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路險難兮獨後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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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宸把阿珩(heng)送到朝雲峰,阿珩依依不舍地目送著赤宸離去,等赤宸的身影消失不見,她一回身就看到大哥和四哥都站在身後。
    仲意急問道:“你記起赤宸了?”
    阿珩滿麵羞紅,訥訥不能言。
    青陽問:“四處找你沒找到,少昊怕出意外,已經回高辛了,你還打算去高辛嗎?”
    阿珩說:“要去,今日就走。”
    青陽鬆了一口氣,想說什麽卻又沒說,仲意問道:“那你和赤宸……”
    阿珩低著頭道:“四哥,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
    仲意點點頭,溫和地說:“去給母親磕頭辭行吧。”
    阿珩向纈(xie)祖辭別後,帶著烈陽離開了朝雲峰。她沒有立即趕往五神山,而是先去了虞淵。
    兩百多年前,虞淵雖然萬物不生,可在虞淵的外麵有河流水潭,長著不少樹木,如今卻荒涼一片,寸草不生,隻因有一個似狐似虎的大妖怪在此修行。
    也不知道誰在外麵栽種了一片桃林,竟然不懼幹旱,長得鬱鬱蔥蔥,阻止了旱氣蔓延。每逢桃花盛開的日子,妖怪就會徹夜淒鳴,豎沙國的百姓在桃林中建了祭台,供奉他為獙(bi)君,祈求他不要把幹旱帶入豎沙國。
    獙君日日夜夜都在虞淵修煉,早入了魔道。可因為各種原因,知情的幾人都不約而同地遮掩著虞淵附近有妖成魔的事情。
    一隻巨大的白鳥飛掠過漆黑的天空,飛入虞淵上空的黑霧中,盤旋幾圈後,落在了黑黝黝的峭壁上。
    阿珩從白鳥背上姍姍而下,笑對白鳥說:“謝謝烈陽了。”
    白鳥變成了一個白衣童子,大概十一二歲的模樣,五官異常地漂亮精致,雙眸碧綠,一頭齊腰長發根根皆白。
    虞淵的恐怖令萬物畏懼,阿珩和烈陽卻沒有絲毫不安,隻是側耳靜聽,從遙遠的西方傳來一聲又一聲悠長的厲鳴。
    虞淵的黑霧像大海一樣遼闊無邊,卻萬物不生,獙君年年歲歲都守在黑霧深處。
    阿珩眼中隱有淚光,對白衣童子說:“烈陽,叫他回來。”
    烈陽張口長嘯,聲音粗嘎尖銳,和他漂亮精致的外表截然相反。
    正在霧海深處飛翔的獙君,遲疑地停止了鳴叫,順著烈陽的尖銳聲音,飛向東方,很久之後,他看到黑霧中站立的人影,他們身上的氣息既熟悉又陌生。
    他遲疑地放慢了速度,用力地嗅著,似乎在鑒別著真假,一瞬後,他突然一聲歡喜地鳴叫,就要飛撲過去,可他又遲疑了。因為日日夜夜待在虞淵中,他早已不是兩百年前可愛美麗的狐狸,如今他全身都流著惡臭的膿液,獠牙凸出,整張臉扭曲得醜陋恐怖。
    烈陽看阿獙居然想逃,猛地撲起,化回原身,落在他頭上,一邊嘎嘎叫著訓斥,一邊用翅膀扇來扇去。
    阿獙被打得暈頭轉向,失去了主意,乖乖地飛到阿珩麵前,羞窘地縮著身子,生怕自己身上的膿液沾染到阿珩身上,一張青麵獠牙的臉上竟然滿是局促和緊張。
    阿珩蹲下,緊緊地抱住了他。
    “不管你是小妖阿獙,還是魔獸獙君,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都是我的飛天小狐狸。”
    兩百年漫長的等待,所有的寂寞和痛苦都在這一句話中消失殆盡。
    阿獙的頭靠在了阿珩懷裏,淚水順著臉頰一串串滾落。
    “為什麽要待在虞淵?人家都說狐族聰明,你怎麽一點不像狐族呢?你可真是個傻子!”阿珩撫摸著阿獙身上一個又一個的瘡口,眼淚一顆又一顆落下。
    阿獙雖然入了魔道,看著猙獰,其實心思很單純,看阿珩傷心,他歪著腦袋瞅著阿珩,眼睛一眯,月亮一般彎彎的,大尾巴在身後搖來搖去,想逗阿珩開心。
    阿珩依舊沒有笑,他皺著眉頭想了想,猛地一側頭,衝烈陽嘶吼一聲,魔相畢現,很是恐怖。
    烈陽一時不防,被嚇得飛了起來,簡直是鳥容失色。
    阿獙十分得意,靠著阿珩,昂著頭,吼吼地笑著,哈哈哈,烈陽也怕他了!
    烈陽怒了,大叫一聲,飛衝過來,一團又一團火球飛向阿獙,阿獙立即跑,兩個家夥又像幾百年前一樣打鬧在一起。
    阿珩不禁破涕為笑,看他們戲耍累了,才笑著叫:“都過來,我們回高辛。”
    烈陽翻了個白眼,因為對少昊沒有好感,連帶著對高辛也厭煩。
    阿獙卻是歡天喜地衝到阿珩身邊,他壓根兒不在乎去哪裏,隻要和阿珩、烈陽在一起就好。
    七月末,正是映日荷花別樣紅時。高辛多湖多河,百姓又普遍愛荷,不管走到哪裏都是碧葉亭亭如蓋,荷花開滿鄉野。阿珩已經兩百多年未接觸人世,帶著阿獙和烈陽在夜間緩緩而行,既欣賞著人間的風景,也了解一下高辛如今的情況。
    快到五神山時,少昊早接到消息,親自來接她,未提赤宸的事情,隻是問她一路可順利。
    阿珩摟著阿獙問:“能設法帶我們去湯穀嗎?這些日子,我在深山裏采集了一些藥草,再加上湯穀的水,應該能把他身體上被魔氣侵蝕的潰爛治療好。”湯穀是高辛的聖地,並不容易進入,何況如今阿獙被視作魔物。
    少昊說:“沒問題,我如今恰好奉父王之命在看守湯穀。”
    阿珩很是詫異,湯穀在荒無人煙的天之盡頭,守衛湯穀等於變相的流放,她看少昊沒有解釋的意思,也就沒有追問其中原委。
    夜深人靜時,阿珩領著阿獙去了湯穀。
    湯穀水是日出之水,天下至淨之水。阿獙一碰到湯穀水,就痛得全身痙攣,阿珩和烈陽一左一右抱著他,阿珩像是哄小孩一般,輕聲哼著歌謠,低聲說:“乖阿獙,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
    一盞茶後,阿珩才讓阿獙離開了湯穀水,阿獙已經痛得虛脫,烈陽看著人小,力氣卻十分大,把阿獙扛到九株扶桑樹組成的“島嶼”上。
    阿獙痛得直打哆嗦,少昊把手放在它的額頭,屬於水靈的溫柔力量漸漸安撫了身上的疼痛,它沉沉睡去。
    烈陽看沒他的事情了,變回鳥形,縮到樹葉深處打瞌睡去了。
    阿珩提著一個巨大的木桶,裏麵盛著熬好的藥,開始給阿獙上藥。
    少昊靜坐於月下,撫著琴。琴聲溫和,牽引著阿獙體內的靈力來吸納藥性。
    阿珩上完藥後,洗淨手,坐到少昊身旁。少昊淡淡一笑,繼續信手撥琴。
    扶桑花豔紅如火,像一盞盞火紅的小燈籠垂滿枝頭,少昊一身白衣,端坐於樹下,氣態端雅,連月光都在他身前散去了清寒。可是這樣一個才華蓋世、誌比天高的人卻被貶謫在荒無人煙的天之盡頭看守湯穀。
    阿珩輕聲問:“我記得兩百年前,你和父王的關係正趨於緩和,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你做了什麽讓父王厭惡你至此?”
    少昊停止了彈琴,“你掉下虞淵後,珞迦重傷炎灷(zhuan),炎灷的身體被藏進神農古陣中。赤宸失去了最大的阻撓,開始一切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也許你已經聽說,兩百年內,被他滅門的家族就有幾十戶。在他的血腥政策下,神農的舊製被徹底打碎,如今的神農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十分繁榮昌盛。看到神農的變革,我一時心急,想通過手中的軍隊來強行推動高辛的改革,在宴龍他們的諫言下,父王震怒,認為我有篡位之心,勒令我遠離朝事,命我看守湯穀。”
    阿珩問:“宴龍不是失去了一隻手嗎?”
    “宴龍失去了一隻手後功力大減,如果換成別的父親,也許就不會再看重一個半廢之人,可我的父王向來重情,反倒越發憐惜宴龍。這些年,時常對臣子說,‘所有兒子中,宴龍最像年輕時的他’,臣子們大都明白了父王的意思。”少昊歎了口氣,神色落寞,“父王性格溫柔多情,喜歡美人的歌舞、才子的詩賦,我的確不像他,令他很失望。再加上父王約略知道承華殿內的軒轅妭(ba)是假的,所以我對他而言已經一無是處。”
    “那你就甘心守著荒涼的湯穀,等著宴龍登基?”
    少昊微微而笑,“當然不可能,宴龍登基之日不僅僅是我的死期,也是高辛族的死期,我死事小,族滅——絕對不行!”
    “那你的打算是……”
    少昊的微笑中滲出了冷意,“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從盤古大帝到現今,高辛族已經幾萬年的曆史,宮闈鬥爭層出不窮,驗毒的神器十分齊備,沒有任何毒藥能躲過,也許隻有嚐遍百草、以身試毒的神農王有法子。所以,我想請你為我配製一份藥,可以躲避過所有神器寶物的檢查,不需要奪取對方的性命,隻是要讓他漸漸虛弱,直到臥病不起。”
    阿珩明白了少昊的意思,他是想逼高辛王退位。阿珩沉默不語。
    少昊說:“父王的五神軍上千年來過的日子過於安逸,早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足為慮。宴龍雖然掌控著常曦和白虎兩部,但四部中戰鬥力最強的是我的嫡係青龍部,在諾奈的幫助下,羲和部也已經完全歸順於我。如果強行兵變,不是不可,但我不想動武,如果兵變,就是徹底撕破了臉,必須要以一方的死亡為完結,否則即使我答應,跟隨我謀反的將軍也不能安心。阿珩,我不想傷到他,這是唯一的兩全之法!”
    少昊輕輕撥弄著琴弦,眼中有濃重的哀傷,“兩千多年了,他時時刻刻提防著我逼宮篡位,其實我從沒想過,我是真心想輔佐他,真心想做一個好兒子,可沒想到終於走到今天,一切都成了真!也許以後的史官們會記錄我狼子野心、早有反意,籌謀良久,終於起事,將來我若有兒子,都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隻怕他也永不會諒解。阿珩,我真的不想走到這一步,可是我已經被逼得無路可走!宴龍他們把我逼到湯穀仍不肯罷休,這些年正在想方設法瓦解青龍部,如果我再無所作為,那些忠心耿耿跟隨著我的人都會被宴龍害死,最終我也難逃一死!”
    如果青龍部被瓦解了,即使諾奈再想幫少昊,羲和部也肯定不能支持一個注定會失敗的王子,勢必要為了自保,投靠宴龍。阿珩思索了半晌後,低聲說:“我明白你的困境,我答應你。”
    縱然為天下不容,有一人能理解也足矣。少昊心頭的愁悶淡了,不禁重重握住了阿珩的手,“謝謝你!阿珩,我是真心想……”
    阿珩輕輕把手抽出來,“何必客氣?難道你忘記了我們新婚時定下的盟約嗎?我們是盟友,今日我為你做事,他日你也要遵守自己的諾言。”
    少昊是何等聰明,一點就透,明白阿珩已經想起了一切,也理解了阿珩的意思,心中滋味難言,麵上卻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袖中,淡淡問道:“你想起了一切?”
    “嗯。”阿珩臉色發紅,帶著幾分愧疚,遲疑著想說什麽,“我……”
    少昊溫和地打斷了她,笑道:“我會遵守自己的諾言。天快要亮了,你不方便久留,回去休息吧,我來看著阿獙。”
    阿珩走了一程,回首眺望,月夜下,少昊端坐在火紅的扶桑花中,麵朝萬頃碧波,白衣臨風,琴聲鏗鏘有力,削金斷玉,奏的是一首即將君臨天下的鐵血激昂,卻也是不歸的寂寞。
    如少昊所說,高辛王室有幾萬年的宮闈鬥爭經驗,查驗藥性有一套很完整嚴密的流程,想要配製出避人耳目又恰到好處的毒藥並不容易。阿珩把《百草經注》從頭看到尾、從尾看到頭,終於配製出了一味不完全符合少昊要求的藥。
    她把藥交給少昊,“這個藥隻能說一半符合你的要求,這味藥的主要成分是阿獙的鮮血,它能像虞淵一樣緩慢吞噬神族的靈力,令人漸漸全身無力,行動不便。”
    少昊問道:“有解藥嗎?”
    “因為不算是毒藥,自然也沒有解藥。隻要不持續下藥,日子長了後,身體會自我修複,恢複健康。按你的要求,一共配製了兩份。”
    少昊把藥小心收好,“謝謝你。”
    阿珩道:“我們是盟友,你隻要記得答應我的事情就行了。”
    “一定!”
    在少昊的安排下,阿珩的“病”開始漸漸減輕,每次宮中醫師看完病,都會恭喜少昊和阿珩,而隨著宮中醫師的恭喜聲,大王子妃身體逐漸康複的消息傳遍了宮廷內外。
    雖然少昊已經是一個失勢的王子,可阿珩仍舊是軒轅族唯一的王姬,自從她病好,大大小小的宴席請帖就接踵而來。
    考慮到之前的“軒轅妭”已經纏綿病榻兩百多年,阿珩也不敢立即就生龍活虎,很多宴席借口身子仍弱給推了,有些宴席卻不能不去,因為她必須證明她是真正的軒轅妭。
    高辛王後傳召她入宮覲見,阿珩很清楚,這是要驗明正身了。
    她盛裝打扮後,去拜見高辛王後。
    車輿到了殿門就停下了,一旁的侍從笑著解釋:“王子妃身體剛好,本該讓車輿進殿,免得王子妃累著,可這是規矩,臣子們一到殿門就必須步行,陛下如今隻給了二殿下特例,允許二殿下乘車覲見。”
    宮中的侍從是這世上最會察言觀色、欺軟怕硬的角色,阿珩很是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看來高辛王真的很厭惡少昊,連帶著她這個兒媳也一起厭惡。她淡淡一笑,下了車輿,“我這麽多年未給母後請安,未能盡孝,理當如此。”
    宮殿很大,幾乎占據了整座山頭,阿珩又要趕時辰,隻得一路急行。待行到漪清園,高辛王後並不在。侍女道:“王後正在梳洗,王子妃候著吧!”
    高辛地處東南,氣候溫暖,即使冬季,也如北國的春天,夏天則酷熱難耐。雖然五神山位於大海中央,熱氣被海風阻擋,並不會很熱,宮殿設計仍然承襲了高辛建築避暑的特點。
    漪清園就是如此,草木繁盛,處處皆水,或瀑布,或小溪,蜿蜒曲折,跌宕起伏,狹窄處不過尺許,寬闊處足可撐船。
    阿珩等的時間長了,有些無聊,反正園子內無人,她就沿著溪流緩緩而行。
    越往裏走,景致越好,溪水兩側,山勢時高時低,竹苞鬆茂,木秀草長,更有三五隻仙鶴,踏著溪水覓食,步態飄逸,看到阿珩也不懼怕。
    水岸深處,長著一片茂密的竹林,綠竹猗猗,層層如簀,一個白衣男子半倚半靠著半方石壁,沉沉酣睡,臉上搭著一冊帛書。在他身前不遠的溪水中,四隻鴛鴦遊來遊去,雙雙對對,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