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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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見過我照 片?是家裏人?”
“一直住在奉天。”
“奉天啊?小時候跟 阿瑪去過的。十二歲的時候。雪好大呀。”她又吸了幾口煙,團身坐在榻子上,一手拄著腮,仍是後背對著顯瑒,像是自己跟自己說話,“冰棒和糖葫蘆都不錯……這才過了幾年啊,那些我都不愛了,隻好這一個。”她揚了揚手裏的煙杆,“您看到的,可能就是送去給皇上看的那張照片。我在上麵,樣子還好吧?”
“端莊美麗 。娘娘現在容貌未變。”
“您當我自己沒長眼睛?”她笑了一下,“照相那天我是不願意的。正跟丫鬟們在院子裏麵踢毽子。額娘說,隻一下就好便拉了我去。後來聽說那張照片跟其它很多女孩的放在一起,被很多人仔細地比較鑒別篩選,到底送到一個人麵前,讓他做最後的選擇,他在我的那張上麵畫了一個紅圈,然後我就跟著他了。出了紫禁城,又來了這裏。”
“皇上……他為人和氣,待人好。”
她聽了這話,猛地回過頭來,看著顯瑒:“要是能選,要是誰能問問我,我,我就……我才不去照那張照片,我,我要把那毽子踢完!”
顯瑒替小皇上說話,逆了她的耳朵,瞬間反應很大,從榻子上麵下來,套上鞋子站起來,用煙杆指著顯瑒:“我知道你是誰了。我聽他們說過的。你是從奉天來的王爺。難怪你替他說話,你們都一樣!你們都一樣!”她說罷就朝著他撲過來,沒幾步卻腳下一滑,倒在地上,顯瑒想要上前扶她起身,她卻掙紮著坐起來,不住地咳嗽,沒忘了向他推推手,讓他不要靠近。月光下,這女子瘦得如同夏天風雨之後飄落的一片殘葉。她分明還是新的,卻已經舊了。
眼下的形象情景讓顯瑒想起了自己的額娘,彩珠,幾個紛紛遠嫁的姊妹,還有留在身邊卻不得歡顏的明月,他的心神瞬間被一種悲傷疼痛的情緒占據,幾乎落淚。他垂著手,輕聲對那末代皇後道:“什麽都是別人的,隻是身體是您的。還請娘娘待自己仔細一些。”
他在餐廳的架子上找到了紅酒,擰開小燈,倒了滿滿一杯,心裏麵百味雜陳,沒飲幾口,手就開始抖了,逆著性子喝酒,就是這般容易醉,但是醉有醉的好處,那些難過和悲傷讓出了城池,腦袋裏麵開始想念從前的好事兒,他少年時候飲燒酒,馴烈馬,放凶悍的細腳獵狗咬野豬,跟自家的兄弟摔跤打架,直打得口鼻流血的事跡。身上漸漸發熱,一杯接著一杯。沒留意另一個人也披著睡袍摸進了餐廳。
顯瑒拿著酒瓶子要再給自己滿上的時候,杯口被另一個人的手罩住了。他抬頭看,是見麵就開始纏著他,整整兩天的柳穎,年輕的瓜子臉,笑嘻嘻的小模樣,一雙眼睛水汪汪,全是情誼。
“放在這兒的酒不可口。”他嗲聲嗲氣地說。
“你還有好酒?”
“當然了。”
“藏在哪裏了?”
“沒藏。就放在後院的酒窖裏了。誰想喝,都可以去找。你新到這裏,不知道而已。”
“你都知道啊?”
“當然了。”他趴在吧台上,歪歪地抬著頭看他,“這可是我家。我爹爹的房子。四處都是他搜羅來的寶貝。”
“是嘛?”顯瑒帶著酒氣,拖長了聲音,跟他有問有答。
“皇上他,也是我的客人來的。”
“你們相處得可好?”顯瑒一手拄著頭看他,饒有興味,罕見的耐心。
“那還用問?”他更得意了,“我跟他,比皇後娘娘跟他還好呢。我剛見你在大廳裏麵跟她說話了,那些話她見一個人說一遍,你不可不聽,也不可全信啊……皇上可是好相處。我也是好玩伴。我們家是皇上的朋友,爹爹做生意,見客人,結識到新夥伴都請到這裏來,覲見皇上的……”他話沒說完,臉上便挨了一下,眼前一花,捂住了臉,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那一記耳光是眼前這位爺賞的,力道不大,但是聲音響亮,柳穎當時便呆住了,“……你這是幹什麽呀?”
“你們家,你爹,你們把皇上和娘娘當什麽了?”顯瑒慢悠悠地說,眯著眼睛看那柳穎。
“沒當什麽啊。尊貴的朋友啊。別人請不到,隻住在我們這裏的朋友啊。”柳穎仍捂著自己臉頰,有點委屈。卻迎著光,看顯瑒那張棱角分明俊美非常的臉,怎麽有人會生得這般好看?那長長彎彎的眉目,那挺直的鼻子,那薄薄的嘴唇,那微微上翹的唇角,隱隱帶著些笑容,這笑容在柳穎看來是男性的,邪惡的,勾人性命的,他立即覺得這顆心裏又甜又癢,燥熱萬分,舌頭打結,喘氣都急了,“隻是,隻是他比不得你。我一見你,就想起戲文裏麵那句話: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我從前若不是見過你,就一定夢見過你。你信不信人和人之間是有這個緣分的啊?你瞧,我這掌心有顆痣,算命的說,這是上輩子的約定,是要見到從前失散的那個人。我那些交心的好朋友,沒一個是掌心帶痣的,我猜想你肯定有的,你要是沒有,我就去把自己這一顆也剜掉。”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急,“你有沒有?讓我看看可好,請讓我看看……”
他說話間就伸手去抓顯瑒的手,顯瑒躲了一下,柳穎便撲了過來,一隻手去抓他的手,另一隻手臂張開去摟他的脖子。麵容姣好的柳穎公子從小跟母親的師傅學過幾天戲,身型步伐多少有點科班出身的料,搖搖擺擺,柔軟如同女子,跟顯瑒這樣你推我當之間就有點像兒童的嬉戲,他頗得其樂,笑著還要去找顯瑒的手,冷不防臉上又挨了一下子,也不顧比剛才疼得多了,嘴上道:“你打我,我也不怕,就要看看要看看你手上可有跟我約定的那顆痣……”
“你躲開!”
“我不。”
“我真揍你啦?”
柳穎還道奉天來的顯瑒王爺跟他的一眾玩伴一樣,都是些沒大沒小沒規矩的混球,他自己玩得開心,不管他的警告,也不去找他的手了,伸手過去想要掐他那精瘦壯實的腰杆,再摸一摸,胳肢胳肢,把他弄笑,眼看就要夠到了,說時遲那時快,就差那麽一點的距離,顯瑒抬起右腳,把他椅子一下踹倒,柳穎手還向前探,仰頭就向下倒去,後腦勺著地,“啊!”地一聲大叫。
顯瑒沒完,換他撲過去,一手揪起柳穎的衣領,一手用了力氣,左右開弓,十來個嘴巴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細皮嫩肉的臉上,一邊打一邊低聲喝道:“我讓你躲開你不躲開,上來跟我起膩,想幹嘛?跟相公那一套,玩到你家王爺我頭上來了?你沒瞎啊,怎麽不認人了?啊?!”
柳穎被拎著小脖打,隻覺得耳邊聽到各種器樂,眼前見到無數顏色,一時直挺挺地毫無反應,被顯瑒盡著性子打了好一會兒,所有出去的知覺才恢複原位,方感到臉上又疼又脹,嘴巴裏麵又鹹又腥,當下手足亂動,哇哇大叫,高呼救命!救命!
餐廳裏的響動和叫聲把這座房子喚醒了,保安傭人房客們紛紛披上袍子開了燈卷過來,進了餐廳就見人高馬大的顯瑒薅著柳穎打臉,人們紛紛上前去拉,顯瑒存心要把事情鬧大,立著眉毛,回頭一指:“我看哪個過來?”
眾人皆不敢上前,不知是誰想到了,忙找老太監去請皇上。住在三樓的溥儀已經帶著眼鏡穿著袍子下來了,推開旁人想要上前救柳穎,嘴裏叫著:“表哥!表哥!”
顯瑒隻當是沒聽見,仍拎著柳穎的脖子吼叫,呲牙裂嘴,惡形惡狀,聲音洪亮,字字清晰:“你敢跟我摸摸索索,你把我當什麽?!你當變了天,你就能欺到我頭上來了?我是不孝,我是無能,江山我沒守住,寶貝讓人一件一件連騙帶偷地弄走賣掉,如今你連我手都敢碰了?!你爹爹慣得你折壽!你爹爹慣你,你爹爹慣你,我不慣你!來來來,你要看我手心,現在你給我看好了,看我手上有沒有你那顆痣!”
他撈起來柳穎,張開右手的手掌讓他看,順勢又握了拳要揍他鼻子。溥儀在一旁聽了他這幾句話正尋思,見顯瑒又凶猛起來,用了全身力氣撲過去抓他的手,身子半倒在地上,低聲地求他:“表哥!表哥!表哥你息怒!小柳公子平時就是小孩心性,衝撞了你就當是小孩子不懂事,表哥是大人,別跟他置氣啊!”
一身酒氣的顯瑒聽了這幾句像是往心裏去了,怒火平息下來,手上沒鬆,卻回頭看了看溥儀,溥儀不住地說:“看我麵子!看我麵子!”
“皇——上——。”他慢慢說道,聲音拐了個彎,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回頭教訓柳穎,“你給我看好了,皇上他和氣,是他心性慈悲溫良,他不是你玩伴!不是你朋友!皇後娘娘也不是!她說什麽,說幾遍,你都要聽好了,記好了,把話兒接好了!聽到沒有?!”
小柳又疼又怕,三魂丟了七魄,虛弱地點頭:“聽好了。聽好了。”
顯瑒這才鬆了柳穎,整理了自己的袍子,端端正正地給溥儀跪了下去,行的是五體投地的大禮。
人們鬆了一口氣,知道事情終於過了。
挨打的是柳穎,接受教訓的卻是所有人,此後再沒人敢去糊弄怠慢那和氣的小皇上或跟他沒深沒淺地交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