別人的指鼻斥罵,隻是輕輕擺手:“小事嘛,是男人就別斤斤計較,才喝沒幾口,又沒什麽酒味,還不夠潤潤喉嚨!走了走了。”他說著就要走,卻被石家班人一把拽住:“不許走!先把酒錢留下!”
這一拉一扯間,那男子轉過身來,風晴雪與百裏屠蘇方才看到他的正臉。不想一看之下,風晴雪卻是大驚,不禁脫口叫了出來:“啊!大……大哥?!”
百裏屠蘇聽她這一叫,也跟著吃驚,轉而盯著那男子。
卻見男子也正盯著自己,醉意蒙矓的眼中,須臾卻是一亮:“喲,這不是恩公嗎?”落拓男子並未理會風晴雪的呼叫,卻是笑嗬嗬地奔過來打著招呼,跟百裏屠蘇搭上了話,“哈哈,果真有緣千裏來相會!”
百裏屠蘇這時也認了出來,這人便是當日江都城中他遇上的那個醉漢,一番誤打誤撞,不知怎的就認他做了“恩公”,滿口叫個不停。隻是萬萬想不到,江湖竟然如此狹小,一番生死之後,竟在這寧靜的小城中,再次與他相遇。
風晴雪卻急急往前奔了兩步,睜大眼睛望著那男子的臉,又叫道:“大哥?”這次卻是未再造次,倒有些不敢相信的探問之意。看來方才風晴雪真的是在叫這男子做“大哥”,百裏屠蘇確認了這一點,不覺間蹙起了眉頭。
那醉鬼看了看眼前的女孩,不禁左右望了兩眼:“‘大哥’……說我?”
風晴雪切切地點了點頭:“對啊,你……”話到口邊卻又遲疑。
男子卻撓了撓頭:“我可不記得有這般年紀的妹子。”他說罷,轉而又一打量風晴雪,歪著嘴角一笑,“不過,小姑娘生得水靈,若要認我做個幹哥哥,哈,倒也不是不可以。”
風晴雪一時百般疑惑:“甘……哥哥?甜的?”
一旁的百裏屠蘇卻是起了一分怒意,冷峻神色又上雙眉,不禁挺身擋在了風晴雪前麵,直盯著那浪蕩的男子不語。
“說笑而已,恩公莫要當真。” 男子看出了些許端倪,趕緊撓著頭解釋。
“你們認識這無賴?!那正好,替他把酒錢賠了!”一旁石家班的人衝上來插嘴。
“不認識。”百裏屠蘇冷冷地答道。
“恩公怎麽見外了?江都城賭坊外,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那男子可不認生。
“我替他賠吧,要多少錢?”風晴雪忽然說道,在場幾人都是一怔。
“妹子心善!哈哈,以後定會有好報,嫁個好人家!” 男子滿口亂七八糟的話又堆了上來。
百裏屠蘇卻是無語,那石家班的人見有人出頭,已連忙與風晴雪點算起酒賬來。
風晴雪並不還價,也無質疑,隻是看著那男子說了聲:“我去給錢,你先別走哦,要等我回來。”便真的跑去與石家班結賬去了。
落拓男子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轉而又看著百裏屠蘇,言道:“恩公大概是我貴人,每次遇你都有好事。”
百裏屠蘇麵色仍是不悅,卻忽聞一旁有人喊道:“可找到這你醉道士了!”
話音未落,有兩個輕裝的男子跑了過來,一時擠開了百裏屠蘇,圍著那男子急急地說起話來。
“城外這陣子出了大事,你收拾收拾,明日去捉鬼!”這兩人聽口音就是安陸本地人,口氣急得很。
“捉鬼?”醉鬼卻懶散地擺了擺手,“不去,這陣子隻想喝酒,不想管事。”
“你這德行,哪天不想喝酒!”那兩個男人憤怒地說道,“平日頂著道門俗家弟子的名號,十天半月來安陸做些小法事混酒錢,如今有多些錢賺,竟還不要?”
“多些錢?多多少?” 男子聽見錢卻來了興趣。
“夠你買上三十壇好酒了!”
“那說來聽聽?” 男子哈哈笑道。
“安陸附近有個自閑山莊你是聽過的吧?”那人講道,“幾十年前莊子裏的人一日之內被仇家殺了,怨氣不散,鬼氣衝天,連帶著山莊所在的碧山也成了一個亂葬崗。後來有個雲遊道人路過,覺察怨魂霸道,就給自閑山莊施了個封印,困住那些厲鬼。這些年倒也相安無事。”
另一人接著言道:“可最近邪乎了,有些人途經碧山被鬼傷著,還有丟掉性命的,大夥兒懷疑那封印是不是沒用了。前些日子,我二舅還看到幾個道士模樣的人在山莊附近出沒,其中一人手裏拿著個發光的東西,周圍有鬼魂被吸了進去,可是看那幾人形貌,又不像是來除害的,倒有些鬼鬼祟祟。”
這話一入耳,百裏屠蘇不禁悚然一驚。玉橫的碎片難道又出現了?!
“這長久下去,總不是個辦法,鄰裏間就合計著湊了些錢,想請醉道士你過去瞧瞧是怎麽回事。”兩個人愁容滿麵地說。
那落拓男子聽了,垂頭思索片刻,“麻煩啊,和厲鬼相關的事兒,哪兒那麽容易辦?好歹得加個十壇酒的錢吧……”
百裏屠蘇打斷他的話,徑自問道:“發光之物,確有其事?”
兩個安陸人一怔,看了看這一身黑衣勁裝的少年,問道:“你是醉道士的朋友?看打扮像江湖人,若能一起幫個忙是最好。”說著,他們也是麵現恐懼之色,“發光的東西,肯定錯不了,我二舅年紀大,眼神卻好著呢!”
“由此地如何去自閑山莊?”百裏屠蘇又問。
“從西北麵出城,就是碧山了,沿路一直走,肯定能看到!”見這少年竟大有出手幫忙之意,兩個人有點喜出望外。
“恩公,你不會是想著多管閑事吧?那裏可不是什麽好地方。”一旁的落拓男子說。
百裏屠蘇哪裏理他,隻對麵前兩名男子點了點頭:“明日我便前往一探。”
這一語落下便是定論,饒是一旁的落拓男子吃驚,卻再沒有半點轉圜。兩個愁眉不展的安陸人此刻分外驚喜:“這麽說是答應下來了?好好好!報酬先給你,鄉親們的心意,可一定得收著。”
“喂喂!剛剛不說那是我的酒錢嗎?怎麽隨便就給別人?!”落拓男子卻再也忍不住了。
“你倆不是認識的嗎?”那男子掏出一個錢袋,卻是一怔,“好好好,給你就是,八成都要拿去換了黃湯,小心哪天淹死在酒缸裏……拿了錢,可別隻顧買醉,大夥兒還等著消息呢!”說著將錢袋往男子的懷裏一塞,兩個人嘀嘀咕咕地便走開了。
“我又沒說要去……”那男子掂著手裏的錢袋,嘟囔著,卻又是一笑,“算了,有錢買酒心情好!明天去瞧瞧也成,辰時三刻與恩公在山莊門口相見。”他忽然說了這麽一句毫無醉意的篤定之語,轉身便要離去。
“慢!”百裏屠蘇一下叫住了他,“我尚有事,要問閣下。”
男子停下腳步,卻未回頭,隻靜靜地聽著。
“你……可是姓風?”百裏屠蘇躊躇一瞬,問道。
“風?不是啊,哪兒來的這個姓!” 男子仿佛仰天一笑,“在下尹千觴啊,‘醉飲千觴不知愁’,這名字豈不好記得很,恩公這次可要記得了!”
百裏屠蘇聞之,不禁默然:“這麽說,你並非方才那位姑娘的兄長?”
“幹妹妹恩公又不讓認,想做人家兄長,也當真沒這個福氣了。”尹千觴沒正經地笑說一句,揮揮手道,“明日見吧,恩公。”說著便再不停留,徑自搖搖晃晃地離去。
百裏屠蘇望著他的身影,心中一絲悵然,又不知幾多深思。
衡山,青玉壇
青玉壇,丹閣。
煙霧繚繞之中,歐陽少恭站在頂天立地的丹鼎旁,手中把玩著那座小巧的博山爐“蓬萊”。
他身邊不遠處,站著一位魁梧長髯的男子,一襲道袍,果敢幹練,一看便是習武之人。
“近日尋得一處鬼魂聚集之地,我已命人將玉橫碎片帶去,取回之時想必吸魂無數,加之其餘數塊,便可往始皇陵以明月珠將其重塑!這些碎片皆飽含魂魄,玉橫重塑後定是力量充盈無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即便是煉出神仙之藥,又有何難!”
歐陽少恭麵色依舊淡然,語意卻帶了譏誚:“玉橫之力,並非如此輕易駕馭……其實掌門行事,何須與我直言,成王敗寇,古來同理,少恭行事不及掌門,合該做這階下之囚……如今困於此地,不過朝夕煉藥,再無他想……”
雷嚴目中微怒:“好一個再無他想!少恭視長老之位為階下之囚,竟還比不過亡命江湖?!”
歐陽少恭悉心料理著鼎中丹藥:“人各有誌,道不同不相為謀。”
雷嚴逼上一步:“有何不同?少恭所求,待青玉壇繁華再起,自可助你完成!而今逢本門複興之機,坐擁玉橫之力,何愁諸事不成!”
歐陽少恭笑著搖搖頭:“掌門想的是千秋霸業,少恭卻隻求一方天地,自然無話可說。”
“少恭!當年是誰令我看到從未想象之力?如今卻道無話可說,你不覺得太晚?那些修仙門派當年借討伐之名屠我弟子、毀我典籍,青玉壇兩百年來忍辱偷生,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少恭身有絕世天賦,煉丹之技眾所不及,卻為何自甘無為,視門派恥辱於無物?!”
“青玉壇是否能再榮華極盛,少恭全無興趣。隻怕掌門眼中所見亦僅僅金丹之術,我為何人不甚重要,既是如此,天下廣大,何愁尋不得替代之人?”
雷嚴一掌拍在丹室的木案之上,案子應聲而碎:“冥頑不靈!”
歐陽少恭眉梢微挑:“近日心中僅存一事疑惑,望掌門不吝賜教,敢問究竟如何說服寂桐背叛於我?”
雷嚴麵上終於露出一絲得色:“憑少恭心思深重,竟有想不透之事?可惜……無可奉告。”
歐陽少恭點點頭:“也罷,自不強求。”
雷嚴一時語塞,轉而問道:“此爐洗髓丹何時可成?”
“尚需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後,我領人前來試藥!”
雷嚴命麾下弟子嚴加看管,繼而拂袖離開。
歐陽少恭看著雷嚴遠去的背影,神色冷然,繼而撚起那尊博山爐,指尖輕點,那爐上的蓮瓣,又亮起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