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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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九月末,顯瑒與彩珠的女兒降生了。遠在蓬萊的真人道長著人捎來帖子,上麵是他精心演算出來的名字:赫麒。府中上下都道這個名字好,威儀隆重又富麗堂皇,隻有顯瑒挑出來一個毛病:筆畫太多,不好寫。彩珠笑道:“那你就給取一個容易寫的小名。”說這話的時候,那孩子正被奶娘抱在懷裏,紮了艾灸的手伸到外麵來,硬硬實實地扒拉掉桌上的一個骨瓷杯子。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細碎,聲音響亮,顯瑒當時便有了主意,把孩子抱起來,看著她明亮的眼睛說:“兵兵。就叫兵兵。”
“冰雪的冰?”
“不啊,士兵的兵。”
“那可不是姑娘的名字。”
“她可不是普通的姑娘,她是我的女兒。”
彩珠等的是一個兒子,來的卻是一個女兒。無論怎樣,她自己都是有些失望的,但是顯瑒的疼愛和孩子本身卻讓人越來越欣喜。她身體健康,精力旺盛,不哭不鬧,卻很早就開始體育鍛煉:她每天躺在小被子裏,卻把包袱皮裏的兩條腿舉得高高的,成了一個硬朗的直角。兵兵有一張酷似顯瑒的臉,眉目,口鼻,臉頰,發際線的美好的形狀,還有白瓷一般的皮膚,與她父親幼年時候的照片簡直一模一樣。久病不愈,身體虛弱的福晉來了精神,將孫女兒抱在懷裏,左看右看,怎麽看都看不夠。當這個脖子後麵長著一顆紅痣的小孩剛剛開始用四肢爬動的時候,顯瑒已經托人在蒙古給她尋找一隻血統純正,身形健美的名貴小馬。
但是,在彩珠的心裏,所有這一切的意義都比不了兵兵在兩歲時候做的那件事情意義重大。
那是個初夏的午後,明月帶著一個新的小禮物來她屋子裏逗兵兵玩。那是一隻通體碧綠,脊背上有幾條紅線的青蛙,上了弦會蹦。兵兵看了非常歡喜,跟明月玩了一會兒,自己就學會操作了,胖胖的小手把發條擰了幾周,放在地上,青蛙就跳起來,一下一下地蹦到明月的跟前。兵兵也跟了上去,跟青蛙一起跳到明月的懷裏,咯咯笑。明月也喜歡她,香香軟軟地抱了一懷,想要親親,卻有點不敢,隻是笑著看她,兩個人四目相對。
當時屋子裏麵有不少人。福晉在,側福晉也在,即將出嫁的大格格顯瑜和兩個妹妹也都在,屋子裏麵有些輕輕的說話的和吃瓜子的聲響,沒有人十分地注意正在地毯上玩耍的明月和兵兵。
可是,一束奶聲奶氣卻清晰無比的聲音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麵,兩個字:“狐狸。”
說話和吃瓜子的聲音都停止了,屋子裏麵霎時變得安靜無比。女人們的眼睛落在那小小的可愛的孩子身上,看著她在明月的懷裏,黑色的眼睛清晰明確,嘴邊有一絲天真甜美的笑容,右手的食指對著明月姑娘那翹翹的鼻子尖兒,仿佛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終於集中在這裏了,才又明明白白地重複道:“狐狸。”
夜深時分,彩珠守在兵兵的旁邊看著女兒熟睡的臉,她自己也在納罕:是誰教給這孩子說“狐狸”?
她從來就沒有見過狐狸,她從來就不知道這個詞,也就是說,在這個孩子的小腦袋瓜裏麵,根本不存在“狐狸”這個形象和概念。可是她怎麽會指著明月姑娘的臉,認真篤定地說那個詞?真邪門兒啊。
都說孩子的眼睛能看見大人們看不到的東西,難道兵兵真地看到了汪明月那表皮下麵的妖孽原型?彩珠想起來兩年多前,福晉的壽宴之後,那隻小白狐鑽進明月的屋子再不出來的掌故。這究竟是奇妙的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的真相?
別人會怎麽說呢?
老人家會憂心忡忡,更加地討厭或者忌憚那個女孩。
長舌頭的下人們會更把明月當做傳奇和笑話,可是也難保不笑話她,他們會想,隱忍多年的少奶奶背地裏要跟自己的小女兒怎樣說另一個女人的壞話,以至於誠實的孩子當麵就給抖了出來。可是上天知道,她才不屑於做那樣無聊齷齪的事情。
但無論如何,孩子說出了她一直想說的話。兩歲的女兒用她的無知無畏報複了這個霸占了顯瑒的女人,保護了她自己的母親。事情讓彩珠驚訝,思前想後又覺得那樣解氣和感恩。她輕輕拾起女兒睡夢中虛握著的小手,輕輕地親了一下,輕輕說:“你保護了額吉,額吉也要保護你的。”彩珠做好了鬥爭的準備,明月對顯瑒哭訴怎麽辦?顯瑒來找她發難,讓她管好自己,管好孩子怎麽辦?她才不害怕與任何人針鋒相對,哪怕是小王爺。她一個人的時候都沒有害怕過,更何況有了這樣的女兒?
可是事情戛然而止,之後沒有任何後續和風波。像大量的砂子埋住了小團的火焰,像風把薄薄的香灰吹走。明月對這一番委屈照單全收,根本沒有傳到顯瑒那裏。彩珠於是覺得這個年輕的女人更加陰沉可怕,不知她醞釀著怎樣的報複,又何時爆發。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抵製與反感,有時候並不需要吵架和衝突來表達。
她心不在焉就可以了。
明月在家裏越來越不愛說話,整天地看書寫字,或者眼睛看著窗戶外麵發呆。顯瑒跟她說三句話,她隻應一聲,還是毫無意義的“嗯,啊,是嗎?”之類的動靜。身體仍是好的,溫柔甜蜜,但是親密的時候睜著眼睛看別處,腿伸長著,手臂也不會彎曲上來撫摸他的後背和頭發,像截木頭。他掐著她下巴問她:“找揍,是不?”她笑了笑,翻轉了身體,後背給他。這個姿勢很好,兩個人都喜歡,顯瑒更舒服,她則完全不用配合,數著數就睡了:一下,兩下,三下……
人要是想討厭,創意層出不窮,比想要討人喜歡容易得多。
有一天明月在學校打籃球打得晚了,學校的浴室又壞了沒來得及修理,明月沒洗澡也沒換衣服就騎車回了家,頭發裏麵,渾身上下都是熱乎乎的汗味兒。她進了屋,剛把球鞋脫下來就看見顯瑒緊了緊鼻子,心裏就記著了:哦他討厭這個。
過不久,學校組織去大田裏學農,整整兩天,明月翻土撿糞盡著性子弄了一身髒回來,夜裏進了屋鞋子甩掉,衣服不脫就倒下,剛搭了個邊兒把身子躺平,一隻腳伸出來就把她給踹到地上去了。
彼時顯瑒其實沒睡,明月帶來的一身複雜新鮮的臭烘烘的味道衝到鼻子裏,登時更清醒了,他用被子捂著鼻子,心裏其實覺得格外好笑,照著她屁股輕輕踹了一腳,明月順著勁兒就掉在了地上。距離不高,下麵還鋪著厚毛毯子,就算是大頭朝下又能摔傷到哪裏去?可是明月在下麵半天沒有動靜,顯瑒爬到邊沿上一看,她麵朝下麵,一隻手卡在自己腰眼上,一動也不能動。
“怎麽了?”
“腰,腰閃了。”
他想要把她抱上來,明月大呼小叫地喊疼不讓碰。於是半夜叫了中醫和跌打師傅,開了湯劑膏藥,又囑咐好好休息不讓亂動。明月因此得償所願,撈到一個多月清閑睡覺,再不用對另一個人開放了身體,一下一下地數著數入睡。
那種感覺奇怪而且執拗。她覺得自己的心裏鬱結了很多很多的不滿,怨氣跟著每一次呼吸出來,能殺死茂盛茁壯的植物,她的五六盆蘭花可能都是因為這個死掉的。
這種怨氣並不針對任何別人,她不恨彩珠,不恨年邁的福晉或者傳閑話的下人們,更不恨小小的,指著她的鼻子叫她“狐狸”的兵兵。福晉是有恩於她,而她確是對不住彩珠,隻不過她自己並不是始作俑者,如果她能選擇,她可以對得起她們任何一個人。
所以究竟是誰不問她是否願意就剝奪了她選擇的權利呢?
誰讓她被當做一隻狐狸,以一種恥辱的方式讓她變成被所有人忌恨的對象呢?
誰弄疼她初育的身體,在她的疼痛中尋找快感和歡樂呢?
歸根結蒂,誰讓她失去親人,身陷囹圄,像殘忍地剝削每一個工人的血汗一樣剝削她的青春和生命,又認為理所當然,對此毫無歉意呢?
她對這個人的不滿和怨恨越來越多,越積越深,因而總是更加想法設法的去疏遠去討嫌,卻又總覺得這些小動作不疼不癢,漸漸變得無聊至極。像每一個逆反期的孩子一樣,她被怨恨和荷爾蒙叫囂著鼓勵著。要去發泄。要去闖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