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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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看了評劇  《春閨夢》回來,南一心煩意亂了好幾天。小半是為明月著急,大半是為了自己。
    她腦袋裏麵不斷浮現  的一幕是自己跟修治從戲院裏麵出來,譚芳就在後麵,促狹地問她身邊這個日本人是誰。他肯定是在裏麵看到他們握手了。他會不會認為這日本人是她的相好?尤其是她糊裏糊塗地說了一句“不關你事”之後……劉南一小姐對自己有深刻的認識:特別善於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除此之外,屁能耐沒有。
    輾轉反側整  整兩宿,南一覺得她這麽幹靠沒有大用處,終於在一天下班之後,鼓起勇氣去了土匪譚芳的山貨行,進了門還沒睜眼看清形勢呢就豪邁地大聲問:“有新木耳嗎?給我來一斤。”
    沒有小二答話,秤盤秤杆算盤珠子也不響,南一定睛一看:椅子上翹腿坐的,窗台邊掐腰站的,籠袖子的,叼煙鬥的,壯的,瘦的,高的,矮的,還有呲著牙陰陰笑的,一屋子各色大老爺們,不知哪個話題被打斷,眼下都看著這個突然闖入來買木耳的丫頭。
    譚芳仍在櫃台裏麵,右手端著個紫砂茶壺正湊到嘴邊,這本來一臉老練凶相的家夥對比之下霎時變成了最年輕斯文的一個,果然美醜都是比出來的。南一就算是個在報社謄稿子的邊緣員工但怎麽也算跟新聞沾邊,見過世麵的人,立即明白了怎麽回事兒:這一屋子都是他的同夥兒,土匪們在開會呢。她額頭上的汗倏地下來了,如臨深淵,如陷狼窩。
    心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南一哈哈一笑,拱拱手:“進錯門了!對不住哈!”說罷轉身要走。
    一個瘦長臉漢子把門嗖地一下推上了:“姑娘不是買木耳嗎?我這兒有新來的小興安嶺的黑木耳啊。”
    “有啊……”南一道,“行啊,那就來一斤吧。”
    “別的山貨要嗎?”另一個膀大腰圓的問。
    “不用了,謝謝您。”南一回答。
    “你都不問問有什麽?”瘦長臉道。
    “……對啊,都有什麽啊?”
    “鹿茸人身烏拉草黑熊掌,那些統統都是俗貨。”大塊頭說,“我這兒還有東北虎的紫河車,百年老猿猴的右手,北邊老毛子的眼珠子,還有日本人的頭。姑娘,要看看嗎?”
    南一咬牙半天,抬起頭來怒目大塊頭:“你,你,小心我叫軍警……”
    她話音未落,滿座哄堂大笑,笑聲是那麽囂張慷慨震耳欲聾此起彼伏,南一堵住耳朵,又出不去門,滿心害怕,滿臉狼狽,一抬眼睛,全是淚水。
    譚芳忽然一揮手,聲音不大不小:“行了。”
    他像是摁了開關,土匪們應聲閉嘴。
    坐在椅子上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禿頭,笑還在臉上留著呢,抬腳起身,掀簾子去了裏屋,餘下的一個個跟著他走了,隻剩譚芳一人,仍在櫃台裏麵,含著壺嘴飲了一口茶,抬眼看看南一:“有事兒?”
    南一抹了一把臉:“買木耳。”
    “我門口寫了‘今日休業’啊。”
    “沒看到啊。”
    “沒長眼睛吧?”
    一句話把南一的肺都氣炸了,猛地抬頭,凶狠地看著這廝:“我沒長眼睛也能看見這一屋子都是土匪!”
    譚芳笑了:“開眼不?沒看過吧?我還沒跟你要錢呢。”
    南一從旁邊柳條筐裏麵抓起一把幹核桃,揚手就扔,五顆核桃化作散彈朝著譚芳飆去,他也沒躲,臉上中了兩枚。
    南一轉身推門要出去,門不知何時被瘦長臉的給插上了,她晃動了幾下好不容易才打開,譚芳過來了,手輕輕壓在門上,不讓她出去。
    南一沒動,低著頭,聽見他低聲說:“哭了?”
    南一也不看他,臉衝著門說:“流眼淚就是哭嗎?你也忒小看人了。你們笑聲太大,把我給震得。”
    那好看的土匪笑了,有股好聞的厚實的熱乎氣:“我這忙著呢。你先回去,這兩天沒有好貨,過兩天來了好木耳,我找人給你送去。啊。”
    南一推門走了。晚上躺在自己被窩裏麵一邊喝牛奶,一邊回憶白天在山貨行的所見所聞,覺得真是又開眼又刺激:終於見著活的土匪們了,還是滿滿一屋子,他們會不會策馬開槍,飛鏢殺人的絕技?他們沒人手裏幾條人命?可是想著想著,她的腦筋卻總是滴滴溜溜地轉到譚芳身上,尤其是他跟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壓得低低的,還有尾音裏的那個“啊”,那是個親近的體己的,把她當做自己人的一個小副詞。很奇妙的小副詞。
    劉太太洗過了澡,進了南一的房間,一邊擦頭發一邊跟她說:“以後不許晚回家,聽到沒?快到年根底下了,壞人都著急呢。”
    南一把自己埋在被子裏,悶悶地嗯了一聲。
    過了兩天,南一正在辦公室裏麵趴著睡午覺,同事王姑娘敲瞧她桌子:“哎哎,有人找。”南一擦了擦嘴巴,喝口茶水去會客室,見裏麵站著個年輕女子。這姑娘樣子看上去比南一還要小幾歲,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兒,臉龐挺好看,就是皮膚黑,黑又紅,腦門和顴骨都油光發亮,身上穿著個黑色絨麵的緊腰小棉襖,身型圓圓壯壯。姑娘手裏挎著籃子也在上下打量南一,半晌說:“你就是那個誰?”
    “嗯。”南一道,“我姓劉。”
    姑娘把籃子放在地上:“呶,那誰讓我送來的。”
    南一走過去,蹲在籃子旁邊打開看,滿滿的都是好玩意:榛子鬆子板栗黑木耳猴頭菇,深山老林的氣味飄了滿屋,生猛鮮美,最裏麵還有個紅絨布,南一道:“這是什麽啊?”
    姑娘一翻眼睛:“自己看唄。”
    南一把那紅絨布拿出來,一層一層打開看,竟是個黃黃白白,手掌大小,根莖周全的老山參,這,這可是寶貝啊。她嚇了一跳,馬上就覺得不對勁,抬頭看著姑娘:“他讓你送來給我的?”
    “嗯。”
    “為什麽?”
    “問誰呢?我怎麽知道。”
    南一站起來,把沉甸甸的籃子塞進她懷裏:“你送回去,我不要。”
    姑娘又硬塞回來,臉上一副凶惡模樣:“不要也得要!還有個東西你不要也得要。”
    “什麽?”
    “一句話。那誰說了:讓你以後別去找他了。”
    “為什麽?!”
    姑娘又翻翻眼睛:“他,他有媳婦了!”
    “扯淡!我都沒見過!”南一攥著拳頭,聲音尖利,幾乎叫起來。
    姑娘看著南一紅頭漲臉,氣急敗壞的樣子,一聲獰笑:“你現在就見到了!”她說完用一根指頭指著南一的臉,“不要臉,搶別人老頭子,不要臉!我今天吃素,要不然就薅你頭發,撕你嘴巴!”
    南一像被一道閃電哢嚓給打死在那裏,呆了半天一動沒動,姑娘罵罵咧咧地走了,南一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像隻笨狗一樣一跳一跳地跑回自己座位上趴在桌上睡覺。顧不得同事喊:南一是你把籃子忘這裏了?呦一下子寶貝啊!
    南一這人從小有個毛病,一不高興就上下眼皮打架,就困得要命,除非自己覺悟,否則誰也叫不醒。她趴在桌上,這一覺天昏地暗,直睡了一整個下午,天都擦黑了終於勉強把腦袋撐了起來,搖晃了幾下去洗臉,在洗手池前的鏡子裏看見一個眼圈青黑的姑娘。這姑娘到了結婚的年齡了,遭遇並愛上了一個人,從此再也看不見別人。隻是那個人是別著白象牙飛鏢的土匪,有媳婦的土匪。
    南一擦擦眼睛,回到辦公室裏,還有兩三個年長的同事吃了炸醬麵當晚飯,加班之前正圍著一個愛看傳奇話本聽評書的家夥,聽他講童林童海川大俠的事跡。那童海川大俠本來生於關內,從小就力氣驚人,後來到遼寧學藝,發揚光大了八卦拳術,並鏟凶除惡,行俠仗義,終成一代大師。同事正講到年輕時候的童海川為奸人所誣陷,身負命案,百口莫辯,冤屈深重的部分,南一聽了急出來一身汗,忽然站起來,從自己桌子下麵抄起裝滿山貨的籃子就往外跑。
    大雪沒化,南一一步一滑地跑到山貨行,燈不亮,門鎖著,怎麽敲都不開。南一就在外麵等了半天,凍得臉都硬了,就去旁邊的小飯店裏麵吃了一碗麵,吃完了麵又去山貨行門口等,凍得扛不住了又回飯店再叫一碗麵,來來回回吃了三碗麵,操著山東口音的店家說:“妹子就在這裏等吧,那不是有窗戶嗎?我給你倒點熱水,你就挨著窗看著,不用叫麵條了。”南一“嗯”了一聲,又覺得眼皮子好沉,怎麽也撐不住。
    她是被人給推醒的,睜開眼抬頭一看,是譚芳,腦袋上帶著大錦貂皮帽子,凶巴巴的立起來的眉毛,寒星般的眼睛,南一站起來,看著他,還以為自己是做夢,大著舌頭說話,也顧不得什麽禮貌矜持了:“我,我不高興。”
    “……為什麽啊?”
    “你趴在雪地裏麵,都要死了,我救的你。”
    “你說好幾遍了。”
    “我後悔了。”
    “你後悔,不應該救我?”
    “嗯。那我就不會認識你了。”
    “……”
    “我就不會這麽整天,整天都是怨衰衰的了。”
    他看著她,就那麽忽然歎了一口氣。
    南一道:“我,我要問你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