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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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見到的男孩實際上是吳蘭英十六歲的弟弟蘭荃。姐弟倆兩年前從哈爾濱坐火車來到奉天,一直都沒有回去過。他們生長在一個有百十來戶人家的村莊,父親的時間一半務農,一半教村莊上的孩子們讀書寫字,學費是每年秋後的三鬥麥子。他們的母親在家裏織布做鞋。蘭英姐弟從小就聰明勤奮會念書,尤其是弟弟蘭荃,這個男孩的記性尤其好,小小年紀就把附近十裏八村山路怎麽走,近路怎麽抄記得滾瓜爛熟,連大人都要問他路的。隻是蘭荃長到九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燒壞了一隻眼睛,腦袋瓜子有些糊塗,再也記不住東西了,後來給爹爹搭手伺候家裏的三畝地。
    “蘭荃把地裏的活兒做得很好,插秧子像用線逼出來的一樣直。人也又乖又懂事,跟我可好了。後來我去哈爾濱的中學念書,花光了爹娘所有的錢,家裏再也拿不出來錢讓我來奉天念大學。弟就跟爹娘說,那我跟姐姐來奉天吧,我總會找得到活兒幹的,我可以養活她,讓她念書。”吳蘭英說到這裏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她停了好一會兒,胸口快速地起伏,“從我到這裏,生活費都是用弟賺的工錢。他做過各種各樣的短工,自己夠吃飯,就把錢都省給我。你看到我的鞋子了?又破又舊對不對?我告訴你,原來那可是一雙新鞋子呢。那是在商店裏麵買的,可不是舊貨攤上的便宜貨,那也是弟給我買的,我穿去學校,同學們都很羨慕的……那天我生了病,弟從工廠跑出來看我,又把賺的錢塞給我,又誤了工,又要扣錢了。你看到了,他還是小孩兒呢,是不是?他可能還沒有你大呢……”
    “你弟弟,他在那個橡膠廠工作,對不對?”
    吳蘭英點點頭。
    明月半晌方說:“我能不能幫你做點什麽?或者,我能不能幫幫你弟弟呢?”
    “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同情,更不是要你施舍我。你幫助了我,所以我想跟你解釋一下,但是請你不要告訴別人。這就是你能幫我做的事情了。至於別的,我快畢業了,我會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我比不了你,但是我也會越來越好的……”
    明月點點頭,心裏記掛下的卻是吳蘭英說“我比不了你”。吳蘭英怎麽會比不了她呢?她是個勤奮努力的大學生,她有著遠大的理想和前途,更重要的是她還有父母弟弟,還有那些用銅板和破舊的皮鞋標記的,來自家人的關愛。
    明月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隻不過,這個十六歲的孩子,她的記憶與生活,想法與現實,聽到的看到的,接觸到的還有遭受到的事情督促了她的思考。思考讓一個人冷靜自持,讓一個人更加聰明而獨立,於是自然而然地變得越來越不那麽可愛。
    顯瑒是一點一點地發現明月的性格裏那一些讓他不安的因素的。
    這種感覺最初可以追溯到去年秋天她差一步就被嫁到南方去的那件事情。整樁官司的由來經過,什麽人說了什麽話起了什麽樣的作用,他都是後來從仆人和家丁的口中,從母親和彩珠的言語態度中尋找到蛛絲馬跡,然後自己整理明白的。而年少的明月從火車站被他拽出來之後任他惱怒誤會,卻三緘其口,隻字不提。到後來,得小王爺自己跟自己解釋清楚:明月不就那樣嘛,連她爹爹去世都隻會哭,不會問的傻小孩。
    後來她撒了那個謊,那是他心裏一直不能解開的一個小疙瘩:他是她的叔叔。當然讓明月把他們之間的關係跟同齡的女孩子們解釋清楚確實很棘手,讓他來想可能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所以他一直都沒有戳穿點明,他等著明月自己在某一天晚上,在那盞百合花形狀的台燈下麵跟他細聲細氣地抱怨她的為難和猶豫。沒有。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他在外人看來成了她富有的體貼的叔叔,卻連個商量都沒有,招呼都沒打。
    還有她在外麵待得越來越久,回家越來越晚,他還想是不是學校留下掃除或者跟同學們做作業。結果有一天他出門會友,在汽車上看到這個家夥自己推著車子在街頭閑逛,他以為自己看錯了,讓司機開回去,看見她蹲在路邊看老頭子下象棋。象棋案子旁邊有兩個攤子,一個賣西瓜,一個賣香瓜。一隻香瓜被掰開成兩半讓人看生熟嗅味道,時間久了被陽光烤熟,被蒼蠅爬過舔舐,跟另一側攤子下麵一摞西瓜皮一起發出膩乎乎臭烘烘的味道。矮房子裏麵出來一個女人,一盆髒水潑在地上。顯瑒想下去把明月從如此所在中給揪回來,門開了半截又關上了,讓司機開車上路,心裏想也罷,也不是什麽過失,她自己樂意就好。
    六月中旬的時候,家眷們一起去丹東海邊過半個月。明月還要上學念書準備考試,因而不願同行,顯瑒也沒有勉強,將她自己留在奉天。到了地方,他先見了舊部和一眾佃戶漁民,又命李伯芳等人整理了舊年賬目,勾銷一些,催繳一些,五六天的時間都搭在這上麵。活計幹完的第二日,顯瑒打算乘漁船出海,大早上天還沒亮就上了船,結果碼頭上笨笨地跑來一個人,一腳邁到船舷上,彎著腰穿著粗氣跟他說:“帶,帶我也去。”正是懷著六個月身孕的彩珠。
    顯瑒道:“那怎麽能行?折騰死你。”
    彩珠跑了一溜道,根本沒力氣爭辯,一屁股坐在船上哪也不去。顯瑒沒轍,讓船老大開船,對那女子說:“不舒服了馬上說,咱回啊。”
    船老大在兩個海岬之間橫了一條長線,每隔兩三丈拴著一個嘴大尾巴小的袖籠,魚貝蝦蟹鑽到裏麵被網住出不來,船夫們將袖籠撈起來抖到船上,就是海裏的收成。船不大,在風浪裏麵搖擺得厲害,走一會兒再停一會兒,別說彩珠懷著六個月,就是身形利落當姑娘的時候也不可能受得了。可她忍著,偏不吱聲。顯瑒在後麵看了她半天,到底還是上去說:“要吐就吐,我都吐過。”
    “我不想吐。”彩珠道。
    “呀,還挺硬。”他笑起來,“之前沒見過海吧?”
    “……見過的。”彩珠說。
    “什麽時候啊?”
    “好多年前了。姐姐出嫁,家裏人去天津送她坐船。”
    “沒聽你說過。”
    她垂著頭:“我也是今天才想起來的。”
    “……去艙裏麵坐著吧。裏麵暖和。”
    “不冷。”
    船夫剝開兩枚牡蠣送上來,顯瑒接過來,一口吸進去,又咬了一口玉米麵的餅子,吃得津津有味。彩珠也要吃,顯瑒說,太腥。你可不能吃。彩珠非吃,學著他將兩個東西都倒進嘴巴裏,嚼了幾口,咽不下去了。
    顯瑒道:“吐了唄。”
    她這才一口吐到船外,趕緊拿水漱口又從腋下取了帕子擦嘴。
    顯瑒哈哈笑著:“讓你倔。”
    他把明月給想起來是在幾天之後的一個傍晚。別墅臨海的露台上放了美酒糕點和自己家花園裏摘的瓜果,留聲機裏麵轉著西洋樂曲的唱片,幾個表兄弟的新話題是奉係軍閥入關以及南省愈演愈烈的戰局,女眷們也在乘涼聊天,妹妹顯瑜有些走神,她明日要見一個家世體麵的從歐洲回來的年輕人……
    顯瑒拿著一杯酒自己站在露台上,看族裏的小孩子們在下麵的沙灘上蓋房子。
    幾個大一點的男孩建完一個方方正正頗有些氣魄的大屋,又在給它砌圍牆築院子。他們動了些小心眼,要把小女孩自己挖的一個小坑也圈到他們的院子裏去,不知是要拿來當遊泳池還是魚塘子。女孩隻有三四歲大,頭上紮著兩個小辮子,是長春來的表兄家的大女兒,她在專心致誌地挖自己的沙坑,忽然發現不對勁,自己的獨立工程居然被圈到大孩子們的院牆裏去了。她端詳了一會兒,沒抗議也沒吵鬧,在圍牆上推了一個小豁口,將自己的沙坑範圍擴大了一些,然後繼續悶頭挖坑。
    那是一個很有趣的局麵:大孩子們處心積慮地占有了她的沙坑,可是女孩卻將它繼續挖到圍牆之外。她有她不被包圍起來的小小的一個國。
    顯瑒走回房間,穿過客廳去打電話。
    他一手拿著耳機一手拿著話筒,要了奉天王府的號碼。
    是管家接的電話,跟他說,明月小姐還沒回家呢。
    他掛了線就覺得自己有點沒勁,轉身又回到熱鬧裏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