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佛教中國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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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如果說“道”在基督教那裏變成了肉身,在伊斯蘭教那裏變成了經典,那麽,在禪宗這裏就變成了生活。宋代高僧克勤禪師還因此寫下了“茶禪一味”的名言。但,如果以為茶味就是禪意,卻大錯特錯。[23]
可惜,許多人連這一步都達不到,比如某律師。
律師是熟悉經書戒律的僧人。按照佛家分類法,參禪的是禪師,講律的是律師。道不同,原本不相為謀。然而那位菜鳥律師,卻偏要來刁難馬祖道一的法嗣,百丈懷海、南泉普願和興善惟寬的同門師兄弟大珠慧海。
律師問:你們禪師,也用功嗎?
慧海說:當然。
那律師又問:怎樣用功?
慧海說: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律師說:這跟閑雜人等有什麽不同?
慧海說:他們吃飯時百種思索,睡覺時千般計較。[24]
對於那不開竅的律師而言,慧海這是啟蒙,告訴他眾生之迷在於吃飯時不好好吃,睡覺時不好好睡。那麽,認準吃飯就是吃飯,睡覺就是睡覺,喝茶就是喝茶,對嗎?
也不對。
有一次,一位大宋提刑官在離職前,到雙峰山向法演禪師請教修行悟道的法門。法演笑眯眯地看著他說:提刑大人年紀輕輕,多少總讀過點情詩吧?有兩句詩非常貼切:頻呼小玉原無事,隻要檀郎認得聲。
官員聽罷,唯唯諾諾而去。
後來寫出“茶禪一味”名言的克勤,那時還隻是法演的學生和侍者。於是他問老師:這位大人明白了嗎?
法演說:他隻認得聲音。
表麵上看,這並不錯。因為這首詩的本來意思就是:帥哥哥(檀郎)到家裏來做客,小姐不便出麵相見,就頻繁地呼叫丫鬟(小玉)。其實她什麽事都沒有,隻不過是想讓情郎記住自己的聲音。因此克勤問:老師不是說“隻要檀郎認得聲”嗎?既然他認得聲音,怎麽就不對?
法演猛喝:祖師西來意就是庭前柏樹子嗎?說!
克勤恍然大悟。
於是答道:少年一段風流事,隻許佳人獨自知。
法演說:恭喜![25]
這是一則破執的典型案例,看起來費解,其實簡單。它告訴我們的道理是:通過什麽途徑覺悟,是吃飯、睡覺還是喝茶或者戀愛,都無所謂,因為“頻呼小玉原無事”。甚至就連“檀郎認得聲”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認得心”。
認得心就是認得佛,也就是覺悟。但,這是你和佛之間的事。隻有你和佛知道,也隻需要你和佛知道。正如少年時代的風流韻事,隻有也隻需要我和她知道。
那麽請問,還能說茶味就是禪意嗎?
是,又不是,既不是“是”,也不是“不是”。
明白了這一點,才真正懂得“茶禪一味”,也才能真正懂得大珠慧海。實際上,所謂“餓了就吃,困了就睡”,並不完全是順其自然,更重要的是發現自我,因為佛性就在每個人的心中。通往心靈之路,就是通往自由之路。
可惜這很難。
有一次,一位僧人向興善惟寬請教。
那人說:請問大和尚,道在哪裏?
惟寬說:就在眼前。
那人說:既然就在眼前,我怎麽看不見?
惟寬說:因為你有“我”,所以看不見。
那人說:那大和尚你,看得見嗎?
惟寬說:又有你,又有我,更看不見。
那人說:沒有我也沒有你,就看得見了吧?
惟寬說:沒有你也沒有我,誰看啊?[26]
這才真是精彩之極。
改變中國
興善惟寬的問題很難回答。
我們知道,禪宗一貫主張: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無佛,佛外無心,叫“即心即佛”。也就是說,一個人要想成佛,就得觀照自己的內心,發現自我,找回自我。[27]
然而前提,卻是破除自我。因為要覺悟就得破執,首先要破的恰恰是“我執”。我,是一個人最容易執著也最難以破除的。正是“我”蒙蔽了佛性,破我執才能見真佛。興善惟寬說你有“我”所以看不見道,原因就在這裏。
問題是,既然“我心即佛,佛在我心”,那又怎麽能不承認“我”?任何人類心靈,都是以自我意識為前提的。無我則無心,無心則無佛。何況“我”都沒了,成佛做甚?
大約也隻能“忘我存佛”。
其實這並不容易,沒準就會弄巧成拙,比如法號玄機的唐代某比丘尼。她去挑戰雪峰禪師時,雪峰曾問:你這個“玄機”一天織多少布?她的回答竟是“寸絲不掛”。然而走出山門才三五步,自以為雷翻雪峰的玄機就被突然叫住。
雪峰說:玄機師太,袈裟拖在地上了。
玄機馬上回頭看。
於是雪峰說,嗬嗬嗬,好一個“寸絲不掛”![28]
破執,忘我,豈非很難?
正因為難,這才有了公案。
公案本指官府的案牘,或待審的案件。由於禪宗認為啟迪智慧和辯論教理,就像衙門斷案、老百姓打官司,所以把前輩禪師判斷是非迷悟的案例也稱為公案。雪峰禪師和玄機師太的故事就是,法演與克勤的故事也是。
不過,官府的公案直截了當,簡單明白,因為必須明斷是非。禪宗則相反,不但不明斷,甚至幹脆沒有是非。事實上說到底,一定要講誰是誰非,本身就是執。同樣,一定要講“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也是執。
比如有人問馬祖道一:和尚為什麽要說即心即佛?
回答是:為了不讓小孩子哭。
又問:小孩不哭了又什麽樣?
回答是:非心非佛。[29]
這就是自我否定了。否定,正是為了破執,即破除僧眾和信徒對“即心即佛”的執著,其實兩種說法並沒有本質區別。然而這很難懂。是即是,非即非,黑即黑,白即白,“非心非佛”怎麽可能就是“即心即佛”呢?
也隻能當頭一棒。不雷劈,不開竅。
於是便有了機鋒。
機鋒也是禪宗特有的。機,是機緣,也是機警,還是機要,鋒當然就是鋒利。也就是說,利用機緣巧合,借助含有機要秘訣的語言,或一言不發的動作,或超常規的手段比如棒喝,一舉刺破宿執,點燃心燈,所以也叫“禪機”。
禪機的內涵一如佛性本體,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全靠當事人心領神會。這就要有悟性,要有慧根,比如德山宣鑒的開悟就是。當時夜深人靜,星月全無,龍潭崇信讓侍立在旁的宣鑒回房間去。宣鑒走出門外,回過頭說:天太黑。
龍潭崇信為他點燃燭火,又在遞過去後一口吹滅。
德山宣鑒頓悟。[30]
當然,如果對方不能領悟,恐怕也無可奈何。比如有人問石頭希遷一個老問題: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希遷的回答就是:你去問露柱(炫耀門第的柱子頂端龍形部分)。
那人說:學生不會。
希遷說:我也不會。[31]
此事沒有下文,但作為公案流傳了下來。實際上,後世許多人就是通過閱讀公案修禪的,記錄公案的著作也成為禪者的必讀之書,哪怕那些公案看起來平淡無奇。
比如有人問慧輪:寶劍未出匣時怎麽樣?
慧輪說:不在外麵。
又問:出匣以後怎麽樣?
慧輪說:不在裏麵。[32]
這話看似尋常,其實含有深意。因為第一個答案不是“在裏麵”,第二個也不是“在外麵”,而是“不在外麵”和“不在裏麵”,強調的正是否定。否定才能破執,包括“執著於破執”。唯其如此,石頭希遷才要說“我也不會”。
這是從未有過的思想觀念,也是從未有過的思維方式和言說方式,可謂前無古人,卻後有來者。包括《紅樓夢》中人物,也不乏參禪的高手。賈寶玉作偈雲: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林黛玉卻認為境界不夠,又加兩句:無立足境,是方幹淨。[33]
故事當然是虛構的,氛圍卻很真實。事實上,參禪在唐宋以後,就成為知識界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風氣時尚。禪悅、禪風、禪語、禪意、禪詩、禪畫,還有語錄體和山林氣,可謂不勝枚舉。唐宋元明清的一氣嗬成之感,不僅因為三省六部和科舉製度,也因為禪宗。[34]
實際上先秦諸子之後,中華文明最重要的思想文化成果就是玄學和禪宗。在玄學和禪宗影響下,我們民族不但思維方式和言說方式變了,就連生活方式也煥然一新,比如全民性地喝起茶來,而此前的茶是藥用或者加蔥薑的。
更有趣的是,飲茶甚至跟科舉和禪宗一樣,也是肇於高宗之時,成於玄宗之代,極於德宗之世——坐禪的僧人帶頭喝茶,禪宗流行後成為風氣,最後在德宗時代有了陸羽《茶經》。茶與禪的關係,豈非該有更為深刻的理解?[35]
難怪趙州和尚的名言是“吃茶去”。
顯然,禪宗的中國化相當成功。他們豈止中國化,也是化中國。事實上,越到後來,禪宗就越是成為中華文明不可分割的部分。唐詩、宋詞、元曲、山水畫、明清小說,處處可見禪宗的影子。就連慷慨縱橫不可一世如辛棄疾,那“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不也禪意盎然嗎?[36]
然而禪宗隻可能向儒學靠攏,不可能變性。畢竟,儒家要修齊治平,禪宗卻隻要心境湛然。他們甚至與道家也不可能融為一體,卻一定會跟儒道兩家爭奪人心。這就最終要逼出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來,隻不過這是後話。
其實,這裏麵有得有失。
禪宗最大的正麵意義,是豐富了中華智慧的寶庫。他們強調的頓悟成佛,以及留下的機鋒公案,都提供了一種看待問題的新方法和新視角,即不要執著,不要拘泥。這就在老子的反向思維和莊子的詩性思維基礎上又進了一步。後世許多學者和思想家以禪為喻、借禪說理,並不足為奇。
其次,禪宗讓我們明白了智慧與知識的區別——知識屬於社會,智慧屬於個人;知識可以授受,智慧隻能啟迪。因此,他們隻要求學佛的有慧根,開悟的有機智,卻從不提供標準答案。相反,那些公案和禪偈是不妨反複琢磨的。比如寶劍出匣那段話,便可以有多種解讀。中國人原本就善於領悟,長於鑒賞,現在更是升級,就像學會了品茶。
最後,但並非最不重要的是:我們民族從此建立了一種對待外來文化的模式:以我為主,洋為中用。任何外來文化進入中國,都必須中國化,否則就沒有容身之地。這可是屢試不爽的。從佛法西來到西學東漸,都如此。
然而正是禪宗創造的這一模式讓我們錯失良機,造成了思想文化領域和心理素質方麵的巨額虧欠,直至今天都無法還清債務,補足功課,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然而要討論這樣一個重大話題,卻必須有全球視野。因為隻有在那廣闊的曆史背景中,我們才能看清文明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