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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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故事叫  做《春琴抄》。
    春琴是一個美麗的三  弦琴老師。是藥鋪商的女兒。她年輕美麗,卻性格乖張,是被慣壞了的大小姐。九歲的時候春琴罹患眼疾,以致雙目失明。她越是看不見,就越是驕傲跋扈,越是驕傲跋扈,就越是美麗可愛。
    春琴每天去  上課都要穿過鎮子。看不見路。佐助是她的仆人,年長她四歲,專門為春琴引路,行走十汀的距離。她原本也有別的仆人引路,卻獨獨選了佐助,別人問起原因,春琴說:‘那是因為他不多話。’
    春琴對佐助並不好。從來不露一點笑臉。可是佐助獨愛她嚴肅刻板的臉,不願意見她笑。盲人的笑,總有些呆板奇怪。佐助覺得要春琴笑,或者喜愛她的笑容都是殘忍的。他向往春琴,積攢了工錢也買了一把三弦琴,練習的時候也閉上了眼睛,體會春琴的不便和痛苦。
    春琴雖然年少,但是敏感早慧。怎麽會不知道佐助的心意?心裏明白了,就覺得更有了依仗。她成了佐助最嚴格的老師,要求嚴格,聲色俱厲。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棍棒相加。打得那個少年痛哭流涕。她還責罰佐助通宵練習。總之她對他不好……”
    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撐過了一宿的明月蘇醒過來,喝了藥,窩在被子裏麵,聽修治講這個日本故事。他從奉天至此,趕路兩天,勞累一宿,此時盤膝坐在炕上,跟她大約一臂的距離。他的大衣,西服都蓋在她的被子外麵,自己身上是白襯衫,衣領敞開著,袖子擼到手肘。陽光從小窗口投射在他身上,他的樣子仍然漂亮,可是眼睛發紅,下巴上已經冒出了青青的胡子茬。嗓子有點啞。
    “後來呢?”明月問道。
    “後來啊。春琴的臉毀容了。她一直知道自己漂亮,所以更接受不了這件事。幾乎要瘋掉,不讓任何人靠近,不讓任何人服侍。佐助知道春琴是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臉。就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繼續留在她身邊。作她的仆人。”
    “……”
    “要是你不能原諒我昨晚上的失禮,我也可以像佐助一樣,把自己的眼睛刺瞎。”
    明月抽了一下鼻子,慢慢說道:“要不是修治先生,我就死掉了。”
    “喝點水嗎?”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去桔丘小學,找到了諾子校長,問她要了你的地址。”
    “謝謝你又救我一命。”
    “……我來是因為上次有些話,沒有來得及說。”
    “上次我太魯莽。太狼狽。請你原諒。”明月說。
    “你誤解我了,明月。我做的那些事情,不是為你做的,更不是為了有一天要跟你‘算賬’,如果我知道你的反應會那麽強烈,我不會說出那句話。你總是在謝我。那完全不必。我做的事情都是為了我自己。所以才會心甘情願。”
    她的淚水凝結在眼眶裏,眨了一下,順著眼角流到枕頭上。
    他俯下身,低頭用柔軟的手帕去擦她的眼淚:“怎麽又哭了?”
    “我,我不值得修治先生的這般好意,不值得你如此相待。我從前……”
    她還要說下去,卻忽然被他擋住了嘴巴,他看著她的眼睛,慢慢搖頭:“明月,你的從前,那跟我無關。”
    她的從前此時站在從天津過海去葫蘆島的船舷上。天在下雨,海麵上騰起薄薄的煙霧,若不是有時有灰色的海鴨破空飛來,滿目隻是沒有邊際的灰白一片。他向前傾著身子,一腳登在欄杆上,點了一支煙。聽見身後有一個細小的聲音說:“先生。”
    他轉過身來,見是一個女孩,頂多十來歲的樣子,小小臉龐,擰著一條枯瘦的麻花辮子,胳膊上麵挎著籃筐,裏麵是一些瓜子毛嗑葡萄幹之類的幹果。
    女孩問:“先生要買些零食嗎?”
    顯瑒笑了笑:“杏仁貴不貴?”
    “不貴的。一角錢一盅。”她有一個酒盅充當量器。
    “那我要一盅。”
    “裝到袋子麵嗎?”
    “行啊。”
    女孩舀了一盅杏仁裝在一個蠻精致的小布袋子裏麵,交給顯瑒:“謝謝您,五角錢。”
    “布袋子三角?”
    “嗯啊。”女孩仰著臉,笑嘻嘻的。
    “真狡猾。”他從口袋裏麵拿出一枚銀元,遞給她,“別找了。”
    女孩很快活,將那枚銀元揣在懷裏。顯瑒夾了一顆杏仁放在嘴巴裏:“哎不錯啊。”
    她笑笑:“還要嗎?”
    “不要了。吃不了。”他打量一下女孩,“你怎麽能來這裏賣東西?”
    “把艙門的都認識我。別人上不來,我能。”
    “你山東人?”
    “嗯。住在葫蘆島。跟著爹娘在船上做事。”
    “他們做什麽的?”
    “爹在下麵燒鍋爐。娘是做飯的。”
    顯瑒蹲下來,跟女孩差不多高,他看著這張消瘦卻幹淨的臉:“我也認識一個姑娘。也跟著他爹爹從山東到了東北。小時候也是一口你這樣的家鄉話。後來長大了,不知不覺地就跟著我變成奉天口音了。”
    “她是山東哪裏人啊?”
    顯瑒搖搖頭:“沒聽她說過。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也是個糊塗人。我爹要我從小就記得自己是煙台福山鄉的。”
    “對。這個人就是糊塗。”他笑起來。
    “我要去賣東西了。謝謝你。”
    “小心一點。”
    他回了家,沒見到這個糊塗人,別說她人了,連她住的房子都被燒得隻剩下半邊。他站在那漆黑麻慌的廢墟前麵看了好久,忽然覺得這事情沒有道理,荒唐得可笑啊。笑是笑不出來的,回頭指著留下來管家的大趙:“你,你給我說清楚。”
    大趙撲通一下就跪下了:“王爺。王爺。二月七那天走的水。好不容易撲滅了,樓是毀了,不敢跟您說,您在天津呢,得等您回來看怎麽辦啊。明月姑娘沒傷著,明月姑娘當時不在屋子裏麵。第二天,沒等我們再給她收拾出來新地方呢,就自己走了……”
    他撲過來抓住大趙領子:“你長出息了!這麽大的事兒敢瞞我!敢騙我!”
    大趙抬著頭,從沒見主子發這麽大的火,當下眼淚都要下來了:“怎麽敢騙您?您每次問,都老實回答的:明月姑娘不在家啊……”
    顯瑒恨得頭暈腦脹,牙根發癢,手上越抓越緊,眼見著大趙臉色變成紫紅色,他手上又鬆了勁:“你沒這個膽子這麽糊弄我!誰放的火?誰教你回的話?誰把明月姑娘打發走了?你跟我說實話,你說實話我不罰你!”
    下人們跪下一片,不敢看,隻聽著主子收拾大趙,都心想這天到底來了:夫人哪能容得下明月姑娘?終於逮到機會趕走了,又教我們說話跟王爺打馬虎眼,如今他殺回來了,難道這責罰得我們背嗎?
    大趙支支吾吾地不能回答的當口,彩珠帶著丫鬟從院子外麵進來了。
    顯瑒鬆了大趙的領子,直瞪著彩珠,她倒笑了,從地上拾起了瓜皮小帽,抖了抖親手給大趙戴上:“委屈你了。王爺也實在是著急,否則他從來不虧待家裏人的,這你知道。”
    大趙低下頭去。
    彩珠對下人們說:“你們各自忙去吧,我跟王爺說幾句話。”
    顯瑒不發話,沒人敢動。
    彩珠歪頭看著他:“您要問什麽,我都能回答的,何必罰他們跪在這裏?”
    顯瑒轉過身去,大趙帶著下人們走了。
    隻剩下這兩人,站在廢墟前麵,彩珠道:“您心裏想得對,火是我放的。您那天前腳走了,我後腳叫她來我屋子裏麵說話,同時讓人在這房子附近布上了柴禾稻草和油,還準備了些水,您看除了她的房子,別的我可不能動。我隻要燒她的房子。房子沒了,這人也跑了。問誰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您得謝我,我隻打了她一個耳光。我要是刮花她的臉,或者幹脆要了她的小命呢?您……”
    她話音未落,顯瑒回頭,一把抓住彩珠的胳膊,惡狠狠地說:“你是吃準我奈何你不得了。是不是?你敢趁我不在,在府裏防火,論家法,該是我現在要你的命!”
    彩珠迎著他的眼睛,既不反抗,又毫無懼色:“我這命,王爺要拿您就拿去。什麽福我都享了,什麽好玩意我也見了,什麽屈辱我都受了,如今仇人被我給趕跑,那一時,直到現在,還真叫痛快。”她說著說著就笑起來,“我見您這樣就更痛快。反正以後也不一定有什麽好果子吃,您現在要了我的命,我還真是得償所願!”她越說越來勁兒,越說聲越高,越說越高興,反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哈哈大笑起來。
    顯瑒看著彩珠的臉,心裏麵竟想起來另外一人,在天津見到一麵的婉容皇後,那喜怒無常,食煙如命的婉容皇後,眼前的彩珠仿佛被她附了體,再不複從前那溫婉端莊,變成了一個瘋狂的暴怒的危險的動物。顯瑒怒火熊熊的一顆心漸漸如同死灰一片,鬆開她的手,獨自往外走:“你,你變成什麽樣子了?!”
    她卻窮追不放,抓住他衣襟,拽過來,讓他麵對自己,笑裏藏刀,一記封喉:“王爺,我還可以很好的啊,隻要你把孩子還給我。你把孩子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