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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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西沉,明月東升,篤篤的更鼓聲傳來,她已經跪了兩個時辰了。雙手撐在地上,含著胸,膝蓋以下早已沒知覺,姿勢很尷尬,像隻逆來順受的小畜生。
    五歲之前,她在爹爹的雜耍班子裏麵跟著大人跑江湖。爹爹是班主,本身是耍中幡的高手,中幡是竹竿做成,高約三丈,上麵有麵紅羅傘。爹爹能把這三丈高,碗口粗的中幡用手肘,用肩膀扛,用下巴殼頂得穩穩當當,紅羅傘迎風飄揚,觀眾鉚勁的叫好,錢也撒的大方。有占場子的地皮過來尋釁,打人砸家夥事兒,一塊紅板磚都要砸到爹爹後腦殼上了,非逼著他下跪,爹爹就是不跪。終於有同行上來幫忙解了圍,爹爹一邊給明月擦臉上的淚水一邊跟她說:“爹不能跪,這一跪下,以後就起不來了。”
    自幼時進了這深宅大院,跪了這個主子,長到這麽大,每次再給他下跪,她便想起爹爹的話,自己再也起不來了,果然如此。
    門裏麵的人輕輕咳了一聲,她不敢起身,仍跪著跨過門檻,四肢著地地蹭進屋子裏。黑洞洞的房間,沒有掌燈,月光穿過鐫花的窗子投在地板上,奇異的香味越來越濃,一小點火星忽上忽下的晃動,忽然滅了。
    她挪過去,直到榻子旁邊,借著月光看到小幾上手掌大小方形的白玉匣子,熟練地打開,用銀勺子挑出些黑色綿軟成色絕佳的煙膏,從他的手裏接過煙槍,他拇指上仍帶著老王爺留下的碧玉扳指,她把煙膏續上,點上火兒,那一刹那間仰頭又看見了他的臉。
    小的時候,就有婆子們私底下笑她長得跟主子聯相,真奇怪,沒有任何關係的兩個人居然可以長得像,他們是一樣的長眉長眼。放到女孩的臉上就是婉轉柔媚,放到男人的臉上也把他變成了個溫柔的人,雖然內裏遠非如此。他的頭發也剪短了,理得很整齊,長條臉兒,尖下巴,鼻子很直,嘴唇很薄,煙吸得舒服了,神色慵懶得勁,有點微微的笑。臉還是像原來那般好看那般俊,身上明明是更瘦了。
    她聲音輕輕地重複之前的話:“明月給小王爺請安。”
    “起來坐吧。”
    她扶著榻子的邊緣慢慢起身,腿上忽然過了血,針紮一樣的疼痛,在他對麵的圓凳上虛坐了,看著他吸了幾口煙。
    “姑娘這是走了幾年了?”
    “三年又六個月。”
    “書念完了?”
    “念完了。”
    “學到什麽?”
    “……文憑在行李裏麵,我去給您拿來看?”
    “中國字還會寫嗎?”
    “……會的。”
    他吐了煙出來:“我以為你不會了,連封信都沒有,死活我都不知道。”
    “……王爺身上還好嗎?”
    “煩您惦記了,沒什麽大礙……”他原本倚在枕頭上,放下煙管,坐起來就著月光看看她的臉,“有點變樣了。”
    她沒應聲。
    “一年前我去了一趟京都,你不知道吧?”
    “後來知道的,伯芳留了信給我。”
    “對啊,你跟朋友出去玩了,我待了一個月,也沒見那裏有什麽熱鬧比奉天多,就又回來了。”
    “看見您留了銀票,王爺您心疼我。”
    她把他說得笑起來,像聽到最好玩的事情一樣,終於叫她名字了:“明月你真學到東西了,知道跟我道謝,跟我客套了?”
    他陰陽怪氣地弄得她根本不知道再怎麽說話,直到他擺擺手:“趕了老遠的路,下去休息吧。”
    她跪了兩三個時辰,跟他說了十來句話,這就又被他打發走了,便行了禮,慢慢出門。出去了才發現夜間變了天,烏雲卷上來,遮蔽了月亮和星星,圍牆樓閣的影子長長短短參差不齊,仆人們將室外的名貴花草都收起來,宅院忽然變得空蕩安靜,像一個寬敞的墓穴。
    修治抵達奉天一個月了,一直在舅父石田秀一的會社裏麵熟悉環境,結交同事,同時上中文課。石田秀一經營的是一間建築公司,設計師和監理都是日本人,還聘請了不少中國人跑業務拉關係。修治還在這裏還見到了大學時代的學長小田彰。
    會社給他安排的宿舍在市郵局附近,三層高的新樓,住了很多來這裏做生意的日本人,也有軍方的家屬。這樓裏每一套房都有獨立的衛生間和浴室,樓下也有不少小館子,生活條件很不錯很方便。修治住著一室一廳,之前的主人是一個來自於四國的畫家,東西搬走了,留了一幅小山水畫在南向的窗子旁邊,修治覺得挺喜歡就沒把它拿下去。除此之外,這個單身漢還有一個臥鋪,兩張沙發,一套畫圖用的桌椅,一個壁櫥一台收音機,還有電燈。還有他到了之後就去北市場搜羅的大捧大捧的綠色植物。
    中秋節前刮了幾天風下了一宿雨,天氣果然冷了,他在先施百貨買了一件厚外套,在舊西裝的口袋裏麵發現了汪明月留給他的地址。一個星期六的上午,修治自己叫了一輛人力車去找雨露街二十八號,到了之後才發現,這裏似乎隻是比滿清舊皇宮小一些的大宅門。
    他去拍側門的門環,四十多歲的漢子開門說他聽不懂的中文,修治想了想,隻說道:“汪明月?”
    漢子上下打量了他,搖頭擺手,複又把大門關上了。
    修治反複核對了地址,明明沒錯,他摸不到頭腦,又不通語言,隻好從那巷子裏麵出來。南端是慈恩寺,寺院的大門是敞開的,有信徒和僧人進進出出,修治拾階而上,也去廟裏轉轉。
    慈恩寺正殿門前放著四口圓型的巨大水缸,裏麵養著蓮花,鯉魚還有青蛙。有幾個工匠在修葺側麵的柱子,修治發覺他們在石灰裏麵攪拌沙子,比例不大對勁,倒是不偷工減料,但是沙子少了,細綿土多了,和出來的材料幹的太快,硬度也不夠。修治比劃著讓工匠再加些沙子進去,他們見這西裝革履的東洋人指手畫腳的,都覺得新奇,停下手裏的活計不幹了,看著他,一邊擦汗一邊笑。
    長老和尚陪著一個人從正殿裏麵出來,那人麵容清瘦俊美,長眉長眼,臉孔白得像玉一樣,身上是件寶藍色的綢緞長衫,衣飾華麗,他右臂微微張開,小臂上架著隻小鷹,他的 拇指上戴著枚綠玉扳指。
    工匠們對長老說:“你看這東洋人還教我們幹活兒呢。”
    長老說:“幾位請勤快些,別誤了工時。”
    當然這些話修治是聽不懂的,他隻看到手藝不佳態度閑散的工匠,老邁的僧人,還有玩鷹的貴族,索性不管他們,自己蹲下去,加了兩掀的沙子,順時針攪了三圈,然後扔了掀子,拍拍手,揚長而去。
    修治再認出那個人來,也是看到了他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大帥府上的宴會,舅父買了禮物帶他同去,他在偏廳裏又見到那個年輕人,一個人坐在留聲機旁邊的沙發上飲酒吸煙,舅父過去跟他問候寒暄,此人傲慢非常,愛答不理。
    修治問舅父這是何許人也?
    舅父剛被卷了顏麵,心中惱怒,訕訕地對修治說:“顯瑒,姓愛新覺羅的,滿清的旗主小王爺。目中無人,遊手好閑,玩鳥玩煙,玩女人什麽都來,皇親貴胄的身份其實早就沒了……”
    修治順著就接下去:“錢也敗光了……?”
    舅父停了停,咽了咽口水:“錢?錢還是有的是……他每天賣一塊地再加一錠金子也能好活到孫子輩……”
    修治聽了就笑了:“這您都知道了?”
    “來這裏不就是淘金的嘛。”
    “您要做他的生意?”
    舅父略沉吟:“不好做,但是也不是沒有機會……走走,我再介紹些朋友給你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