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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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治回了自己  的寓所,脫掉外套,燒水沏茶。他喝的是小林元哉送的玉露新芽,味道芬芳馥鬱。茶水仍燙著,明月回來了。他沒回頭看她,在廚房裏麵一邊低頭準備她的杯子一邊問道:“怎麽這麽快就說完話了?”
    “嗯。”明月應聲。
    “南一小姐走了?你  沒有跟她說我們一起吃飯嗎?”
    “說了。她著急回家。”
    “來和走都  急急忙忙的,不知道是什麽事情啊……”修治道。
    她走過來,到他身邊,看著他的側臉:“借錢。”
    修治放下手裏的物什,轉頭看看明月:“借錢?”
    “嗯。”
    他笑了笑:“我還以為是要幹什麽……”
    明月道:“修治以為南一找我是要做什麽啊?”
    明月存心問這話的。她隱約覺得不對勁。
    她剛剛借給南一五十元錢,她揣在懷裏轉身就走,明月問她借這錢是要用來幹什麽,南一答不上來,支支唔唔了半天,現編了理由,說同事病了,拿著錢去救人的。明月沒再追問,送她走到樓下,南一連句再見都沒回答就走。明月覺得蹊蹺,半天沒動地方,誰知南一又折回來了,伸手握住了明月的手,未開口呢眼圈卻紅了。
    “我下麵說這話,你可能又不愛聽了。又怪我多管你的事情。可明月你跟我從小到大,認識了,好了這麽多年,沒有另一個,可能都活不到今天了。我也不怕你再跟我急眼的。就想跟你說一句,小王爺是凶還是好,做出來的跟他心裏想的是一個樣,這人待你是實惠的。你跟我年紀都不小了,所謂當局者迷,有的事情我傻你不傻,也有的事情你糊塗但我就不。要是聽我一句話:回王爺那裏去。你,你快從這裏盡早抽身……”
    南一說完也不等明月反應,竟蹭蹭飛快地跑了。
    明月立在那裏很久,看著南一的背影,腦袋裏麵閃現的畫麵是她們十多歲在教會學校上學的時候,一天的體育課上,老師讓女孩子們接力跑,南一跟她一組,是她的下一棒。明月領先別人跑完了自己的一百公尺,把接力棒打在南一的手裏,她噌地竄出去,也是這般,沒命地快跑,明月當時一邊擦汗一邊想,冠軍肯定是自己這一組了,誰知南一跑到半路,忽然左腳拌右腳,吧一下蹌在地上,明月連忙上前,把她扶起來,南一一側的胳膊上全都破皮流血了,卻跟她道歉:真是對不住了,你剛才第一的……
    她轉過身,心裏麵一陣陣酸軟:自己長到這麽大,也並非完完全全孤單一人,也有這樣一個同聲同氣,為她著想的好姐妹。
    明月坐在花壇邊上,尋思南一剛才的話。南一明著講小王爺的好,可她也說明月“當局者迷”,“有的事情你糊塗和我就不”,她最後讓明月“盡早抽身”……這些話怎樣聽都在指向她身邊的修治。聯想起南一上次來這兒,提到修治的工作,又想到南一剛才見到他時那緊張的樣子,明月心裏愈加懷疑和不安,她隱約地覺得有些事情隱藏在修治的身後,南一知情卻不能明言……
    一隻流浪的波斯貓走過她身邊,一隻黃眼睛,另一隻藍色。
    明月定定看著修治的眼睛。
    修治有一雙誠實的溫柔的眼睛,眉毛與睫毛都很濃密,眼列長,單眼皮,眼仁兒是純粹的黑,相書上說,眼仁兒越黑的人心眼就越好。她於是知道,他有時會突然顯現的那孩子般的純真和憨態都是源於這雙漂亮的,會讓人心軟的眼睛。
    “我怎麽知道呢。”他說,“女孩子之間的事情都是我們看不懂的秘密。像在家裏一樣,桔和櫻總是這樣跟我打啞謎呢。”他將沏好的茶給她,明月接過來,他把她耳朵旁邊一縷頭發撥到後麵去。
    她飲了一口茶:“很香。”
    “我媽媽做得更好。”他說,“之前跟小桔去家裏的時候,嚐過了嗎?”
    她搖了搖頭。
    “跟我回去,我讓媽媽給你做。她很在行,是村子裏麵的茶道老師。你要是願意,媽媽也會願意教你的……”
    “嗯。”
    “對了,明天晚上小林先生請我們二人去他府上用晚餐。你願意跟我去嗎?”
    明月沒有應承,抬頭看看修治:“上次沒說完呢。你的工作進展怎麽樣了?何時建成?”
    他飲了一口茶,心想哦她又來問他這個問題了,比起他們的未來,顯然明月更為關心的是他眼下的工作,是誰給了她這樣的提示?又是剛剛離開的南一嗎?
    他老實回答:“一切的進展還算順利。主體工程希望能在十個月之後完成。”
    明月低頭想想:“你做的事情與小林元哉是什麽關係?”
    他把茶杯放下,伸手摟住她肩膀,低頭輕輕親吻她額頭,“我來奉天之前,總跟自己說,要抓住良機,做一輩子都值得誇耀的大事情。現在一切都很順利,像我跟你說過的那樣,我要建一座樓,留在這個城市裏,哪怕一百年之後,她也不會過時,不會被淘汰掉。小林對我來說,他是一個提供機會的人。當前的工程,有很大一部分有軍方參與牽線募資。僅此而已。”
    修治低頭看看明月,“佩戴著戰刀和槍的人,讓人不喜歡。你不願意再去他家裏,是嗎?”
    “嗯。”
    他寬容地笑笑:“那也沒關係。我自己去。你就留在家裏。”
    修治心想明月不去小林那裏也好,自己正好有事情要跟小林商量。
    第二天傍晚時分,修治早早地就到了小林元哉的宅邸。小林這一日沒有去上班,穿著家居的和服正在給孩子們編織鬥笠。他手上一邊忙活一邊對修治說:“這是我家裏的老傳統了,中秋之前用幹爽的蘆葦編織鬥笠,冬天下雪和春夏下雨都可以用。修治君家裏也這樣嗎?”
    “父親不做,都是母親做的。”修治道。
    小林笑起來:“你看我這個男人啊,修之君請千萬不要笑話,實在是內人今天忙著她的事情,孩子們等了很久又著急,所以我才上陣的。”
    “夫人在忙些什麽呢?”
    “她喜歡做手工,最近迷上了十字繡。剛剛做成了兩幅圖,這不是今天請了師傅來給裝裱嘛。你稍等等,我讓她把作品拿出來,請修治君看看。”
    小林讓仆人去請夫人把她十字繡的作品拿來請東君觀看,沒過一會兒,小林和子便從後宅出來了,她與修治已見過幾麵,頗為熟稔,手上拿了自己的作品請修治看:“那,修治君,都是用心做的,這幅是《神奈川衝浪裏圖》,這幅是桃太郎大神,你來看看我的手工怎麽樣。”
    修治看畫之前,留意到有一人跟著小林和子從後麵出來,此時等在拉門外麵,這人身上穿的是玄黑色中式衣褲,頭微低著,臉看不清。
    修治收回眼光,仔細看了和子夫人的作品,點頭讚道:“手法細膩精致,惟妙惟肖。”
    小林道:“啊修治君千萬不要這樣讚揚她呀,之後不知道得有多得意。”
    和子不以為意:“修治君是說實話的人,你要是覺得不錯,那我就放心了。今天恰好裝裱的師傅來了,帶了三種雕刻框子的圖案,修治君幫我看看吧。”和子說完,便用中國話喚在拉門外麵等候的那人,“師傅請進來,你的我和丈夫和朋友要幫我看看你的畫框。”
    話說應聲進來的正是頂了裝裱師傅的徒弟之名,混進小林府的譚芳。
    他見到小林和子還有她手上的寶石戒指,已經斷定正是他兄弟們從奉天銀行裏奪來的那個,正欲再尋線索,卻被小林和子帶到宅院前麵來。此時小林和子讓他進去說話,譚芳依言進門,猛一抬頭,卻與修治四目相對!
    譚芳心想,這不正是年初時,在警局裏不肯指認自己,救他一命的那個日本人!
    回頭再看和子的丈夫小林:這張臉他也是見過的,他跟一班兄弟打劫了奉天銀行之後,他獨自一人為了南一去山貨行自投羅網之前,兄弟們各自找地隱藏的時候,他曾發現自己被人盯梢,譚芳一度以為是軍警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可既然是軍警,既然發現了他們,為何又遲遲不肯動手?那天他終於甩掉了“尾巴”,反其道追蹤這條“尾巴”的時候,看到他在一輛黑色的車子前停住,車子上下來一個人……正是眼前和子的丈夫小林元哉!
    說時遲那時快,所有的回憶與思考幾乎是在一個閃電的瞬間襲進了譚芳的腦袋,一切整理得清晰明白了:日本人早就先於軍閥麾下的軍警而下手追蹤打劫銀行的土匪們,幾乎就是在他們作案以後,日本人對他們的行蹤安排摸得一清二楚,之後忽然發動了進攻,將他們一網打盡!
    兄弟們的慘死形狀曆曆在目,譚芳隻覺得在那一瞬間,血熱得都要從喉嚨裏麵噴出來了,他鋒利的彎刀就夾在腰間,和子正把他帶來的鐫花裱框的圖慢慢打開,譚芳右手一揮,彎刀在握,他大吼一聲:“你還我兄弟命來!”伸手就向小林元哉的頭上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