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字數:5253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最後的王公 !
    帥府的宴會直到子夜時分方才結束,顯瑒乘車回到府中,看見後院明月的房還沒熄燈。他去敲她房門,是丫鬟開門,她聞聲也迎出來,跟在後麵,頭發濕漉漉的,都梳到後麵去了,像個英氣的男孩,她身上是件大綠色攢著粉色牡丹的織錦袍子,顏色鮮豔激烈。
    傭人們給他備水沐浴,明月小心伺候,袖子翻到手肘上麵,露出一小段胳膊,圓圓細細的,上麵有些淺色的汗毛,他伸手過去,手背蹭了蹭她那一節皮膚:“明月。”
    “王爺。”
    “你念書念得好不好?”
    “中上。”
    “能在日本找到事情做嗎?”
    “也許能吧。”
    “同學們待你可和氣?”
    “都很好的,不時有聚會,還有人帶我去她家裏玩。”
    “我去了你住的地方,那裏不錯啊,幹淨整潔,旁邊是不是有一個湖?”
    “嗯。樹都長在水裏,夏天的時候,鴛鴦可多了。”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子,“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你自由得像隻麻雀,怎麽又回這裏來了?”
    熱汽從浴盆裏慢慢蒸發,在他的臉上結成水珠,順著臉龐滑到尖的下巴上,她看著他的臉,他濃黑的眉毛和眼睛,慢慢說道:“一隻麻雀的翅膀能有多大?王爺說我到底能飛到哪裏去呀……剛到日本的時候,看到街上的蘿卜我就覺得很奇怪,哎,蘿卜不都是小方塊形狀的嗎?怎麽還能長得圓圓長長的?”
    他聞言“哧”地一笑:“笨蛋!小方塊是廚子切出來燉牛肉的,蘿卜真長成那樣不就成麵果子了嘛?”
    明月說:“王爺你看,我連蘿卜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你讓我去哪裏啊?”
    他轉頭看著她,皺著眉頭發笑:“姑娘,你是逗我呢,是吧?”
    “您笑了就行。”她把他手指拾起來輕輕咬了一下,是個膽小又淘氣的狐狸。
    他忍不住了,一隻手捧著她的臉,吻她的唇,舌尖兒度過去跟她的糾纏在一起,久違的味道和感覺,越來越用力氣,太消耗空氣和心血。他從水裏出來,把她橫抱住,直往臥室裏麵去,明月身上綢子的衣服沾了水,發冷發緊,可兩具身體都是熱的,他太渴,沒有耐心對付一雙雙精致的攢花扣盤,“哢”的一聲把它們撕開了,雙手上去撥開袍子,尋找她的皮膚,她的肉,她的骨頭,像從沙子裏焦急地發掘出一個白玉的花瓶。
    他們距離上一次貼近的時間太長了,長得對對方的身體都有些陌生,長得連他都覺得有點疼。明月發怯,向裏麵縮,他趨上前,困住她占據她,一隻手從後麵握著她脖子,他覺得自己手裏的這個才是根圓圓長長,水分充沛的,鮮嫩的白蘿卜,他又笑了,親吻她,呼吸她,輕輕地咬,折騰著,疼愛著,費了心思地仿佛想要找回什麽……
    之後他麵朝裏麵,側著身體,闔著眼睛打盹,她側著身躺在另一麵,手從後麵輕輕地把他的手握住: “……您還生我的氣?”
    過了半晌他才回答,聲音低沉沙啞:“我不生氣了?我不生哪一出的氣了?”
    雜耍班子被人砸了,爹爹被人介紹到雨露街二十八號的大宅門去看更護院。門口有石頭獅子守著,卻連個匾額都沒有,他們到了三四個月之後才從別的下人嘴裏知道,這是留守陪都的旗主王爺的府。
    院落太大,每一層都用不同的下人,裏麵的人出得來,外麵的人進不去,老王爺有時騎馬有時坐轎,經過第一層場院,明月從來沒看到過他正臉。直到有一天,四個好手段的刺客翻了院子進門,揮刀直取老王爺,明月的爹帶著眾家丁跟刺客殊死搏鬥,最後跑了一人,擒了三人。明月的爹身上掛了彩,給他治病開藥的是王爺自己的大夫,傷好了,明月跟著爹爹進了院子裏麵,爹從此跟著王爺的身邊保衛服侍,明月可以在花園的旮旯裏麵踢毽子。
    還是小貝勒的顯瑒長她幾歲,那時已是個身長玉立的少年,聰明頑皮,玩世不恭。她在他窗外看見這人拿著毛筆,停在白紙前麵,慎重莊嚴,她以為他是在臨帖寫字或者畫丹青,被他招進去了一看,紙上畫個圓殼烏龜。
    顯瑒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麽?”
    明月道:“烏龜。”
    “這叫王八符。貼誰誰是大王八。”
    “你要貼誰身上去?”
    “給我上課的石先生。”
    “為啥?”
    “煩他。我貼他後背上,再念個小咒,石先生立時變王八。你信不信?然後我就勾著他脖子,切個口喝血,可補身了。”
    他描繪出的是個好恐怖的景象,她嚇了一跳,把自己眼給蒙上了,他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居然說到做到,真把那個王八符不知不覺地貼到石先生後背上了,老頭子在王府裏麵上課請安跟人聊天,轉了一整天,後背都背著顯瑒畫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家沒有變成王八,倒是顯瑒自己被氣急眼的老王爺罰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後嘴角都幹裂了,還跟明月擠著眉毛笑,一笑,幹裂的嘴唇上就流血,難看死了。
    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氣得傷身稱病,換了別人。換先生的當日,他為了慶祝,用毛筆給明月白白淨淨的小臉上畫了一副眼鏡。他畫的過程中,明月什麽都沒說,事後照著鏡子看看發現醜怪極了,根本不像他說得那麽斯文好看,當時鎮靜地把手杵到硯台裏麵,飽蘸了墨,然後一下扣在顯瑒的右臉上。
    這件事情也算有還有報。
    新來的先生是個曾經留學英國的年輕人,名喚唐伯芳,入府時二十二三歲,講的說的都是年少的顯瑒原來不知道的,現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見著他漸漸專心,人也正經了,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數字和圖形的題目,濃眉緊鎖,絞盡腦汁的樣子,她趴在窗頭,捂著嘴巴,咯地一笑:他可受苦了吧,這回?
    他抬頭一看是這個小家夥,筆扔在旁邊道:“幸災樂禍可不好。”
    “你做啥呢?”
    “代數題。”
    “代數”是個什麽鼠?把他難為成這樣,她搖頭晃腦地哈哈笑。
    他說:“你進來,我這兒有山東來的黑櫻桃吃。”
    她撇撇嘴巴:不稀罕。
    他把裝櫻桃的琉璃杯子拿到窗台上,撚了一顆,離了半尺遠的距離扔在她口中,明月含到嘴裏,咬了下去,濃鬱香甜的汁水仿佛流到她小心裏麵去了。
    顯瑒說:“丫頭,會寫自己名字嗎?”
    她搖搖頭,不會寫也不耽誤她吃飯睡覺還有玩啊。
    顯瑒於是拿了張紙在上麵寫了四個筆畫,明月左看右看,看明白了,也生氣了,抬起頭,悶悶問他:“你怎麽寫了兩個‘二’,你才二呢。”
    他也吃了顆櫻桃:“這不是你名字嗎?”
    “這是你名字。”
    “你啊,以後也學著認識幾個字吧,怎樣也得把自己名字寫出來啊。”
    她後來也開始跟著伯芳先生學寫字了,毛筆字寫得像筐一樣大,後來越來越小,越來越好看了,在他寫的那兩個“二”上,加了些筆畫,漸漸成了自己的名字“明月”。九歲的時候,他送給她一根自來水筆,金色的筆放在小黑絨匣子裏,真奢侈真漂亮啊,深夜裏她才舍得看一看。
    天是一點一點變的。
    她看見老王爺拿著從京城來的書簡發愁,她也看見有年輕的學生在街上結隊遊行請命,王府深宅大院裏的生活像井水一般死寂,可井外的火卻越燒越旺。
    那年夏天,老王爺進京,明月的爹爹要護送同行。仿佛一切都有預兆,爹爹臨走的時候告訴她衣服鞋子都放在哪裏,積蓄若幹都藏在何處,告訴她照顧好自己,爹爹可能一個月之內不能回來,一個月之後就是中秋了,天冷了,你自己要添好衣服。
    可是爹爹沒能回來,他替王爺挨了刺客一槍,子彈打在肺子上,最後連句話都沒說出來就斷氣了,老王爺把明月爹爹的屍首帶回來厚葬,又下旨全府上下從此善待明月姑娘,她再不是下人,有了自己的小樓,華麗的房間,被人伺候,每一季都有裁縫來做新的袍子。
    外人看來,她是乖乖的,簡直有點傻的小孩兒,被忽然到來的得失嚇呆了的小孩兒,沒有表情,沒有反應,不知悲傷,也不懂感恩。
    沒人見到她夜裏哭。
    除了顯瑒。
    他陪著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斷的眼淚,耐心聽她說話,回答她的問題。
    “他們為什麽把我爹爹葬在這裏?”
    “人走了,要回故土。”
    “我爹爹,他好像不是這裏人的。”
    “他是哪裏人?”
    “跟我說過的,我忘了……你看我多笨,我怎麽把這事兒都給忘了?”她說話的語氣很穩定很平靜,如果不去看她,好像這個孩子根本就沒有哭泣一樣,可是她的眼淚不停的洶湧的流出,流得他都來不及擦,之後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誰生氣了,把自己臥室的珠簾子狠狠地拽下來,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了一地,他坐在榻子上發呆,想到的就是她現在這個模樣。
    天慢慢變了,小皇上早已被屁滾尿流的趕到天津去,各色人等在大位上垂涎轉悠又被拉下馬來。
    老王爺病重,顯瑒迎娶蒙古王爺的大女兒衝喜。她看著他騎著高頭大馬,她看見新娘子被人攙扶著踩過火盆,她看著他們的身上都是紅色墜滿綾羅綢緞的袍子,她聽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她終於跟著眾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們福壽安康,早生貴子,隻不過後來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