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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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去教書的 村子名叫牧浪,居民有二百來戶,除了數代生活在此地的中國農民之外,九成都是從關西移民到此的日本農民。居民不多,但是彼此相隔遙遠,他們各自的家和田地依著一條河水而建,村落本身的形狀像一條狹長的帶子。學校的校舍在風小一點的村東頭。
四年前,日僑聯合會 讚助了大部分修建校舍的資金,剩下的由各家各戶集資,這是一幢寬敞明亮的日式紅磚平房,窗子又高又窄,教室中間有一道取暖用的火牆,孩子們按照年齡分開坐,大一點的在左邊,小一點的在右邊。老師跟一邊的學生講完了課,布置些作業,再去給另一邊的學生上課。
明月來之前 ,這裏已經有了一位三十多歲的日本女先生向井,她隨務農的丈夫來到此地,原來在日本的鄉村裏麵也是小學教師。明月一到,除了要交學生們說漢語,寫漢字之外,還分擔了向井老師的音樂和美術課。
主要課程都放在上午,因為有的大孩子中午放學之後還要回家裏去幫忙幹農活兒。有一個叫做淺野太郎的十一歲男孩每天來上課,腳上都穿著很幹淨體麵的布鞋,不久明月發現每到中午,自己一說“下課”,淺野第一個動作就是脫鞋,然後他把這雙鞋子裝在粗布縫製的書包裏麵,自己赤著雙腳一路跑回村西頭的家——那雙鞋子是他隻能上課時候穿的高級裝備,走路或跑步的時候是絕不能穿的。就這麽一個赤腳板的孩子,跑賽的時候永遠第一,穿上鞋子跑反而就會摔倒。
他的弟弟次郎隻有六歲大小,每天帶一個玉米麵飯團子來上課,這是他的午餐,次郎把玉米團子就著一點熱水吃掉之後,下午就在教室裏麵看書習字,非常用功。明月跟他聊了幾句,知道他們也有一個弟弟叫做三郎,出生不久,媽媽下地幹活兒,把他放在田地旁邊籃子裏麵,回頭插個秧,轉身孩子就不見了。爸媽都認定就是村裏麵的中國人把孩子偷走了,卻沒有追究,媽說那幾戶中國人家裏地多牲口也多,日子比他們這些出來開荒的日本人富裕,要是把孩子偷去了,長大了能給穿上鞋子也行,他們打算再生一個,名字是現成的,四郎。
這些事情放到過去,明月聽了又會覺得同情難過,難過了是又要掉眼淚的。現在看看,也沒什麽大不了,甚至有點好笑。太郎的鞋子,和被人偷走了的三郎,實際上都是各種各樣的際遇和日子,一個角度看他們貧窮可悲,換個角度看,人是否如意一時難以確定,此時的波穀可能是之後的波峰,此時處在波峰,也很有可能漸漸向下滑向深穀。
二十三歲的汪明月沒有了錦衣玉食,再不住亭台軒榭,卻漸漸覺得平靜開朗了。
那天她正在黑板上抄古詩,忽然聽到身後“咕咚”一聲,孩子們幾乎同時叫起來:老師!老師!淺野次郎暈倒了!明月跑下講台,把那小家夥抱起來,伸手探了探他額頭,滾燙一片。太郎從火牆的另一側跑過來,著急得跺腳:昨天晚上就發燒,告訴他不要來,他自己不聽。明月想到之後還有兩節向井老師的主課,不能讓勤奮好學的太郎缺席,便決定自己把次郎送回家。
她用包袱皮把那小孩綁在後背上,把他的頭墊在自己肩膀上就上了路,一邊迎風趕路,一邊不時回頭叫次郎的名字,還跟他說話,孩子的鼻息熱乎乎的拂在她的臉上,她心裏還想了一下會不會傳染,轉念道次郎正在發燒,即使是感冒也不是傳染期,應該沒有問題。可同一時間的教室裏麵,一個孩子覺得嗓子裏麵幹癢,開始咳嗽起來……
明月後來病倒並不是淺野次郎傳染的。次郎並不是第一個患病的孩子。活躍的流感病毒由一隻貓傳染給了它的小主人,由這位小主人帶到了他的學校裏麵,體質弱的小孩子先發病了,接著好幾個也都開始發熱幹咳。到了第三天,十二個孩子病得臥病不起,不能來上課。向井老師決定學校停課,村長趕著騾車從幾十裏外的大村子請來了會紮針灸會開草藥的郎中,明月陪著不能說日文的郎中問診了每一個患病的孩子,深夜她回到學校旁自己的住處,隻覺得肩膀酸疼,連臉都不願意洗就和衣鑽到了冰涼的被窩裏麵,哆哆嗦嗦地睡著了。
四月倒春寒,第二天一早,雲彩壓得很低,天色陰森森的,八九點鍾的光景開始下大雪,雪片子像鵝毛一樣。淺野太郎的父親從地上回來,坐在家裏一邊修理大大小小的農具,一邊跟給次郎煎草藥的妻子說,說一冬隻下了兩場雪,眼下這一場來得正是時候,正好焐一焐田地裏的麥苗。他的妻子道,希望這一場雪能把孩子們身上的病也給帶走。
他們正說話,房門被敲響了。淺野把門打開,風雪先吹了一臉,一個人站在外麵,是張男人的生麵孔,個子很高,穿著黑色的大衣,臉凍得發紅,是個日本人,京都口音:“麻煩您了,這裏是牧浪村?”
“正是啊。”
“有沒有一位汪明月小姐?中國人。從奉天來的。”
淺野還未及回答,他的兒子太郎從裏麵跑出來:“有的。汪小姐是我的老師。”
“我是她的朋友。想要去找她。”
小夥子把破舊的棉襖和防雪的蓑衣穿上:“我帶你去。”他穿戴好了,又想起了什麽,“請問您是哪位?”
“我叫東修治。也從奉天來。”
大雪下了半天,已經積了老厚,兩人深一腳淺一腳一直走到牧浪村的小學,太郎指著教室旁邊的一間小屋說:“汪小姐就住在這裏。”
修治看了看屋頂,煙囪沒有冒煙,房門緊閉著,便問太郎:“她一直在嗎?”
“昨天晚上還帶著醫生去我家給我弟弟看病。”
修治摘了手套去敲門,沒有人應,推了推,發現是從裏麵鎖上的,當時就覺得不對勁,敲門用了力氣,一邊拍一邊喊:“明月小姐!汪明月!開門!我是東修治!開門!”
躺著的明月覺得似乎聽見有人在喊她,費了半天勁睜不開眼睛,便索性不管了,她正做一個夢,夢見自己混在人群裏麵看爹爹抖空帆,爹爹步伐穩健,腰碼紮實,空帆抖得很帶勁兒,贏得叫好聲一片,後來爹爹把她舉在肩上,她低頭看見自己穿著鳳頭鞋的小腳,仍是年幼時胖乎乎的模樣。
正暖洋洋玩得高興的時候,忽然有冷風吹過來,明月仍閉著眼睛,發覺自己被抱住,耳邊聽見那人一聲聲叫她名字,終於用盡力氣睜開眼睛,哦麵前這人她是認識的。把蝴蝶的斷翅積攢到本子裏的東君,熱心地給她介紹餐館,漂亮的睫毛長長的眼睛看到她的時候永遠含著溫柔的笑,對她哪怕最無理的最危險的要求都應承下來的東君,讓她無言以對的東君,此時把她緊緊抱住,用整個身體護著她,下巴貼在她滾燙的額頭上,急切地焦急地問:“怎麽了?明月,你這是怎麽了?”
她嗓子幹啞,渾身疼痛,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軟綿綿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一隻手,還沒握緊,就又昏睡過去。
修治將明月放下,用所有的被子和自己的大衣把明月厚厚實實地蓋住,他跟淺野太郎從學校的院子裏麵找來柴禾,把火炕和火爐燒上,屋子裏麵很快暖和起來。他燒了一大壺熱水,找到櫃子裏麵的紅糖,衝了一杯,等溫熱了,把明月扶起來,一口一口地給她灌下去。此間太郎跑家去了一趟,把父母給弟弟準備的草藥拿了兩副過來,修治用小鍋煎熟了,又給明月灌進去,她嫌苦,搖著頭躲,修治一手拿著湯藥,一手扶著她後背,沒有辦法固定住她的腦袋,隻好用額頭把她給頂住,小小聲音懇求:“勞駕,張張嘴巴,好不好?還剩一口,再來一口……”
湯藥灌了下去,明月的汗很快就發出來,修治用手去探一探,體溫似乎低了一些。天色暗了,修治讓太郎回家去,自己可以留在這裏照料,他把剛才被撞壞的門插修好,一邊看躲在被子裏麵的明月是不是又嫌熱把手和腳伸了出來。
誰知到了夜裏,明月的體溫又升高了,這次來勢更加凶猛,她額頭滾燙,嘴唇幹裂,雙目緊閉,牙關咬著,蜷著身體哆嗦,湯藥根本灌不進去。雪還在下,不可能帶著她去找醫生。修治想起大學時候急救課的一節內容,高熱病人最直接的治療就是降溫,他用盆子從外麵端了雪塊進來,用融化的涼水浸濕了毛巾覆在她額頭上,用帕子蘸了涼水反複去擦她的胳膊手腳。但是不管用。她渾身都燒得如同火炭一般。
怎麽辦?怎麽辦?
修治看著昏迷不醒的明月好一會兒,開始伸手一層一層地去掉她身上他的大衣和被子,她自己的袍子和棉衣,裏麵隻留一層薄薄的褂子。褂子是白色的,上麵有些小小的淺藍色的圓點,日本話叫做“水玉”,棉布又細又薄,隱隱透著她身體的輪廓,柔軟流暢的胸脯,窄小的骨盆,勻亭修長的雙腿,她身上有汗味和草藥混合的味道,皮膚因為發燒而顯出粉紅色的不可思議的細膩,像個小孩子,美麗的小孩子。他別過臉去。把她最後的小褂子也脫掉了。他把她的身體翻過來。讓她的後背對著自己。開始用涼水浸濕的帕子摩擦她的每一寸身體和肌膚,把那可怕的熱量帶走,讓她醒過來,回到他這兒來。
隻要這樣就好。
她若是責怪他的無禮,他就要把一個故事講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