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洗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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攪局
丹霞天然和他的同學們跑江湖——在江西和湖南之間跑來跑去時,世界的江湖也在重新洗牌。其中至少有兩件事特別值得一提:一是曾經的蠻族法蘭克人此刻成了羅馬教皇的保護傘,國王查理曼後來還被加冕為羅馬皇帝;再就是以前屬於羅馬、今天由天主照看的西班牙,不但變成了阿拉伯穆斯林的國土,還與巴格達的阿巴斯王朝分庭抗禮。[1]
這確實意味深長。
改換門庭並不奇怪。西班牙,或者說大西洋與地中海之間、法國之南摩洛哥之北的伊比利亞半島(iberian peninsula)早就數易其主。它曾經屬於一些古老民族,公元前19年成為奧古斯都治下羅馬帝國的一個省,公元419年又變成了西哥特人的王國,兩段時間分別為四百多年和三百年。
然後是阿拉伯人。
阿拉伯人應該是渡海而來的,因為此前穆阿維葉建立的艦隊早就讓塞浦路斯不戰而降。公元714年,阿拉伯人開始了西班牙的伊斯蘭時代,將東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和文化知識帶到了那裏。756年,死裏逃生的穆阿維葉後代又將科爾多瓦(cordoba)定為“後伍麥葉王朝”的首都,並把它建設成當時歐洲最大的城市,讓所有人都歎為觀止。
事實上那時的科爾多瓦也氣象非凡,就連其他地方的穆斯林都相信它是帝國最美麗的城市之一。圖書館裏的藏書多達四十萬冊,七百座清真寺美輪美奐,三百所公共澡堂星羅棋布,難怪它會與長安、君士坦丁堡和巴格達並稱為世界四大都會,拜占庭皇帝和歐洲各國國王都要派來使節了。
中國人教給他們的造紙術在這裏得到了充分利用,希臘和其他民族的經典也像在巴格達那樣被大量翻譯。翻譯家中有不少是猶太人,那些典籍則先由希臘文譯為阿拉伯文,再用西班牙語譯為拉丁文字,連同伊斯蘭的其他文明成果一起傳入歐洲。再加上西西裏(sicilia)也被穿綠衣服的法蒂瑪阿拉伯人控製,便讓基督教神學家聖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於數百年後,在意大利那不勒斯(naples)的大學圖書館裏第一次讀到了阿拉伯文的希臘經典。[2]
看來,洗牌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得到好處的還有日耳曼蠻族。他們原先可是目不識丁和粗俗不堪的,根本不知文明為何物。按照古羅馬曆史學家塔西陀(tacitus)的描述,這些歐洲“胡人”幾乎是為了戰爭而來到人世,勸他們精耕細作比砍他一刀還要困難。對和平毫無興趣的日耳曼武士認為,明明可以通過流血來獲取卻偏要去流汗,是懦弱無能、沒有骨氣和讓人鄙視的;馳騁沙場和衝鋒陷陣則不但無上光榮,而且非常好玩。[3]
世界是他們的遊樂場,戰爭是他們的嘉年華。
然而皈依基督以後,過去的蠻族便變得衣冠楚楚和彬彬有禮起來。非但如此,法蘭克王國還成為抵擋伊斯蘭狂飆的銅牆鐵壁,日耳曼武士也逐漸變成基督教騎士。他們把劍放在教堂的聖壇上,然後由國王親手佩戴,這樣就可以為教會承認的正當理由進行聖戰。威武的查理曼甚至在征戰三十二年後給了戰敗的薩克森人兩條出路:要麽成為基督徒,要麽淪為奴隸,然後運往帝國本土做牛做馬。[4]
薩克森人選擇了前者,而且得到了公平待遇。
平等相待是基督教的主張,也是羅馬帝國的政策。因此法蘭克人的基督化其實就是羅馬化,而羅馬化幾乎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文化就是變化,也就是文明化。所以,曆史上屢屢出現征服者反過來被同化的案例:征服了漢民族的胡人被漢化,征服了阿拉伯帝國的蒙古人被伊斯蘭化。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文化也一樣。
毫無疑問,被征服者也會向征服者學習,從他們那裏獲得新鮮血液。也許,這就印證了《周易》的哲學觀念:世界永遠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變。隻不過在歐洲人眼裏,不變的還有西班牙女郎,她們總是那麽漂亮。
當然,阿拉伯人最終還是沒能保住美麗的西班牙,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歸屬天主教。雪上加霜的是,科爾多瓦淪入敵手二十年後,巴格達也被蒙古軍團攻陷。由於此前南大食早已滅亡,阿拉伯帝國便隨著阿巴斯王朝一起終結。
不過,除了西班牙和西西裏,原屬於穆斯林的那些地區仍然回蕩著悅耳的“邦克”聲。成吉思汗所向無敵的孫輩們滅亡阿巴斯王朝僅僅三十七年,就由新可汗帶頭,集體地皈依了伊斯蘭教。更何況,穆斯林隻是失去了西班牙,羅馬人卻丟掉了大本營——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被忠誠於安拉的奧斯曼土耳其人攻陷。皇帝戰死,羅馬帝國徹底滅亡。[5]
勝利了的土耳其人做了兩件事。第一件是將君士坦丁堡改名為伊斯蘭之城,即伊斯坦布爾(istanbul);再就是將聖索菲亞大教堂改為清真寺,後來又在穹頂豎起高達三十米的銅製新月,結果是整體建築更加宏偉、莊嚴和肅穆。由於奧斯曼帝國橫跨歐亞非三大洲,帝國境內的清真寺也都見賢思齊紛紛效仿,便讓許多人誤以為新月是伊斯蘭的標誌。[6]
新月升起,十字架依然閃亮。
的確,伊斯蘭教向外傳播時,基督徒也沒閑著。阿巴斯王朝建立一百年後,保加利亞、波希米亞、波蘭和瑞典先後接受了傳教士們的布道,斯拉夫人的基輔羅斯公國也皈依了基督。科爾多瓦被收回前,基督教已傳入東歐和北歐。到君士坦丁堡改名時,就連十字軍東征也成了遙遠的回憶。
其實,從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建立之日起,西方所謂“中世紀”就走到了盡頭。這個時代的得名緣於它處在古希臘羅馬與文藝複興之間,所以叫the middle age,意思是“中間的世紀”。但如果以為中世紀是一潭死水或一團漆黑,那就大錯特錯。恰恰相反,光明的種子和生命的活力就蘊含在這數百年中,隻不過人們往往看不見,也不知動力所在。[7]
動力在羅馬化了的日耳曼蠻族那裏。查理曼大帝去世後不久,他的帝國便一分為三,這三個地方後來都成為歐洲近代思想解放運動的策源地:意大利有文藝複興,德意誌有宗教改革,法蘭西有啟蒙運動。這恐怕並非偶然。就連法西斯主義產生在意大利和德意誌也不稀罕,更不用說光榮革命發生在英國,英國在北美的殖民地又會變成美國了。
蠻族,讓歐洲脫胎換骨。
事實上,正是這些形形色色並不同族的日耳曼人,使歐羅巴(europe)真正成為世界的一個洲;而在之前的希臘羅馬時代,它是隻能看作亞洲之半島和岬角的。蠻族卻將文明的範圍從地中海擴展到整個歐羅巴,使歐洲各民族有了統一的身份認同,也有了再度聯合的觀念和機製。[8]
歐洲文明,其實是日耳曼文明。[9]
或者說,是羅馬化了的日耳曼。
此前的希臘和羅馬,則與其說是歐羅巴的,不如說是地中海的。實際上羅馬帝國即便在其全盛時期,也隻有部分領土屬於歐洲,其餘大部分是在小亞細亞、中東和北非。唯其如此,人們才說地中海是羅馬的內湖。這樣看,曆史上所謂“古希臘羅馬世界”(graeco-roman editerranean civilization)才更為準確。
同樣,或者照理說,基督教就該以地中海為圓心向歐亞非三大洲擴散,把地中海文明圈變成基督教文明圈。然而阿拉伯人的崛起卻把這一進程打亂了,日耳曼人、突厥人和蒙古人的攪局更是迫使“環地中海地區”重新洗牌。於是一種新的格局終於誕生,並將一直影響到當今世界。[10]
那麽,這種格局是什麽呢?
地中海
新格局就是“劃海而治”。
海,主要是地中海,然後是黑海和裏海。其實看看地圖就知道,兩大宗教幾乎一開始便以地中海為界:之南是伊斯蘭的地盤,之北是基督教的天下。以後的走向也一樣:基督教向北,然後向西傳播到南北美洲;伊斯蘭向南,然後向東傳播到印度半島西部、馬來半島南端和印度尼西亞。
因此,伊比利亞(西班牙)和小亞細亞(土耳其)的互換歸屬,恐怕就隻能說是命該如此。於是,黑海也成為南北分界線,雙方都不再越雷池一步。分隔歐亞大陸的裏海則成為東西界碑,東邊廣袤遼闊的大片土地屬於穆斯林,西邊的歐洲則由東正教、天主教和新教三分天下。
看來,洗牌並沒有白費工夫。
效益也確實是顯著的。因為洗牌的結果,是並非兩大宗教創造者的其他民族——日耳曼人和突厥人、波斯人、蒙古人等等,接過了羅馬人和阿拉伯人手中的火炬。接手本身就意義非凡,何況這些曾經的蠻族還是要走向世界的?基督教和伊斯蘭想不成為世界宗教,恐怕都難。
這簡直無異於“五胡入中華”。
實際上,那段時期就是地中海的南北朝,隻不過之後並無隋唐。兩大世界宗教沒有也不可能統一起來,盡管他們有著共同的源頭,甚至源頭就在同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就是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是希伯來王國的故都,也是三大天啟宗教共同的聖地,耶穌基督在這裏受難,穆罕默德在這裏登霄。盡管這些事真偽難辨,基督徒和穆斯林卻毫不懷疑。因此,耶路撒冷在曆史上的重要性也就毋庸置疑。
實際上耶路撒冷的地理位置極為特殊:西是埃及,東是美索不達米亞,北是地中海,南是阿拉伯人的半島。而且幸運的是,埃及和巴比倫這兩個文明古國,都曾經是猶太人的居留地;不幸的是,他們在那裏是奴隸和囚徒。這種罕見的經曆讓史學家們找到了解釋希伯來文明的說法:一個災難深重的民族即便不能多難興邦,也該“多難興教”的。
猶太教的興起,往往被歸結為此。
遺憾的是,苦難似乎並不足以讓唯一的神對這個民族青睞有加。要知道,比猶太人命更苦的數不勝數,隻不過由於銷聲匿跡而鮮為人知。那麽請問,為什麽眾多的民族都不知所終,失去祖國的猶太人卻成為一神教的創立者呢?
這實在讓人費解。
一神論也是奇跡。多神和泛神的觀念並不奇怪,它甚至可以在兒童那裏找到心理依據。小孩子都是天生的萬物有靈(ani)論者。他們會跟花花草草說話,命令擋在前麵的石頭乖乖讓路,等等。這不過是最樸素的將心比心。原始民族幾乎無不多神崇拜,原因之一就在這裏。
相信宇宙間隻有唯一的神,卻是相當高級的文明。因為唯一就得萬能,萬能就得無限,無限就不可言說。讓一兩個人相信這種不可言說的存在,或許能夠做到;讓一個民族長時間整體性地堅信不疑,其實很難。因此,猶太人的一神教就像希臘人的民主製,是人類文明史上的特例和個案。
也許真是天啟了。也許吧,也許。
但可以肯定的是,正如使民主製成為世界潮流的不是希臘人,將一神論變成世界宗教的也不可能是猶太人。這不僅因為猶太人堅持他們的“特選”觀念,堅持隻有自己才是上帝的選民,從而將其他民族排斥在外;也因為真正具有世界性的一神教,背後需要強有力的哲學支持。
提供這種支持的是希臘人。
希臘人也是奇特的民族,他們似乎天生就有藝術氣質和科學精神。而且正如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所說,這看似對立的兩麵在希臘人那裏卻高度統一。因此,當猶太人獨尊一神時,與耶路撒冷隔海相望的雅典可是另一番景象:希臘人在與奧林帕斯山上的眾神眉來眼去打得火熱時,探尋宇宙間之“唯一”的工作也進行得如火如荼。
隻不過,這種探索被稱為科學。
科學,至少希臘人的科學有兩條原則:第一,真理肯定隻有一個;第二,答案一定非常簡單。它甚至簡單到可以用數學(比如幾個數字或一個方程式)來表達,就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因為唯有簡單明了,才可能接近正確。[10]
事實上他們也這樣做了。比如宇宙的真理和美,就被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學派表述為“數的和諧”。因此天體一共是十個,包括銀河係、太陽、地球、月亮和金木水火土五顆行星。隻有九個?對不起,為了湊足數字,畢達哥拉斯他們又發明了一個尚待尋找的天體,名叫“對地”。[11]
這樣的科學,已經非常接近哲學,甚至宗教了。實際上希臘人的科學和哲學就是他們的宗教,那多神的所謂宗教則其實是藝術。當然,他們也早就為未來的一神教做好了思想準備,那就是世界的精神實體和宇宙的終極真理。
精神實體在柏拉圖(platon,拉丁文,下同)那裏叫“絕對理念”。他的觀點是:世界先有理念,然後才有實體,實體不過是對理念的模仿。比如木匠模仿桌子的理念,就造出了桌子。我們的世界則是“巨匠”(demiourgos)所製。巨匠模仿的是什麽呢?最高理念,或者絕對理念。
這樣的真理,也非常接近真神。
亞裏士多德(aristoteles)的方法是找原因。原因無非四個:質料、形式、動力、目的。比如要蓋房子(目的),就得通過勞作(動力)將泥土(質料)變成磚頭(形式)。磚頭高於泥土,因此形式高於質料。房子又高於磚頭,所以低級形式是高級存在的質料。層層類推,都一樣。
如此這般地推演下去,按照邏輯,一定有一個不能再高的形式,一個沒有任何質料的純粹形式。它是一切形式的形式,一切目的的目的,一切動力的動力。作為目的,它是“終極目的”;作為動力,它是“第一推動力”。那麽請問,這樣的純粹形式該是什麽,又能是什麽呢?
當然是神,隻能是神,而且是唯一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