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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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廣州人,二十九歲,名叫馮一西。我一直覺得這名字很奇怪,一西一西,這豈不是說要一命歸西嗎?以前,我問過父母為什麽要給我起這麽個名字,老爹說:“這是你二舅給起的,他曾經是個有名氣的作家。我跟你娘都沒什麽文化,所以生你的時候就讓你二舅給你起的名字。”我又問:“這名字好嗎?”我爹就反問我:“難道不好嗎?又響亮,又洋氣。”不過二舅在我四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懂事之後也就沒機會問他給我起的名字是什麽意思了。
    大學畢業之後,在北京的一家外企找了份工作。在接下來的幾年裏,還算混得不錯,當上了部門經理,薪水比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簡直是不可同日而語。同時也交往了一位條件相當不錯的女朋友,她叫韓雯娜,長得漂亮,模特身材,而且性格開朗善良。我這個人也沒有什麽遠大的誌向,找個好老婆,多賺些錢,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我就覺得很滿足了。所以照這麽看,這二十七八年來我的人生大概也算一帆風順了。
    可是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三衰六旺。”命運有時候真的像是在捉弄人,也許是我這些年太順了,所以老天爺要考驗考驗我(也許說折磨折磨更恰當)。從2004年開始,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這一年中很多恐怖而又難以想象的事情在等待著我。
    2004年初,我到杭州出差。公幹之餘,我順便遊覽了天下馳名的靈隱寺。那裏因活佛濟癲而聞名,數百年來香火十分旺盛,我慕名已久,一直都很想去看看。那日因為貪睡,起得晚了,到靈隱寺的時候早晨的法事表演已經結束了。不過,我向來不信神鬼之事,所以也沒覺得有多遺憾,心想隻不過沒看到一場熱鬧而已。就隨意閑逛,觀看風景古跡,那寺廟與飛來峰果然氣勢非凡,我這麽走走看看的,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中午,感到肚子餓了,於是到廟外尋了間賣素齋的店鋪,隨便點了兩樣菜,要了壺龍井茶,雖無酒肉,倒也吃得十分香甜。我坐的位子緊挨著臨街的窗戶,看見外邊有個擺攤測字算命的老者,他身前的桌子上掛著一塊牌子:測字十元,解簽二十。我心想這旅遊景點怎麽也有擺攤算命的?這不是宣揚封建迷信嗎?隨即又一想:噢,大概也是景區的特色服務吧,特意要製造一些古代的氛圍。我一向對測字算命很感興趣,雖然我沒有迷信思想,但是覺得這門學問很深奧,測得好的人智商一定不低,便決定吃完飯後也去找那測字先生測幾個字。
    我之所以對此感興趣,是因為以前聽過一段劉寶瑞的單口相聲,十分有趣,相聲大概的意思就是說有個測字先生,測字測得很準,有三個地痞想找他的麻煩,這三個無賴都要測“豬”字,測字先生給他們測的結果分別是,老大被人請客吃飯,老二被人送一套衣服,老三被人暴打一頓。結果應驗了,三個無賴十分好奇,就問先生這是何故,為何三人都測“豬”字,結果卻有好有壞?先生說:“這並不奇怪,你們三位都報‘豬’字,這第一個豬啊,這叫肥豬拱門,養豬的主人就想豬為什麽拱門呢?大概是餓了,所以給豬點吃的。第二次豬又來拱門,主人想豬吃飽了還拱門,大概是冷了,給加點草吧。第三次豬來拱門,主人就不高興了,豬吃飽了蓋暖了還拱門,這不是找打嗎?”我對相聲中這位測字先生的機智佩服得五體投地。
    不多時吃得茶足飯飽了,就付了飯錢,徑直走到測字先生麵前。這位測字先生大約六十歲上下的樣子,容貌清臒,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一塵不染。
    他見我走過來,就對我一笑,招呼我坐下。問我:“年輕人,要測字還是求簽啊?”
    我說:“老先生,我先測個字吧。”
    測字先生點點頭,遞給我一張紙和一支筆,讓我把要測的字寫在上麵。我想我名字裏有個“一”字,這個字寫法最為簡單,而且“一”有第一的意思,算的結果必然不錯。心裏雖然明白君子問禍不問福的道理,但是還是擔心測出不好的結果來,就算不迷信的人,也希望聽別人說點好話。於是就提筆在紙上寫了個“一”。
    測字先生對著我寫的這個字,麵色沉重,很久沒有答話。我覺得納悶,就連聲催促:“是好是壞,您倒是給解釋一下啊。”
    測字先生歎了口氣:“小夥子,這個‘一’字,是生的最後一筆,也是死的頭一筆。一者,生末死初也。主有大凶,九死一生矣。”
    我一聽這話,也覺得有點擔心,就忙問怎麽能避凶免禍。還沒等那位測字先生回答,就連忙又說:“你算得準不準啊?要不然我換個字成嗎?這‘一’字不算,咱就當沒測過怎麽樣?”
    測字先生苦笑一下:“字為心畫,心亂則字亂,運衰則字衰,可一而不可再,這是改變不了的。不過我看你這個字寫得筆意飽滿昂揚,毫無衰敗之象,說明你身體健康,性格達觀,這樣未必便無生機,如果能謹慎言行,萬事順其自然,勿強行逆施,多行善舉,憑你的造化也許能渡過此劫。”
    我聽他這麽說才算放心,我曆來膽大,不信怪力亂神之事,今天聽這測字先生一說,不知為什麽很是害怕,不由得暗罵自己沒用,再說他也許就是個跑江湖騙錢的,肯定是信口開河。怎麽就叫他給唬住了。但是看那測字先生的氣度舉止,又絲毫不似那些街邊的騙子。覺得自己找的理由不太妥當。
    心煩意亂之下也不想再多說別的了,交了錢之後就匆匆忙忙地回了賓館。過了一兩日,這件事便拋到腦後去了。
    回到北京之後沒有多久我就迷上了賭球,剛開始抱著玩玩的心態,買了幾場亞洲盤,竟然全都贏了,覺得這個可比上班輕鬆多了,然後人就像是著了魔一樣。開始每星期都玩,但是玩得越多,輸得也就越多。然而輸得越多,也就越停不了手。到了後來頭腦一熱,辭了工作,在家裏沒日沒夜地下注。三個多月不停地輸,當我徹底明白過來我根本不可能再把輸掉的錢撈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欠了莊家四十多萬。
    我不得不把我一切值錢的東西全都賣掉,再加上我準備結婚時買房子的存款(這些錢裏有很多是我父母給我結婚用的),全部用來還了賭債。在和莊家結了賬之後,我已經傾家蕩產,身上隻剩下一千多塊錢。
    回到家之後,我悔恨交加,想哭又哭不出來,啪!啪!啪!啪!自己抽了自己幾個耳光。躺在床上,感覺身體像被掏空了一樣,腦子裏一片混亂。最後好不容易讓心情平靜了下來,整理了一下思緒:如今工作沒了,錢也沒了。還怎麽去麵對女友,她對我實在是太好了。唉,一想到她,忍不住心裏一酸,又是愧疚,又是難過。還有在廣州的父母,父母都是普通的醫生,一輩子省吃儉用,供我上學讀書,我現在這個樣子,他們知道了會有多傷心。
    最後我選擇了逃避,我給我的女朋友用手機發了一條短信,跟她提出分手,然後把手機卡拿出來扔了。揣著僅剩的一千多塊錢,收拾了幾件隨身衣服和一些必需品就離開租住房。在北京火車站買了張到天津的火車票。其實我實在是舍不得韓雯娜,之所以選擇到天津去,是因為這兩個城市離得很近,想到和她離得近一些,我心裏便稍微舒服一點。
    到了天津之後,我聯係了以前大學時的同學,他是和我關係很鐵的柴勇。我們畢業之後雖然各奔東西,但仍然保持著戰友加兄弟般的友誼。因為他體形很胖,我稱他為“肥佬”。他是天津土著人,在銀行工作,已經結婚一年多了。
    我們見麵之後,肥佬帶我回到他家裏把行李放下,然後請我到一家火鍋店吃飯,我們喝了不少啤酒,我對哥們兒自然沒什麽隱瞞的,再加上這些事憋在心裏很久了,正需要找個人傾訴一番。酒入愁腸,很快就醉了,等意識恢複的時候發現躺在肥佬家的床上。
    肥佬告訴我他老婆這些天被他打發回娘家住了,讓我就先住在這裏,等他幫我找到住的地方再走。肥佬又勸我:“給韓雯娜打電話把實情說出來,你們倆的感情那麽好,她肯定不會責怪你的。”
    我說:“別說了,別說了。你就給我留點尊嚴,行嗎?我要是能跟她說我早跟她說了,我賭球輸得精光,哪還有臉再見她,這事要是讓她知道了,我還不如死了算了。總之我這輩子對不起她,下輩子去給她當牛當馬補償好了。”
    肥佬又勸了一會兒,見我的態度堅決,也就不再多說了,拿出一遝鈔票來說:“這是兩千五百塊錢,是我這月的工資,還沒交給我家的母老虎,你現在缺錢,先拿著用去。”
    我心裏感動,嘴裏說不出話來。我知道肥佬性格厚道真誠,用不著跟他客氣,就把錢接了過來。想說點什麽,眼淚卻止不住流了出來。
    肥佬結婚了,我不能在他家裏長住。我盤算著先租個房子住下,馬上去找份工作。第二天,肥佬去上班,我就出去租房子。在中介中心看了幾個都不合適,租金都太高,我給自己定的預算是三百到三百五一個月,在沒確定工作之前,一定要省著過。
    我正在貼滿租房信息的牆上翻看,忽然其中一張掉了下來,我撿起來一看,哎,這挺合適的,租金三百三一個月,十五平方米,家具齊備,地點靠近第一工人文化宮,離東站不遠。於是我交了信息費,要了詳細的地址和房東的聯係電話,和房東約好了時間,過去看房。
    房東是個又矮又胖的中年女人,特別能說,一開口就跟挺小機關槍似的噠噠噠噠地說個沒完,讓我稱她“梅姐”。梅姐熱情地帶我看了我想租的房子,這一帶都是解放之前的老式洋樓,房子格局都差不多,都是一個小院裏麵帶一幢小樓,有三層的和兩層的,每一幢小樓裏麵大約住了六到八戶。
    我打算租的那間在一樓樓道的盡頭,說是樓道,其實沒多長,七八步就能走到頭,一樓一共四個門,房東說這棟樓的一樓隻有兩家有人,上麵也是住了兩家。我問梅姐這房子的地點這麽好,怎麽空一半沒人住呢?梅姐好像沒聽見,隻顧著掏鑰匙開門。
    開了門,撲鼻而來的是一股發黴的潮味。
    我說:“這房子有年頭沒人住了吧,這味兒可真夠猛的啊。”
    梅姐說:“這房子我買了才一個月,以前一直空著,也不知道空了多久了。”
    我們一邊說一邊進了房間,在邁過門口的那一瞬間,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冷得起雞皮疙瘩的感覺,身上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但是這種感覺轉瞬即逝,快得就好像根本不曾發生過。我想可能是最近一段時間受的打擊太大,睡眠不足,產生了錯覺,也就沒多想。
    進屋一看,房間不大,我和梅姐兩個人往屋裏一站,就覺得空間局促。屋頂上正中是一盞蘭花形吊燈,屋裏也沒什麽家具,一個衣櫃,一張桌子,一張老式單人床,連把椅子都沒有。最裏麵的牆角還有個帶著一麵鏡子的梳妝台,鏡子上全是灰塵,已經髒得照不見人了。看來這以前是個女人住的房間。我覺得這間房除了髒一些潮一些之外也沒什麽缺點,收拾收拾完全能住。於是和梅姐商量了一下,要定下來,先付三個月的房租。
    梅姐說:“兄弟你先別著急呀,著嘛急啊,這房子的事我得先跟你說道說道。這房啊,是我剛買的,當時我就圖便宜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這地方不幹淨,是處凶宅,以前死過人,所以沒人願意來這兒住。你大姐我也是一實在人,不能蒙你。我看你是一大小夥子,人高馬大的,陽氣這麽足,可能也不在乎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所以才帶你來,你再考慮考慮,敢住嗎?”
    我一想:死人就死人唄,這世界上從古到今都死了不止幾千億人了,要是真有鬼,哪還有活人能住的地方啊。死過人的地方,頂多是有些晦氣,反正我已經倒黴到底兒了,無所謂了。何況這地方第一便宜,第二地處市中心,交通便利,找工作也方便。再者說來,我一個大男人要說不敢,豈不讓梅姐這女流之輩笑話,於是把心一橫說:“大姐您放心,沒事,弟弟我還就不信邪的,這房子我租了,不就死過人嗎?我父母在醫院工作,醫院停屍間我都進去看過幾十回了,死人我見多了。”
    梅姐一聽樂了:“兄弟你可真能貧啊,那停屍間是隨便進著玩的嗎?不過既然你不怕,大姐我就放心了,以後萬一有什麽緣故你不想住了,我按日子退給你錢。”
    然後梅姐又交代了一些水電之類的事項,草草寫了份合同,錢契交割妥當之後,天已經黑了。
    我回到肥佬家,肥佬見我這麽快就找到房子,也替我高興,說我比昨天剛到天津時精神好多了,我知道他接下來又想勸我給韓雯娜打電話,就趕緊遞給他一支煙把他的話堵了回去。
    第二天,肥佬請了假幫我收拾房子買生活用品。我們一早先去超市,買了些鍋、碗、電爐、方便麵之類的,肥佬從他家給我搬了一套全新的鋪蓋和一台五十三厘米的北京牌舊彩電說是給我晚上解悶。開著他的白夏利,一起來到了我租的房子。
    我們倆正手忙腳亂地從車裏往外拿東西,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跑過來問:“大哥,你們是新搬來住的嗎?”
    我一看是個小孩,就沒想理他,心說這小孩真煩人,星期三大早起來不去上學,在這兒搗什麽亂啊。
    這時從樓門裏出來一個年輕女孩,約有二十歲,長得十分秀氣可愛,對那個看我們搬東西的小男孩說:“小弟,別淘氣,快回屋裏去。”
    小男孩一撅嘴:“不嘛,他們是新搬來的,我要幫他們搬家。”
    小孩的姐姐看他不聽話顯得有點生氣,向我和肥佬點點頭打個招呼,就轉身進去了。
    我趕緊問那個小男孩:“那女的是你姐姐是嗎?我聽你們口音不像天津人,你們也在這樓裏住嗎?”
    我話剛說一半,腦袋後麵挨了一巴掌,扭頭一看是肥佬。
    “你小子昨天還想自殺呢,無精打采的跟個行屍走肉一樣,今天一看見漂亮姑娘就又複活了。趕緊搬東西,再起花花腸子,我先替韓雯娜抽你一頓。”
    我挨了一巴掌,心想這小子怎麽最近長脾氣了,正想教育他幾句,聽他一提韓雯娜的名字,馬上就沒了脾氣。一聲不吭地往屋裏搬東西,小男孩也幫忙搬。
    肥佬一進屋就捂鼻子:“這屋潮氣夠大的,你在這兒住小心得關節炎啊,等過些天我再給你找個別的地兒。這地方不是人住的。”
    我說:“放心啦,我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哪裏艱苦我就要到哪裏去,不會讓黨和人民失望的。”
    肥佬說:“我靠,黨和人民要指望你,中國早完了。”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你什麽時候混成黨員了?”
    我說:“嗬嗬,我開玩笑呢。”
    我們倆拌著嘴,可手裏沒停,不一會兒就把屋子從上到下徹底打掃了一遍,肥佬拿了塊布想擦梳妝台的鏡子,剛一擦就覺得不對勁,用手一抹,從鏡子上撕下來一大片黃紙,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灰太多把鏡子遮住了。鏡子上貼紙,把肥佬搞得莫名其妙,他罵了一句,就把紙撕下來,用抹布在鏡子上亂擦一通。
    我看了一眼他扔在地上的那張黃紙,上麵用紅墨水畫了很多符號,像古代的篆書,又像是甲骨文,不知道在鏡子上貼這東西搞什麽鬼。我心想:這他奶奶的才叫鬼畫符呢,沒人能認識。一掃帚把這張破黃紙掃到土簸箕裏,小男孩接過來拿到樓外的垃圾箱裏倒了。
    十幾平方米的房間很小,三個人沒用多久就收拾了一遍,我們就坐下來休息,肥佬從外邊買了幾瓶可樂分給我們喝。屋裏沒椅子,小男孩坐在桌子上,我跟肥佬坐在床上,三個人的體重(肥佬一個頂倆)壓得那破床“咯吱咯吱”地響,我們邊喝可樂邊閑談。
    通過跟那個愛幫忙的小男孩聊天,我得知他叫楊賓,是安徽人,父母都去世了,跟他姐姐楊琴來天津做生意,在濱江道開了個小店賣服裝,也是在這兒租的房子,已經住了半年多。這時已經差不多中午了,肥佬說咱們弄點吃的吧,我留楊賓一起吃飯,楊賓說還要幫他姐看店,就走了。
    我對肥佬說:“這個孩子真不錯,天生熱心腸,還勤快。”
    肥佬衝我一翻白眼說:“是個人就比你強。你還不如小孩呢,你現在連敢於麵對自己的勇氣都不具備。”
    我無話可說,不停地抽煙,真想死了算了。肥佬見我不接他的話,也點了支煙抽起來,房間本來就不大,兩人一起抽煙,頃刻間便煙霧彌漫。
    肥佬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麽,對我說:“我剛一進門覺得這屋裏潮氣很大,好像有什麽東西泡得發黴了,但是咱們收拾房間的時候,清理了不少灰塵。按說如果房間濕氣很重,不應該有這麽多落灰。”
    我一想還真是的。總覺得有點奇怪,但是一直沒想到這個:“是啊,我看各處都很幹燥,也沒有什麽受潮漏水的地方。”
    肥佬說:“櫃子裏看了嗎?是不是裏麵有什麽東西受潮了?”
    我說:“櫃子裏能有什麽?我覺得應該是空的。”說著話,就從床上下來,打開下層的櫃門一看,裏麵橫七豎八地放著幾本書和一些雜物,肥佬一見櫃子裏有東西,也走過來看。
    我們倆把櫃子裏麵的東西都掏出來,書都是些宋詞元曲選輯之類的,書頁並未發黃,沒有什麽受潮的跡象,雜物包括一把淺綠色的塑料梳子,一個搪瓷茶缸,一支沒有筆尖的鋼筆,一個沒有字的紅皮記事本等,從裏麵還鑽出來兩隻蜘蛛,我抬腳踩死一隻,另一隻跑得快,鑽櫃子底下去了。
    我們看了看這些東西,沒什麽特別的,就順手堆在地上。但是櫃子的上層讓人大吃一驚:六枚長釘子釘在一張黑白照片上。
    我拔起其中之一看了看,釘子又扁又長,釘身上生了不少鐵鏽,拿在手裏感覺沉甸甸的,似乎是年深日久之物。
    我說:“這種釘子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似乎是木匠用的,對了,這是棺材釘。”肥佬膽子小,忙說:“這屋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趕緊扔了吧,真晦氣。”
    我說:“怕什麽,釘(定)財的,大吉大利。”肥佬搖搖頭說:“這玩意兒還是少碰為妙,現在都實行火葬了,怎麽還會有棺材釘,我看這釘子上麵全是鏽,看來有年頭了,說不好是哪個盜墓的從墳裏搞出來的,你聽我的沒錯,免得惹禍上身。”
    我把其餘的五枚釘子全拔了出來,肥佬把原來被釘子釘在櫃內木板上的照片拿起來,我也湊過去一起看。這張照片相當大,呈方形,邊長四十厘米左右,是一個女人的半身黑白照片,六枚棺材釘分別釘在照片中女人的雙眼雙耳鼻口。被釘過的這六個地方都是透明的窟窿,所以看不清楚照片中女人的相貌,不過,她應該比較年輕。雖然是黑白照片,但是仍然能看出來她的臉上沒有歲月積累出來的皺紋,臉上的皮膚平滑光潔,看來還不到三十歲。
    我越看照片越覺得照片裏的女人離自己很近,好像她本人就在眼前一樣,看不清五官,卻感覺她很年輕很漂亮,忍不住脫口而出:“還很年輕啊。”
    肥佬說:“這照片怎麽這麽大?”
    我心中一沉,我和肥佬對望了一眼,同聲驚呼:“是遺像。”
    肥佬嚇得不輕,趕緊把“遺像”擺正,雙手合十拜了兩拜:“晚輩無知,得罪莫怪,得罪莫怪。”
    我一看笑了,說:“哥們兒,咱幫她把釘子拔出來了,她感謝咱倆還來不及,怎麽說得上是得罪她,難道你的照片被人釘起來,你會覺得很爽不成?”
    肥佬臉色鄭重,一本正經地說:“你別扯淡,這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死者為大,拜一拜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反正在這兒住的是你不是我,我怕你萬一……”
    我見他為我擔心,也不好再說別的,於是我們商量了一下,把那些書本茶缸暫時都放回了櫃子的下層。然後用打火機把遺像燒了。
    我拿著遺像點火,本來不想再看照片中的女人,卻實在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照片中女人的雙眼是兩個被棺材釘紮破的窟窿,窟窿應該是透明的,但是這眼上的兩個窟窿顯得黑沉沉的,空洞而虛無,就如同是照片中女人的眼球變成了兩個深深的旋渦,而且這兩個旋渦死死地盯著我。我想把眼睛移開,不打算再看了,卻一點也動不了,身體完全失去了控製,仿佛是被旋渦緊緊地吸住,那是一種強大而又無形的力量,讓人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
    不知不覺中火已經燒去了大半張照片,燒到了我的手指,我手一疼放開了照片,這才回過神來。火焰終於把照片完全吞沒了,我鬆了口氣,怕肥佬為我擔心,沒把剛才的事告訴他。
    肥佬把那六枚棺材釘放到他的手包裏,說要在回去的路上扔掉,這種東西扔得越遠越好。
    房間基本上算是收拾完了,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鍾,我們倆餓壞了,就把從超市買來的電爐拿出,煮了四五包方便麵,還有泡菜、啤酒、醬牛肉等食品飲料。
    我喝了幾口啤酒,腦海中一直浮現著遺像中女人雙眼的空洞,揮之不去,不由得頭皮發麻。於是我就問肥佬:“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存在嗎?”
    肥佬正在吃麵,聽我這麽說一下怔住了,想了想,說道:“這種虛幻之事,實在難說,雖然我沒遇到過鬼,但是我至少信六七成。”
    我點點頭。肥佬又反問我:“你信鬼神這一說嗎?我估計你是不信的。”
    我說:“我不是不相信,不過我更願意從科學的角度去理解這些事。美國有一個科學家做成過實驗,證明一個成年人的靈魂重量是二十一克。還有俄羅斯的宇航員在太空中收到從‘木衛一號’上傳來的信號,信號的內容是人類死後靈魂都聚集在那裏。他們還觀測到無數微弱的小段電磁信號從地球飛向‘木衛一號’……”
    肥佬打斷了我說的話,給我夾了一大塊醬牛肉放在碗裏:“你他娘的趕緊吃吧,我看你是科幻電影看多了。”
    我吃了一大口牛肉說:“那你他娘的就是恐怖電影看多了。”
    兩人連吃帶聊,話題越扯越遠。正喝著酒,抬頭一看肥佬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心想:這小子腎虛,喝了點啤酒就要放茅,可能去廁所了,幾時出去的,我倒沒有注意。
    我表麵上雖然有說有笑,其實心中難過之極,隻是不停地喝酒,忽然聽到有個女人的聲音在我耳邊說:“死了算了……還是死了的好……”
    我這時已喝了不少啤酒,頭腦迷糊,抬頭向周圍看了一看,哪裏有人,正在納悶,那個女聲又在耳邊說:“死了就沒有煩惱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好……死了算了……”
    這聲音溫柔可親,又嬌柔嫵媚,我感覺整個身體似乎飄飄蕩蕩地躺在雲端,說不出的舒服。我真想按她說的去做,這時有人用力推我肩膀,我頭腦清醒了許多,這一來耳畔的女聲也就消失了。
    我揉揉眼睛,一看肥佬正在關切地看著我。
    “你不要緊吧?心裏不痛快就少喝點。”
    我問肥佬:“你剛才出去了嗎?進來的時候有沒有聽見女人的聲音?”
    肥佬說:“我哪出去了,你大概是喝高了吧?哪裏有女人說話?我沒聽著。”
    我覺得頭疼欲裂,對肥佬說:“是有點喝糊塗了,以後咱得少喝點。”
    肥佬幫我收拾了碗筷,讓我今天早些休息,明天晚上他再過來跟我商量找工作的事情。我把他送出去之後,回屋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了多久。
    半睡半醒之間,耳邊又傳來了那個女人的聲音:“死了算了……活著沒意思……死了才得解脫……”
    我睜開眼睛循聲望去,黑暗中影影綽綽地看見從地下鑽出一個黃衣女子,向我冷笑著走來,邊走邊說:“死了算了……死了好……死了好……”
    我想起身下床,身體卻動彈不得。四肢不能動,但是心誌清醒,知道這是傳說中的勾死鬼,心中罵道:丟你老母,看來老爺我要歸位了。
    我現在雖然傾家蕩產,離開了戀愛四年多的女友,也愧對父母無麵目回家,但是我還不到三十歲,實在是不想就此死了。我知道隻要這黃衣女鬼再喊我幾聲,我就再也無法收斂心神了,必死無疑。
    黃衣女鬼離我越來越近,麵貌也依稀瞧得清楚了,她麵容白淨豐滿,隻是口鼻一片模糊,唯獨兩隻眼正如我白天所見相片中的那兩個黑色旋渦,房間裏雖然黑暗,但是這兩個黑色旋渦簡直比黑夜更加漆黑,是一種完全沒有生命跡象、如同太空黑洞一樣的黑暗。在她蒼白的臉色映襯下,更顯得猙獰可怖。
    我嚇壞了,我承認我當時如果不是全身僵硬,一定會尿褲子的。她似笑非笑緩緩伸出手,往我的脖子上作勢要掐,就在她的手剛碰到我的脖子的時候,忽然怪叫一聲,化做一團黃霧散去。
    我發一聲喊,從床上坐起來,呼呼地大口喘氣,隻見窗外陽光燦爛,耀眼生花,再看看表竟已是早晨十點了。我環顧左右,房間中一切如常,靜悄悄的,隻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和心髒“怦怦怦”的跳動。
    難道是南柯一夢?
    若說是夢,夢中的情景怎能如此真切?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這才想起來脖子上掛著一條楠木項鏈,這是韓雯娜去泰國旅遊時給我買的禮物,項鏈由三十六個細小楠木數珠串成,數珠上微雕著全卷的《南無妙法蓮華經》。
    當時韓雯娜送給我的時候,說過這是高僧開過光的護身符,希望它佑護我平安吉祥。想不到昨夜,它竟然救了我的性命,我撫摸著項鏈,思潮起伏,口裏默念著娜娜的名字。
    中午我又煮了兩包方便麵,吃過之後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我想到這間房子處處透著古怪,再住下去非神經不可,要不要給梅姐打個電話,把房子退掉?
    我性格中有一種重大的缺陷,就是太過心高氣傲,都說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傲骨我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的,但我自尊心很強,處處不想被別人看低,又自恃頭腦靈活身體素質出眾,甚至覺得世間事沒有我做不到的。若不是過於高看自己,也不至於混到現在這個地步。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雖然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種種缺點,卻無法克服。這時想到要找梅姐退房子,不由得又激起了我破罐破摔的傲慢之氣,心想我平生從未見過鬼怪,近日來運氣衰落,所以這些不幹淨的東西才會出現,我要是怕了它們,真是枉為男子漢大丈夫了,不過搬家以來的這幾件事說來也十分蹊蹺,似是而非,缺少有力的證據能證明確實有鬼,說不定就是睡眠不足產生的幻覺。再退一萬步想:就算真是鬧鬼,鬼把我殺了,大不了我也變鬼,那時候再找害死我的女鬼算賬,他奶奶的,大家都是鬼,我還怕她不成?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已經下午四點多了,我既然打定主意住下去,就抖擻精神,來到這小樓的院子裏散步,說是院子,實在是小得可憐,左手牆邊有個小小的花壇,右邊拉了根繩子,晾著幾件衣服,地麵是正方的大塊青磚所鋪,時間久了,已磨得毫無光澤。
    整個小院配著這幢二層的洋式小樓,雖然破舊,卻有一種文物古玩所獨有的頹廢之美。天津民風淳樸,樓裏的居民知道我是新搬來的,都很熱情,圍著我問東問西。
    我跟他們閑聊起來,對我的四家鄰居也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在一樓除了我之外還有兩戶,我住樓道最靠裏的單元104,旁邊一家103沒人住,依次往外是楊琴、楊賓姐弟所住的102,最外邊是一家三口,一對夫妻和他們的女兒。這家丈夫王師傅四十來歲,下崗在家閑著,偶爾出去做點小買賣,妻子三十五六歲,是個會計,大夥都稱她“王嫂”,家裏有個七八歲的女兒小華在念小學。樓上兩家,分別是一位姓沈的孤老太太,一家開出租的劉師傅,劉師傅家兩口人,他和十九歲的女兒劉鳳彩。聊了一陣子,快到吃飯的時間了,各家大人都分別去做飯。我光棍一條,自己吃飽全家不餓,餓的時候隨便煮幾包方便麵吃就行了,所以我仍然在院裏閑坐。
    六點左右楊琴姐弟回來了,姐姐楊琴回家做飯,楊賓看我在院裏坐著抽煙,就湊過來跟我聊天。楊賓不上學,又是外地人,沒什麽玩耍的夥伴,他見我也是外地的,而且沒有大人的架子,說話挺逗,就喜歡找我來玩。
    我對他也是比較有好感的,於是就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侃了一會兒,楊賓問我會不會講故事,我說:“講故事啊,那我太拿手了,你想聽哪種故事?”
    楊賓想了想就說:“西哥,講個鬼的好不好?我在老家就特別喜歡聽嚇人的。”
    我嘴裏答應,心中暗罵:“這臭小子,聽什麽不好,非要聽鬼的。這兩天老爺我算是跟鬼纏上了,連講故事都要講鬼的。今天有必要嚇唬嚇唬他,要不然以後他還要讓我講這些怪力亂神。”
    我正盤算著要講哪個驚悚的段子,楊琴把飯菜端了出來,招呼我和楊賓一起吃飯。我本想拒絕,但是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這種家常菜我很長時間沒吃過了,連忙假裝咳嗽一聲,借機把口水咽了下去。
    楊賓也拉著我的胳膊勸道:“西哥,一起吃吧,我姐姐做的菜很好吃,來嘛,來嘛。”
    我假裝客套了幾句,便跟他們坐在院裏一起吃飯。楊賓讓我邊吃邊講故事,楊琴聽說我會講故事也很高興,讓我快講。我緊扒了兩口飯,已經想到了一個段子,我在大學念書時經常給同學們講段子,工作之後雖然沒什麽機會表現,但是當年的經驗還是記得的,講恐怖故事需要營造氣氛,於是我壓低聲音不緊不慢地講了出來:
    我講的這件事啊,非常悲慘,而且絕對是真的(這是我慣用的伎倆,是一種心理暗示,一個“真”字,就立刻讓氣氛凝重起來,聽眾也從放鬆的狀態中變得認真了)。
    剛解放的時候,有個從軍隊轉業到地方當警察的男人,此人姓林,他的工作是法醫鑒定。所謂法醫,就是做解剖屍體、勘察命案現場進行分析的工作。公安局配發給這個姓林的警察一部德國進口照相機,為什麽給法醫配發照相機呢?因為法醫要對被害者的屍體拍照存檔。
    姓林的法醫就用這部德國相機拍了很多死屍的照片,這些死屍沒有一個是正常死亡的,有出車禍撞死的,有被人用刀砍死的,也有從高處摔下來死亡的。就這樣,林法醫幹這行業一幹就是二十年,這部德國相機他始終舍不得換掉,因為非常好用,照出來的相片的逼真程度,讓看的人以為是真的在看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