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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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故事啊?”
    “是我在日本聽到的。”
    “嗯。”
    “東京和大阪  的兩隻青蛙通了信之後打算去看看對方住的地方,他們一步一步,費勁巴力地好不容易跳到了一個小山崗上相遇了,互通姓名之後發現是相識已久的筆友,就很高興,一邊聊旅途中的見聞,一邊吃了些蟲子,喝了露水就醉了,沒有力氣再繼續趕路。
    大阪的青蛙想了一個  好主意說:我們無非是要看看對方的城市嘛,沒有必要非得去那個地方,隻要我們抱在一起,然後站起來,你能看見大阪,我能看見東京了。
    東京的青蛙  說你真聰明,然後依言而做。兩隻青蛙用前腿互相擁抱著,用後腿撐著就站立起來了。”
    顯瑒笑著說:“然後就看見了?”
    “看見了。”明月說,“不過啊,你知道的,青蛙的眼睛是長在後背上的,他們肚皮貼著肚皮站起來,結果呢,看到的還是自己原來的家鄉啊。東京的青蛙說哎,大阪跟東京一個樣!大阪的青蛙說,對啊,一個樣,沒什麽看頭!兩隻青蛙握手告別,又心滿意足地回家鄉了。”
    顯瑒笑著把她拉得近一點,親親她耳朵:“念了三年書,就學這玩意了,是吧?”
    她抬頭看看他:“‘這玩意’?同鄉會的時候,有個男生講了這個故事,不知道多少人都掉眼淚了。”
    “你也掉眼淚了?”
    “嗯。”
    “為什麽啊?”
    她的手勾在他頸子上,臉貼在他胸前:“我是個中國的青蛙,蹦到日本去了,站起來,看見的還是家鄉……還是你……”
    他雙臂把她窩在自己懷裏,像個小嬰兒一樣,抱得又小又柔嫩,這樣無聲地安慰了半天,方說道:“這麽大了,要有長進了。人不是青蛙,得向前看,對不對?自己過得高興,比什麽都重要。今天過得高興,比什麽都重要。別太在乎過去,也別總惦記著別人,懂嗎?”
    這話她品味半天才回答:“不懂。”
    他笑起來:“不懂不要緊,以後慢慢懂。”說罷輕輕地晃了晃她,“就比如說,你可以想一想,我在的時候,我們好好的。我不在的時候呢?”
    “我去找你回來。”
    “我死了呢?”
    “我跟著你。”
    “那不對。”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我死了,你可以哭一會兒,或者哭幾年,但是你自己還得好好地過。”
    她抬手去堵他嘴巴,本來就發腫的眼睛又紅了。
    顯瑒把她的手拿下來:“就事兒說事兒,哭什麽啊?換了我也是一樣。你要是死了,我也會哭的,哭一會兒,或者哭幾年,但是之後我還是好好過。”
    她急出來一頭一臉的汗:“我死可以,你不許。”
    顯瑒發現明月完全是在岔話題,根本拒絕跟他進行有效的對話,笑著親親她:“行。都不死。哎我說,南一現在幹什麽呢?”
    “在報社謄稿子。”
    “哦……交了個日本男朋友,是吧?”
    明月聽了先沒說話:“……她跟你說的?”
    “對啊。把你送到車上以後,我就回去打個招呼。這事兒你不知道?你們不是一起來的嗎?”
    “我沒細問。”
    “巧的是,”顯瑒道,“那日本人我認識的,在這裏幫忙蓋樓。你知道嗎?叫東修治。是良友會社的建築師。”
    “嗯,知道的,夫人請他吃飯,我也去了。”
    “世界真小啊。”
    “……”
    明月靜靜地貼在顯瑒胸前,心裏麵有點虛,不太知道應該怎樣應付,她隱約有種不大好的預感:從東修治在彩珠那裏說他們是“初次見麵”開始,到南一對顯瑒說這是她的朋友,他們都在說謊,這些即成的因她而起的謊話以後可能還要有更多的謊話來維護。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才想起,是她把修治君約出來看戲的,自己卻連句道別都沒有說。
    “睡吧?”顯瑒說。
    “嗯。”
    他伸手關了燈,回頭把她抱進懷裏,黑暗裏嗅一嗅她頭發:“這香皂好聞。”
    “我渾身都是膏藥味兒。”
    “瞎說什麽啊……”
    第二日彤芳戲院送來了署名顧曉亭的帖子,請王爺再去看戲,家人跟來送帖子的人說,王爺最近忙,說過些日子再去給你們家顧老板捧場。
    奉天銀行在陽曆新年之前通過驗收,交付使用了。銀行開業慶典在白天舉行,兩大箱黃橙橙的金條被請進保險箱,鎂光燈閃了之後冒白煙,別管真假,真夠熱鬧。當天晚上,在俄羅斯俱樂部的頂樓舉行了酒會,城中名流均到場參加,修治跟隨舅父應酬了一圈,認識了一位新朋友小林元哉。
    小林不到四十歲,說話客氣,彬彬有禮,他穿著西裝,有點微微駝背,從外表上看,怎樣也看不出來是關東軍的一位高級將領,官拜大佐。這人曾在朝鮮指揮過幾場大仗,重創當地爭取獨立的民族軍隊,可謂戰功赫赫。
    石田秀一跟修治說起小林的曆史,他本人不以為然,擺擺手道:“那是軍人的本職工作,當做談資用來誇耀,真是讓人難為情。”說完他看看修治,“我從前也是學建築的。本應在國內作建築師。但是大學之後,被父親送去參軍,走到今天也並非自己所願。”
    “小林先生在哪裏念書的?”修治問。
    “帝國大學建築係。”
    “是校友。”
    小林哈哈大笑起來:“很好很好。”說完飲了一口杯子裏的紅酒,“我聽說過東君。”
    “什麽時候?”
    “秋天。也是朋友的聚會上。聽人說起來當時奉天銀行工地上,勞資雙方鬧了很大的糾紛,聽說後來被一個初來乍到的,連漢語都不太會說的年輕監理處理得非常妥善,這就是東君吧?”
    “原本也不是大的矛盾。溝通的問題而已。”
    小林點頭笑笑,頗為欣賞修治的謙虛和低調:“在這個城市裏,東君最欣賞哪些建築?”
    修治想了想:“老皇宮和一些寺廟道觀,從傳統建築審美角度來看都非常有特色。但是這個城市幾乎沒有傑出的現代民用建築。很多俄羅斯人修建的工程可以說是敷衍了事。”
    “東君心中,理想的現代建築應該符合什麽樣的標準,怎樣考量?”
    “時間。能夠禁得起時間考驗的,幾十年,上百年甚至幾百年之後仍不會被淘汰的,才是好的建築。”
    小林與修治碰酒杯:“我完全同意東君的想法。以後有時間好好聊?”
    “我恭候。”
    修治和顯瑒是在衣帽間相遇的。晚會快到尾聲,修治要離開,去辦公室取些東西。顯瑒剛到,服務生正替他把身上黑亮的狐裘脫下來,修治在等人拿自己的大衣。
    顯瑒看看他,饒有興味——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開始不再用眼角看修治了:“這不東先生嘛?”
    修治點點頭,沒打算招呼。
    “天這麽冷,還頂得住吧?”
    修治老實相告:“什麽意思?沒聽懂。”
    顯瑒笑了,慢慢地說:“我問你:這裏天氣這麽冷,你還不回你老家啊?老家,知道嗎?你爹你娘住的地方。”
    修治重複道:“老家?”
    “對,老—家—。”顯瑒教這日本人說話,故意拖長了聲。
    “哦。”修治明白了,看著顯瑒,“你的老家,我住得很舒服。”
    正幫顯瑒收大衣的服務生“哧”地一笑,顯瑒回頭看那小姑娘,半嗔半笑:“你笑誰呢?”
    小姑娘趕緊低頭,臉“刷”地就紅了。
    修治看不得這個人這副浪蕩作風,穿了自己的大衣,戴上帽子要走,顯瑒在後麵給他叫住了:“哎!”
    他本來不想理他,走了幾步又改了主意,回頭看看顯瑒:“請指教。”
    “你啊,我們家的樓,你蓋的不錯。工錢我讓人給你算厚一點。你老板想要我手裏麵的什麽項目,也可以商量。你這人會幹活兒,這個我承認。圖錢,我這裏有的是。可我家的人,您就別算計了。”
    修治回頭看著他。
    顯瑒見他沒反應,就笑笑:“我得找翻譯來說?”
    修治道:“你害怕了。”
    顯瑒道:“我沒有。”
    “我沒有在問問題。我不需要你回答。我說:你害怕了。”他說完就走了。
    修治第二日要跟同事開會,想回辦公室取些文件回家做功課。車子停在會社辦公樓前台階下麵,修治正要上去,有人在後麵喊他:“先生!”
    修治回身,一個人好像忽然從夜色裏麵鑽出來一樣,眼睛一眨就立在他眼前了,來人手裏拿著一支煙,對他說:“借個火兒。”
    修治擺擺手:“我不。”他的意思是說:我不吸煙。
    來人沒介意,把煙重又揣進懷裏,然後問:“這是什麽地方啊?”
    修治道:“你不知道?走錯路了?”
    來人道:“不認識。我是外鄉人。”
    “你要去哪裏?”
    “火車站。”
    “那很遠。”
    “是啊?……有多遠?”
    修治覺得這個人說話和神態都有點沒頭沒腦的,不覺心生疑竇,仔細看,又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定是在哪裏見過的,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正尋思的當兒,那人忽然道:“得,估計您也是不知道,我再找別人問吧。”說罷未待修治反應就轉身走了,腳步飛快。
    修治進門的時候問值班的門房剛才可有人出入?門房說這麽晚了,怎麽會有人?反正他是沒看見。修治加了小心,第二天開會之前通知了保衛科,經過調查,整個辦公樓並沒有科室丟失財物。
    隻是過了不久,春節之前,臘月二十七的晚上,有人打劫了奉天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