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離人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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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月前,春寒料峭。
    流經村莊的一條清澈小河順著此起彼伏的山路蜿蜒,時而觸摸天際,時而躍向崖底。河邊一行人扶老攜幼,歡聲笑語,浩瀚天際下猶如墨點般緩緩移動。不知怎的,這小河邊綠意青翠,境界清幽,饒是如此,竟罕有人煙。
    “王,您為何要帶上兩個族外人祭祖?”
    “他們隻是同行遊玩。”
    “但他們畢竟是外族……若祭祖地點被泄露豈不忤逆祖先……”
    …………
    休息時分,一行人皆掏出包袱內吃食就著河裏清水。
    人群中格外顯眼的小女孩剛舀了一竹筒河水,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屁顛屁顛地跑到了一男一女跟前。
    “朗風哥哥,給。”
    無憂正咬著手裏的肉包子,見朗風微微愣住的表情,不禁失笑。
    “呃……謝謝墨墨。”
    小女孩吸了吸鼻涕,“咯咯”捂臉笑了幾聲,脫韁兒的野馬似的徑直跑開。
    “小墨墨臉紅了呢。”無憂道。
    “呃……”朗風低頭看著竹筒裏的清水,說,“小孩子的臉蛋都是紅撲撲的……”
    無憂盯著包子皮兒裏的肉,故裝不經意道,“小墨墨可天天在我麵前念叨,長大以後要嫁你呢。”
    “…………”
    “怎麽不說話?”
    “呃……”朗風咬了咬下唇,眼神有點失望,說,“你都沒叫過我哥……”
    話音一落,無憂不覺怔住。她將視線緩緩地移到他臉上,道,“小時候我剛認識你那會兒,你還沒我高呢……”
    “後來不是比你高了嗎……”
    “那是後來。”
    朗風輕歎了口氣,說,“小憂,你不叫我哥哥,也總是跟我拌嘴欺負我。”
    “……我可沒欺負你啊。而且……而且跟你親近才敢拌嘴啊……”無憂斜睨了身邊人一眼,忿忿地咕噥說,“你那麽多好妹妹,缺我一個多我一個又不會怎麽樣……”
    朗風聽完登時啞然,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七裏鄉的孩子裏數我的年紀最大,除你以外,不論男孩女孩,都叫我哥哥啊……”
    “嗤……你這個哥哥是大家的,又不是我自己的。”
    朗風一怔,笑道,“我怎麽覺得你有點霸道啊小憂。”
    無憂挑了挑眉,滿眼壞笑,仿佛再無先前的陰鬱氣質,說,“我的好哥哥,我一直很霸道啊。自己的東西,當然要小心護著。就像二狗,誰都不能欺負他除了……”然提到“二狗”這兩個字,她的腦海裏倏爾浮現出一個癡癡傻傻的笑容,後麵的話,卻是哽在喉嚨,說不出來。
    “朗風,你和二狗……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淙淙流水悅耳。二人相視一眼,各自埋頭吃飯。像觸及了一道深埋的傷疤,他和她的心裏都是一痛,短暫而又酸澀。最可怕的莫過於,你仍然記得那份親情,但卻忘了那份親情後的人。
    “這些年,你有沒有想回過七裏鄉?”朗風幾次欲言又止,終於發問。
    無憂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七裏鄉是我噩夢開始的地方。”她也想念,想念著七裏鄉的花花草草、人來人往。她想念著那裏的一切……隻是不知,多年過去,七裏鄉是否還保持著那副模樣。亦或是荒廢、虛無,消失於茫茫人間……就像現在的她。
    “小憂。我第一次看見墨墨,仿佛見到了你。”
    “墨墨?我和墨墨長得很像?……”
    朗風搖了搖頭,嘴角揚起了一絲笑意,眼神飄遠,道,“你和墨墨長得不像,但你們的眼神,卻像極了……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你,你遙遙地躲在人身後,眸光怯怯的。然而等到所有人都散了,你自己一個人瞎跑進林子,就活脫脫變了。變得……呃……變得……”
    無憂笑問,“變得怎樣?”
    “我形容不來。”朗風擺手笑道。
    無憂剛要再說,耳畔忽而吹來一陣風。她抬頭一看,原是小魚。
    “要走了?”無憂問。
    小魚點了點頭,說,“繼續趕路。”
    無憂有點不情願地歎了口氣,環視著周遭的綠意叢生、花間鳥鳴,依依不舍。
    “這一帶喚作離人鄉。”小魚說,“白銀山有句童謠:離人鄉,親人望。一朝入離鄉,紅塵不來往。”
    無憂一邊收拾著包袱,一邊聽小魚喃喃自語,她倏爾一愣,嘴裏不由念著,“一朝入離鄉,紅塵不來往……”
    小魚笑了笑,說,“是啊。遷居至此的人基本上都下定決心再不問紅塵紛擾,然而這世上,有幾人能不留戀紅塵?”
    無憂唇角掠過一絲苦笑,啞然道,“大概沒有。”眸光一轉,說,“俗人無憂,請墨河王帶路。”說罷朝小魚作了一揖。
    “這……”
    朗風順勢亦作了一揖,“請墨河王帶路。”
    小魚登時白了二人一眼,道,“你們呀你們,少跟我來這套。”
    三人哈哈一笑,隨即上路,而後一路無話。
    到達河盡頭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
    暮色四合,蒼蒼茫茫。一行人卸下包袱趕忙生起了火。倒春寒時節,夜裏還是寒冷。
    朗風自告奮勇隨幾名男子去附近撿點多餘柴火備用,小魚早早入河不見蹤影。岸上剩下一幹女眷,說是一幹女眷,其實加上無憂,也就四名女子。墨墨娘親,小墨墨,還有一個她沒怎麽見過的嬤嬤。
    “這次出遊……風景不錯吧?”墨墨娘親懷抱著懷裏熟睡的小人兒,欲要拿樹枝撥弄柴火。
    “我來吧。”無憂伸手接過墨墨娘親遞來的粗枝,略微皺了皺眉,她輕輕地翻動著腳前的火堆,一時間火舌狂舞,映得周遭亮如白晝。
    河灘盡頭,是一望無際的墨河。月灑清輝,黑亮的墨河閃著斑斑碎銀,水聲和風聲都很輕柔,催得人昏昏欲睡。
    無憂目不轉睛地盯著篝火,苦笑說,“以前不論身處何處,風景何等波瀾壯闊,都感覺無家可歸,難以心向往之。”
    “姑娘這麽年輕,還有好多風景可以看。心裏有家,何處無家?”
    那嬤嬤突然說話,引得無憂和墨墨娘親都是身軀一震。
    “婆婆說得對。”墨墨娘應道。
    正當此時。
    “誰!!!”
    無憂霎時起身,眸光淩厲。
    方才一股極隱秘的氣息逐漸靠近,怎奈她五識剛複,不甚靈敏,反應過來的時候墨墨娘和那婆婆都已昏睡過去。
    她眉頭緊蹙,緩緩轉身。
    殊不知這一轉身,驚得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苗,苗大哥……”
    火光閃處,是一張笑意淺淺的臉龐。
    夜半三更。
    離人鄉。
    “小丫頭片子,哥哥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二人站在河灘深處,四目相視,心內均百轉千回,五味雜陳。但無憂卻未明顯表露出來,她警惕地盯著那張臉,沉聲說,“你找我作什麽……”說罷哼了一聲,心說不夜城人人都要找我,人人恨不得殺了我,想不到你苗泠泠也……
    “你別瞎想啊。”苗泠泠白眼道,“我不是來抓你的。”
    無憂饒有興味地“哦?”了一聲,問,“你既不抓我,好端端地找我作甚?”
    “死丫頭,你都傷成那樣了,你都快死了!我能不找你嗎?!”苗泠泠氣道。
    話音一落,無憂頓時眼眶通紅。滿腔酸澀,猶如決堤了般。她笑了笑,說,“我命硬,還死不了。”
    苗泠泠哼了一聲,“你就不能安分點?你說你,殺誰不好偏偏殺秦秀秀……”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無憂的身子亦漸漸僵硬。
    “樓心月現在跟變了個人樣,我看他都殺紅眼了……”
    樓心月。
    聽到這三個字,她的心不覺一緊。
    “他變不變,幹我何事。”無憂冷冷道。
    苗泠泠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你……跟我走?”
    無憂突然失笑,道,“跟你走?去哪?不夜城?……”
    “中原哪。”苗泠泠輕鬆說道,“我料定你不肯回不夜城。”
    “你怎知我願意跟你走?”無憂一臉莫名其妙,接著說,“不夜城這二十年,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我現在呆在這裏,過得很好,也很開心,不用每天提心吊膽,患得患失。”
    “嘿你這小丫頭片子,小哥哥我帶你走是為了保護你!”
    “不必。”
    “喂,你別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啊。”
    苗泠泠狠狠地白了無憂幾眼,道,“廢話不多說,跟我走就是了。”說罷一把拉過無憂,硬拽著要走。
    “你放開!”無憂咬牙道。
    “我就不。”
    “苗泠泠!!”
    “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
    “你別再裝了!”無憂喝道。
    苗泠泠腳步突然一滯,低頭疑惑地注視著無憂的眸子,道,“你說什麽?”
    無憂冷冷一笑,慢慢說,“我認識的苗大哥,從來不會穿這樣的衣服。”
    苗泠泠聽罷打量了自己一番,眉頭微皺,表情有點不自然。
    “苗大哥素來喜歡錦衣華服,如此男子氣的衣衫……哼。你是心急忘了換吧?”無憂見眼前人默然不語,說,“要麽是你變了,要麽是……從始至終,你都不是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