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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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瑒的電話從  天津打到奉天的王府裏麵,傭人們是按照彩珠交待的回答:
    “家裏一切都好,您  勿惦念。
    夫人身上很好。
    明月姑娘…  …明月姑娘現在不在府裏啊,不知道是不是去了朋友那裏,不跟人說的。
    她回來讓她給您電話。是,是,號碼記下了。
    您也保重身子骨。”
    ——實情沒有相告,卻一句謊話沒有,王爺趕明兒回來了,他誰也逮不著。
    實情是:明月姑娘住的小樓被夫人使人放的一把火燒個精光,衣物細軟一個不剩,走的時候手裏連個箱子都沒有,身上隻一件蹭髒了的薄羊絨大衣。
    那時正是後半夜,她從王府出來,不能去南一家叨擾,自己在離家不遠的慈恩寺門口站到天色蒙蒙亮,小沙彌出來打掃的時候。她一頭亂發,一側臉頰浮腫,凍了幾個時辰肌肉僵硬,話都說不出來,小沙彌把她帶進禪房,請師父出來。打她一小,老和尚就認識她,見她這麽狼狽也吃了一驚,上了熱茶和點心,明月在暖和地方吃了些東西才有了力氣,低了低頭,聲音發顫:“謝謝師父。”
    前一天夜裏,隔著幾重院牆,老和尚半夜驚醒在寺院裏麵看見了對麵王府的火光,如今看到明月這副模樣,心裏也明白了幾分,沉吟良久之後問道:“姑娘可要我聯係小王爺?”
    她想了想,搖搖頭。
    “有什麽打算?”
    “……師父能不能借些銀元給我?我想要先找個地方安頓,手裏能周轉了,馬上歸還。”
    小王爺平日認捐香火手筆慷慨,與這寺院相交篤厚,老和尚又對明月的身世淵源有所了解,聞言便去找管總務的徒弟支了些錢交給她。明月在廟裏洗了臉,整理了一下衣服,口袋裏揣著從老和尚那裏借來的二十塊錢終於離開了雨露巷。走到巷子口,她仍不忘回頭看看,心裏想,讓她容身的地方,收納她記憶的地方,保存著她爹爹當年抖的空帆的地方,如今被彩珠燒完了,可她欠的債能夠就此償完?
    兩個星期之後,城中積雪開化的時節,明月在日僑小學找了一份臨時的工作,是教小孩子們學習寫漢字的課程。孩子們都差不多五六歲,男孩們戴著製帽,女生們都是板凳型的頭發,還不會搗亂的年齡,讓寫字摹貼都乖乖的很聽話。
    明月還在試用階段,薪水可以拿到十五塊錢。她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是個四合院的西廂房,對門住著一對夫婦在小南門賣豆腐,房東住南屋,是個五十多歲的單身老少爺,天稍稍暖和一點,就把自己養的鳥籠子掛出來了。
    明月買了煤,在自己的房間裏麵生爐子取暖,剛開始怎麽也生不好,沒過多久也琢磨出了竅門:煤塊放在最下麵,上麵摞劈柴,劈柴的上麵放紙和幹草。上麵的東西好點燃,溫度上來了,慢慢把下麵的劈柴和煤塊帶燃,火就著起來。她早餐吃得很簡單,燒餅就熱水就行,學校有教師食堂,每天免費供應午餐和晚餐,這點錢她就省下,總要買枝鮮花放在個粗陶罐子裏。她在舊貨店裏麵買了條款式美觀,沒有破損的棉布裙子和幾條圍巾,在家裏用熱水洗幹淨了,穿到學校去,也有同事稱讚漂亮。第一個月的薪水下來,她還了十塊錢給慈恩寺的老和尚,跟他說,下個月一定把剩下的還清……
    有天半夜她醒過來,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忽然覺得對於眼下的生活很滿意,日子清苦,但是自由暢快。不似當年被顯瑒從監獄裏麵救出來就扔到去日本的渡輪上的時候,那時的自己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揮霍著隨身帶來的錢財闊綽的盤纏,腦袋裏麵一時抱怨一時思念,於是人在王府之外,物質和思想上卻無時無刻不被其牽連控製。
    現在的她卻並非如此。她翻了個身,房間裏麵並不暖和,呼出的氣息變成白白的霧,但是身體卷在厚被子裏麵卻很舒服,倦意上來,她合上眼睛,忘記了要去惦記思念哪怕怨恨那個人了。
    校長池仲諾子邀請明月去參加日本人聚會,這個早春的夜晚,她終於又見到了東修治。兩個人跳了一支舞,夜深的時候他送她回家,路上明月一直想要說一些感謝或抱歉的話,隻覺得開口艱難,沒有立場,自己是欺騙並利用東修治的人,無論什麽原因,怎麽解釋都說不圓滿。
    他卻像早把拒絕指認土匪好營救南一的事情給忘了,到了地方從車子上下來,看了看周圍街巷就有些不解:“明月小姐你住在這裏?”
    “嗯。”明月道,“現在住在這裏……我從雨露巷搬出來了。”
    四合院的門口有一盞小小的煤油燈,賣豆腐的漢子每天晚上去進第二天要賣的貨,回家很晚,這燈是他媳婦給他留的,暗黃色的燈火照在修治的臉上,讓這張英俊的平靜的麵孔有了些柔軟的情緒,那是一些細微的連他自己可能都察覺不到的表情的變化:微微蹙起的眉頭,輕輕眯起的眼睛,想說什麽,欲言又止,喉嚨裏麵哽了一下……
    “要不是時間晚了,一定請修治君喝杯茶。”明月說。
    修治低下頭:“……這是臨時落腳的地方,是嗎?還在找別的房子嗎?”
    “這裏蠻不錯。離工作的地方不遠。”
    “似乎不夠舒適。”
    “比不得原來,但是出入自由,也有別的好處。”
    “我認識個朋友,離這裏不遠的地方,他有一間……”
    “修治君,”明月抬起頭打斷他,“我自己還應付得來。要是需要,一定去找你幫忙。”她說完嗬嗬手,“我要進去了。”
    修治依依不舍。
    他對她總是依依不舍的,可是每次見麵不是時間緊迫,就是有突發情況,話不能說完,容顏還沒有看清,讓他事後想要回憶都覺得線索太少。可是這天夜裏,在這個簡陋的民宅門前,他似乎感覺到了她生活裏剛剛發生的一些變化,這讓他覺得心疼,又因為潛藏的某種可能性而覺得有些激動,他拿著自己的帽子,站在那裏好久沒動。明月陪著他的沉默。
    賣豆腐的漢子推著吱吱呀呀的車子從巷子口過來,他一手推車,另一隻手捂著肚子上,慢慢走到門前,抬頭看了看站在門口的修治和明月,顧不得好奇,也沒時間招呼,上了幾節台階,明月見他腳步發軟,正想問張哥你怎麽了,漢子已經倒在地上,呲牙裂嘴地滿地打滾。
    明月嚇了一跳,忙開了大門,三步並作兩步去找張家媳婦。
    修治把姓張的漢子扶起來,他嘴巴扁了扁,忽然脖子向前一挺,吐了修治一身,隨後便昏死過去,毫無知覺。
    修治的司機連忙跑下來,跟修治一起把老張抬進車子,她媳婦披了袍子正跟著明月出來,看見自己丈夫郎當著腿,以為他死了,當即嚇得大聲哭叫起來。明月費了好大勁把癱軟的婦人架起來:“嫂子,沒事兒,剛才張哥還好好地推車,咱先把他送醫院,你別慌啊,別慌!”
    深夜裏街上沒人,汽車一路奔馳開到醫院,修治繳納了費用,老張被送進處置室診病打點滴,他這才去洗手間清理了一下大衣上的汙穢。出來了,明月等在門口,說話有點結巴:“謝謝你啦,修治先生,要不是你,都不知道怎麽辦。”
    他搖搖頭,找了一個長板凳坐下:“可能是膽囊炎。”
    “你怎麽知道?”
    “上大學的時候同屋也是這個問題。天氣一冷就會犯病,樣子一模一樣。都是我幫忙,送他去醫院的。”
    “後來好了嗎?”
    “可能是吧。出家上山了。生活更有規律,說是後來少發病了。”
    “是宮澤君?”
    “我跟你說起過宮澤君?”
    “說過的。小桔帶我去府上的時候,你說從前經常一起上山宿營的四個朋友,其中有一個留在那裏了。你提到他名字。”
    “我也說過為什麽了吧?”
    “嗯。他的戀人嫁給他的哥哥。”
    “那可是幾年前的事情了。你的記憶力可真好。”修治笑了笑,“現在有時候我也會想念宮澤君。這個人是個大個子,手長腿長,很帥氣,人活潑,愛說笑話。他身上總會發生些事情,總有故事。比如說會因為膽囊炎嘔吐,比如說出家做了和尚,這樣的人是有標誌性的,無關好壞,人人知道了都要議論起來,再把他的事情說給別人。可是人們說起我,會說什麽呢?……我從小就是如此,什麽都還不錯,總是很守規矩,卻沒有一個突出的讓人記得住的地方。好也好不起來,壞也壞不下去。是一個……”修治想了想,目光有點散,深夜裏,他累了,他不那般看重自己了,“容易被忽略的人。這件事情可真讓人灰心啊。但是我曆來如此,自己跟自己妥協了……”
    “修誌先生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慷慨的人。如果我跟別人談起身邊的朋友,我不會談起那個有膽囊炎的人,也不一定會說起來出家當僧侶的那個,但是我會跟他們說起修治先生。”
    “會說我什麽呢?會不會說我愛上明月小姐,但你裝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