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49章 來如春夢 去似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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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時,是人們睡得最沉的時分,萬籟俱靜,李氏隻聽得見自己細微簇簇的腳步聲。
英華殿位於紫禁城西北角,一直是皇太後及太妃、太嬪禮佛之地,但凡萬神節或祀神日時,便青煙縈繞、佛音陣陣。繞過殿外的菩提樹,來到一處小門,北出就是神武門內西橫街。此時正是深秋時分,李氏緊張地縮在門邊的宮牆根下,打著寒戰。
過了一會,小門打開了條縫,一個黑影迅速地竄了進來。李氏還沒明白,已被黑衣人製服在地。
李氏忍著胳膊要被折斷的疼痛,依著汀秋教的話說:“羌笛何須怨楊柳。”
那黑衣人立即鬆了胳膊,說:“翠浪映碧空。”這兩句聽似無關的詩句,卻正是二人接頭的暗號。
李氏揉著手腕,靜下心來,偷眼打量著來人。來人一身黑衣勁束,甚至連臉都著黑紗蒙著,僅露出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
黑衣人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傳到李氏耳中:“拿藥?還是傳話?”
李氏緊張道:“拿藥!”
黑衣人掏出一個帶著體溫的油紙包,遞給李氏。
李氏顫抖地接過黑衣人的藥包,指尖不慎觸到他的手掌肌膚,異樣的感覺嗖一下傳來,臉上不由酡紅了。
正待此時,黑衣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將李氏拖到牆影下,低聲說:“有人!”
李氏停止了掙紮,果然,有兩個太監打著哈欠從此處路過。李氏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膛,被一位陌生男子如此緊緊地抱住,她柔軟的唇正貼著他溫熱的掌心,略略抬頭,可在月影下隱約看到他警惕的眼神。她的腳趾開始泛麻,全身如水般軟弱無力,這種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她內心裏冒去一種念頭,就這樣一直下去吧,李氏為自己的想法羞燥不已。
黑衣人鬆手了,正待開口,“啪”,臉上已結結實實地挨了李氏一耳光。他無法怒斥,因為李氏根本沒有回頭,直接跑開了。
回到緋煙居,雲惜等人還沒有蘇醒。李氏悄聲放好藥丸,換下衣服,像往常一樣爬上床,但是她的心卻怎麽樣也安靜不下來。直到寅時過了,她才迷糊過去。夢中,她又見到那名男子,他揭開了麵紗,雖然看不清麵容,卻是氣質高貴、英氣逼人。那男子向她笑著走來,李氏甚至能感覺他的眼神是那樣熾熱,手是那麽溫暖,情到濃時,便行雲雨之歡。
突然,李氏睜開眼,床邊站了雲惜竹心,兩人正用鄙視的眼光看著她,唇邊都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雲惜調笑道:“娘子,您歇得好?夢裏的動靜可不小啊!”已然辰時,李氏仍未起床,二人就來看看,卻見睡夢中的李氏臉頰紅暈、雙腿輕磨,口中還偶爾逸出一兩句呻吟或風月之言。雲惜竹心也不驚擾她,有意站在一旁看她的情欲之相。
李氏不知二人看到或聽到了什麽,頓時羞紅了臉。
到了第二次拿藥的日子,李氏遲遲不去英華殿赴約,直到丸藥已全部吃完。
那夜,寧神香燃起,李氏呆呆地望著那空空的香爐。霜降後幾日,夜夜秋雨不斷,又錯過了初二至初八的會麵時間,就算去英武殿也沒用的。吃了藥,又要疼痛得要命,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不過也罷。李氏抱著自暴自棄的念頭,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突然,她想起了那隻捂住她嘴的大手,那手是修長,還是虯結,是厚實,還是有力。她很想看看清楚,難道一手雙比她的命還重要?她被自己弄得無語。但這種念卻漸漸占了上風,終於,李氏起身更衣後,往英華殿前行。
秋雨纏綿如訴,李氏沒有傘或任何蔽雨的工具,任憑清冷的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身上,
英華殿小門,還是那個地方,果然,沒有他的身影。李氏失望至極,鼻子一酸,限要流出淚來。
一件寬大的雨裳披在李氏身上,頭上則扣了一頂鬥笠。
那黑衣男子從身後轉了出來,仍蒙著麵,著藏青領圓領對襟無袖雨衣。
李氏抑不住內心的喜悅,說:“你還在?”
那男子點點頭,遞藥給她,沙啞地說:“你的藥,今天應該沒了。趕緊回宮吧,服藥後還要疼痛上半個時辰呢!”
李氏感激地點點頭,之前想著不來,來了後腳卻像釘在地上般,絞盡腦汁想能多拖延一會。那男子轉身要走,李氏喊住他,說:“你,你是侍衛吧!”
那男子停下了腳步,他的麵紗已被雨水打得精濕,高挺的鼻梁與上唇的輪廓呼之欲出。
李氏用一個幾乎隻能自己聽到的聲音說:“這鬥笠、雨裳是宮中常見之物,但你這身青領雨衣,隻有禦前侍衛才能穿,所以……”
那男子也不多辯,抬步就走。
李氏一個箭步,攔在他身前,說:“你為什麽要幫我?”
“幫?我隻是聽命而為。若一定說幫,那也是幫我自己。”那男子回答道。
李氏急了,用手去扯那男子的麵紗,可是手腕卻被抓住。那男子借地利優勢,將她按在宮牆下,低沉地問:“你要幹什麽?”
李氏被這霸道的氣息弄得喘不過氣來,鬥笠也掉了,雨水打在她的臉上,與淚水一起衝刷著臉龐。她說:“一會兒有人害我,一會有人幫我,倒底是怎麽回事?我,我什麽都不知道?就像個木頭人一樣生活。每天忍受著痛苦,何時才是盡頭。這種日子,我已不想過了,也不想再吃什麽藥了。”
那男人緊捁的手掌略略鬆開了,他細細地端祥著被雨水衝洗的清麗臉龐,胤禛的女人,他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說:“那,你心中什麽是盡頭?”
李氏不知所措,自己也沒有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男人說:“若你想便成瘋子、傻子,毫無尊嚴地死去,你可以選擇不吃藥。這是加重份量的藥,所以才會如此疼痛。若你可以恢複福晉的身份地位,你大可以分次服用。自然,你也用不著見我了。”
李氏說:“那我要如何恢複福晉身份?我之前犯下的錯誤真是不可原諒嗎?”
男人說:“我不知道。但若你肯乖乖吃藥,我倒是可以替你出出主意。”說罷,他溫柔地撿起鬥笠為李氏戴上,又為她斂好了雨裳。
李氏對他所做的一切沒有任何不悅,她低下頭,不希望他發覺得她的忸怩。
回到海定閣附近,李氏不舍得找了個夾巷丟棄了鬥笠雨裳,就像是破舊丟棄或被風吹出的一樣。
在李氏走後,黑衣人緩緩扯下已濕透的麵幕,他就是劉伯堃的重生——馬佳。阿濟格。
經上次文君山越兒離世後,他回到馬佳府,稱病休養了半年,才又返回神武門任職。榮妃與他義父馬佳。彥泰本就是堂兄妹關係,靠榮妃承下宮廷進貢絲綢的生意,彥泰府也成為馬佳氏在北京的大本營,而他這個假阿濟格被安排成為大內侍衛更是輕而易舉,短短兩三年,他已從神武門的守門三等侍衛,破格成為禦前行走二等侍衛。這樣,就更有利於榮妃與宮外互通消息了,而李氏此事榮妃也交予他負責。
剛接到任務時,他知是與海定閣有關,他全身興奮與仇恨的因子全被調動起來。越兒逝去後,他心中塞滿了對她的愧疚,以及對胤禛的仇恨。亦蕊,他的內心還有淨土可以放得下她嗎?他選擇將亦蕊收藏起來,放在一個永遠不想看到的地方。
李氏,胤禛的女人,他想起那張被雨水衝刷的惶恐素顏。本應屬於他,劉伯堃的女人,一個被胤禛搶走,一個被胤禛殺死。若是簡單地要了胤禛的命,太便宜他了,嚐嚐妻離子散,痛不欲生的滋味吧!
第三次的見麵,李氏已是迫不及待。這個月的每一天,她都在想他。她實在太寂寞了,沒人和她說話,無事可幹,無處可去,而在英華殿後的那個他,帶給她的不止是溫暖,還有生命的曙光。
劉伯堃早已從她的眼神、表情中洞察出她對愛的渴望。欲擒故縱,以前越兒玩笑中提及的抓住男人心的技巧,現在被他用在李氏身上。他刻意地溫柔、關懷,卻始終不揭開臉上的麵紗。
第四、五……一直如斯,直到一年半後,夏夜,英武殿邊飛舞著無數螢火蟲,李氏像個孩子般歡笑地去撲捉螢火蟲,將它們裹在白紗巾裏,臉紅地將它放在伯堃手心。
伯堃看著她純真而羞赦的表情,亦蕊若在此,也會如此嗎?恐怕她會客氣地行禮走開吧!他輕輕摘去遮麵的黑紗,長眉星目襯著高鼻薄唇,下頜如刀削般工整陡峭。他雙目不眨地停著李氏,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已因激動和害羞滾熱的臉頰,停在下巴處,輕輕一扳。白紗巾滑落,螢火蟲在一對激吻的男女身邊飛舞。
李氏嬌喘著,卻聽伯堃說:“最近聽說皇上在為幾位成婚的皇子修建府邸,最遲明年,你應該會隨四阿哥遷到宮外。”
李氏打斷他的話,激動地說:“那我以後不是見不到你了?”
劉伯堃說:“你應該要先擔心藥斷了怎麽辦?”
“那你,你帶我走,好嗎?”李氏著急地說。
劉伯堃什麽都沒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推開小門,走了。
李氏怔怔地站在原地,唇上的溫熱猶在,螢火蟲依舊飛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