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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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波的源頭是發生在六月中旬的一場食物中毒事件。岐山路第二小學的二百多名師生在一天午餐之後開始不同程度的嘔吐和腹瀉。其中一些情況嚴重的被立即送入了就近的醫院。六個學生與兩位老師極其危重,幾乎有生命危險。他們陷入了昏迷狀態,數日後方醒來,髒器嚴重受損。
    地方安保部門當即立案調查,質詢了二十多位向岐山二小提供夥食的商家和小販,化驗了他們的產品,最終確定了有毒食物來自一家叫做“大磊醬園”的調味品商號,其賣給岐山二小的醬油和豆芽含有大量的黃曲,這正是師生們食物中毒的罪魁禍首。大磊醬園是浙江商人開了四十多年的老號,一直以來質量過硬,產量大而且穩定,供貨範圍覆蓋了遼寧全省,甚至黑龍江和吉林的部分地區。而是它忽然之間犯了官非,幾乎害了人命,一晚上之間,大磊醬園被砸了釀醬油和陳醋的大缸,封了商號和產業,關門停業,等著治罪。
    地方媒體積極報道宣傳了這件事情,老百姓拍手稱快,但是很快就感覺到了更重大的不安和危機:如果這樣正規曆久的商號生產出來的東西都不可靠,那麽其他的醬園就可靠嗎?如果醬油不可靠,那麽食鹽可靠嗎?蔬菜可靠嗎?糧油可靠嗎?
    新聞分成大新聞與小新聞,報道力度和所占版麵各不相同。劉南一的父親劉主編在頭版安排了食品安全的報道之後,收到上麵的指令:也是在頭版,但隻用半塊豆腐的麵積發一篇關於軍政府與日本糧農企業簽署合作協議的時訊。放在右下角,不大不小,當成個好消息給予正式的公布和肯定,但是不能太過張揚,不能讓老百姓覺察到某些必然的因果關係。
    明月當時混在南一的家裏玩,劉先生回了家就問妻子,家裏還有多少米麵油鹽?劉太太說,夠,沒急著買,最近不是東西不好嗎?劉先生道,快,多拿些餘錢出來,屯一點。屯多少啊?能屯多少就屯多少啊。劉太太依言存了一菜窖的食物。
    就在劉家屯糧的同時,一艘滿載著調味品和袋裝大米的巨型貨輪從日本啟程抵達了大連港。劉先生的報紙和其它各報同仁都被命令進行了相關報道,還統一發了照片,以茲肯定:確有貨船舶來日本食品,衛生安全,價格不貴,即將投放各地市場。
    之後不久,老百姓在不同的雜貨店,小鋪和市場上發現了這些日本貨,它們起初果然不貴,醬油的味道鮮美醇厚,大米飽滿香甜,而且包裝精美,你看,這餅幹盒子上麵還有漂亮的歌伎和滑稽的力士呢……這些日本商品迅速地借助危機占領了市場,可是沒有人知道,每段時間之內在大連港靠岸卸載進口商品的數目根本跟不上遼寧,黑,吉以至東北全境的消費速度,也就是說,運來的日貨隻有一份,而老百姓買到的確是五份,四份的差額從哪裏來的?
    真相是:他們消費的“進口貨”與從前的東西並無二致,隻不過,很多企業因為苦撐不住而被日本老板打壓收購,從前的商品換了個皮就成了日本貨,換一個身份繼續在本地傾銷,當然,這也並不是最終的目的。壟斷帶來的是物價的失控:夏季還沒結束,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裏,奉天城的糧油價格不動聲色地漲了三成。
    終於有人開始明白了。
    浙商會將一紙官文遞交法院。同時聲稱逮到了向大磊醬園投毒的日本人。法庭起先不予受理,然而消息卻在民間迅速地傳播渲染,人們對於糧油物價飛漲的強烈不滿很快波及到其它各個領域,他們赫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已被東洋小國占領,在其與軍閥政府之間利益的夾縫中苟延殘喘。
    抵製日商和日貨的運動在八月初開始,借著由民間自發性的行為發展為集會和遊行。又是大學生們首先走上了街頭,他們得到了市民的響應和支持,標語口號鋪天蓋地。明月撲到窗台上,看到吳蘭英走在隊伍的最前麵。
    當時上的是代數課,二十六歲的老師將課本扔到桌子上,帶著學生們在窗口向遊行隊伍招手鼓掌,呐喊助威。待遊行隊伍經過,老師讓學生們各自回座,繼續上課的時候,他發現兩個學生的位置是空的:汪明月和劉南一。
    兩個女孩投向示威遊行的隊伍裏,跟著更大一點的孩子們在兩個小時的時間裏席卷了市中心的大街小巷,他們最後來到了位於小南門的帥府門前靜坐請願。
    八月裏,日頭毒熱,當空照耀,學生們在帥府門前的馬路上席地而坐。帥府戒備森嚴,被荷槍實彈的士兵層層護衛,槍口朝向年輕的示威者們。麵對著黑色的槍口走上前呈遞請願書的共有六個人,其中就有即將畢業的吳蘭英。
    請願書裏首先要求的是法院接受審理大磊醬園被陷害投毒的案件。繼而要求軍政府采取措施幹預物價。繼而廢除扶植日商和引進日貨的官方協議。接受請願書的是大帥的一位秘書,看上去年紀不大,斯文幹練,他表示將把學生們的請願呈送大帥,請示研究。
    學生代表問要研究到什麽時候?
    不一定。
    那好。我們等。
    吳蘭英找到南一和明月,給了她們一些水和桃酥。兩個人幾口就都吃掉了。吳蘭英讓兩個中學生要麽回學校要麽回家去,倆人都沒幹。堅持也要留在這裏等答複。
    一個坐在他們旁邊的男孩笑嗬嗬地說道:“字才認識幾個啊?道理還沒明白呢,就跟我們一起起哄,對不對?”
    明月當時氣得臉都紅了,因為激動,哆哆嗦嗦,結結巴巴地說:“別,瞧不起人。國,國家興亡,皮膚有,責。”四周的大學生都笑了,笑容是善意的,肯定的,兩個女孩被接納在他們的隊伍裏。
    政治運動這個東西有一種很強大而且奇怪的力量。它能夠通過集體的主意和活動迅速地燃燒個體的血液,繼而激發出反抗的力量和叛逆的快感。這種作用和力量,酒精毒品搖滾樂也都有,但是都沒有它來得迅猛而激烈。且人越是年輕,燃點越低。
    坐在人群裏的明月,聽人演講討論,跟著人呼號唱歌,感覺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暢快和舒服。好像一直以來鬱結在她心中的那股能夠殺死植物的怨恨之氣蕩然無存。心跳與呼吸都暢快好多,她的心底裏麵甚至冒出來一個荒唐的念頭:要是能夠一直這樣下去那該多好啊!用不著去學校,用不著上課,用不著回王府,那可好了……
    下午四點多的光景,大帥府仍舊沒有跟請願的學生們任何答複。可是一個人找到了明月,他從後麵喊她:“明月姑娘,明月姑娘。”
    明月回頭一看,是王府的家丁大趙。四十多歲,身上穿著薄綢長衫的大趙蹲在靜坐的隊伍裏麵,態度謙卑,姿勢尷尬:“明月姑娘,王……老爺讓您回府呢。”
    明月想都沒想:“不。我事兒還沒完呢。我不回去。”
    大趙愣住了,一時沒動。
    明月身邊的男孩好整以暇地說:“喲,還是位千金小姐呢。不勝榮幸,不勝榮幸啊。”
    明月忽然惱怒了,慢慢地嚴肅地說:“我不是千金小姐。你才是千金小姐呢。”
    男孩閉了嘴,臉轉過去跟別人說話去了。
    大趙朝著明月湊上來一些,掩著嘴巴說:“姑娘,老爺在那邊等您呢。說要是我請不回去您,他就過來請您回去。”
    明月聽了心裏一驚,馬上直起身子向四處看看,果然朝西的方向,長街的盡頭,一片楊樹的陰影下麵,隱隱約約是顯瑒那輛黑色的車子。她看了看大趙,大趙確定地點了點頭。
    哦他來了。他要把她給擒回去。他會衝到這裏來,像那次把她從火車上給拽下來一樣把她給拎走?順便讓所有人洞悉她一直試圖掩藏的事實,當眾戳穿她編造的“他是她叔叔”的謊言,讓南一和其他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囚徒?
    她心裏笑了一下:我才不怕呢。那又有什麽大不了?那還能比得過被小小的孩子指著鼻子叫做“狐狸”的難堪嗎?我現在很自在,為了能夠多自在一會兒,我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在乎。
    大趙道:“姑娘,你身子骨剛好一點,不能這麽造,咱走吧……”
    明月忽然看定了他,咬著牙,凶狠地說:“我不!你回去告訴他:我不!”
    大趙無奈,轉身走了。
    南一看著渾然發愣卻呼吸劇烈的明月說道:“你叔叔,管你還真嚴哈。”
    明月搖搖頭,沒說話。
    可是顯瑒沒有過來捉她回去。他也沒有離開。黑色的轎車一直停在遠處。明月跟別人一起坐在烈日之下,卻越來越覺得心頭發冷。
    傍晚時分,大帥秘書終於出來傳話:大帥責成法院審理大磊醬園告日本人井上三郎一案,並將於今日開庭,同時允許社會各界旁聽。至於另外兩項請願內容:首先政府將會采取有力措施幹預物價,而日商和日貨的問題仍需磋商解決。
    雖然用詞模糊,態度也模糊不清,但是無論如何,遊行達到了首要目的:“大磊醬園”案件可以公開審理。天色漸暗,遊行的人群就地解散,明月張望了一下,顯瑒的車子不知何時也開走了。
    筋疲力盡的明月和南一一起吃了一頓牛肉麵,天已全黑,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南一悶悶說道:“我回家就得挨一頓好打!我媽掃地用的笤帚疙瘩老厲害了,還是你好,你叔叔怎樣也不會這麽揍你。”
    明月低著頭,一聲不吭,過了半晌,忽然眉開眼笑地有了主意:“親愛的南一,咱倆都是戰友了,讓我去你家過夜吧。這樣你媽媽會看在我的麵子上不揍你,我也不用回去我家看我叔叔的臭臉啦!”
    南一遲疑地:“那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