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引郎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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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敬王府能見人的地方,隻有前麵那兩進院子和一間正廳。我自己匆匆忙忙地穿了衣服,叫來一個小廝——抱歉,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叫什麽名字——從井裏打了捅水給我洗腳,我趿了鞋子直接就奔前廳去了。
    我從後門一氣衝進去,卻沒看到人。左右找了一遍,又跑去正門去,才看到台階下一個穿藍色官袍的人影,正攔著何昭手下一個侍衛在這裏當丫環的表妹秀梅說話:“姑娘,你家王爺每天都能見著你,可真是有福氣啊……”
    好得很,玩遍雲嘉青樓花魁傷透半個雲嘉城少女芳心的崔翰林終於調戲到我家裏的丫頭頭上了。
    我咳嗽一聲:“崔翰林,好久不見啊——”
    崔叔聞回過頭來,自己拿手在腦門上裝模作樣地敲了一下:“瞧我這話說的,姑娘,你每天都能見著你家王爺,可真是有福氣啊……”
    我板起臉來:“秀梅,還不給快崔翰林上茶——”
    崔叔聞一抬手,兩隻眼珠子仿佛粘在了秀梅身上:“有勞秀梅姑娘了。”
    秀梅低眉順眼地從我身邊過去,手腳麻利地往一隻茶杯裏倒茶。崔叔聞走上前來,對著我拱拱手:“翰林院修撰崔叔聞見過敬王爺千歲。”
    得,一下子就給我多加了兩百歲。
    我作勢請他進來:“崔大人客氣了,快裏麵請。”
    瞧他的神色,果然是春風得意,容光煥發,看樣子不知過得多滋潤。
    我越看,就越生氣!
    他大大剌剌進了門,兩手背在身後把正廳的屋頂端詳了一番,又把父皇禦賜的對聯讀了一遍,才接果秀梅遞過去的茶杯吹了口氣,說:“王爺的新宅,果然不同凡響!”
    我不理他,轉頭問:“秀梅,你今年幾歲了?”
    秀梅低頭細聲說:“啟稟王爺,奴婢今年一十七歲了。”我看向崔叔聞笑說:“你要是再年長個七八歲,也許能入得了崔翰林的眼!”
    崔叔聞一口茶喝下去,立刻被嗆到了。我看著他撫著胸口咳嗽,接著說:“聽聞崔翰林每到一處,就先問有沒有年紀在二十四五的姑娘,不論顏色如何,都要叫來看看——崔翰林,慢點喝,本王又不會跟你搶!”
    不知是不是本王的話說得太重,的腦袋低得都能壓到肩膀下麵了。我整理整理情緒,和藹地說:“秀梅,你先下去吧。”她麵露喜色,屈了屈膝蓋就退得沒影了。我自己走過去一腳踢上門,回來在崔叔聞背上狠狠捶下去:“崔翰林,覺得怎樣了?”
    他抬頭看我,仍舊咳嗽個不停,臉上一片潮紅:“多……咳咳……多謝……王爺……關心……咳咳咳……”
    我一拳頭砸下去:“崔翰林,這一個多月不見,向來可好啊?”
    看來我這一拳砸對地方了,他終於沒再咳嗽,說了句像樣的話:“稟王爺,不好。”
    我兩手一叉腰:“鬱鬱江邊梧桐樹,鸞鳳清鳴幾回聞——群芳樓的微雨姑娘給你寫的詩都傳遍雲嘉了,還不好?”
    他站直了,眼神可憐得像隻被欺負了的小狗:“稟王爺,下官在未封官之前,一共欠各家秀樓白銀一百五十六兩四錢——”
    我跺腳:“還有我的二十兩!”
    他接著跟我算帳:“另外,下官在放榜後宴請各位同科的進士,欠了明月樓四十兩。”
    我點頭:“然後呢?”
    “我給各位姑娘送東西,欠古董鋪胭脂鋪綢緞莊等共五百六十兩。”
    我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問:“你——究竟想怎樣?”
    他哭喪著臉一屁股癱坐在椅子裏:“懷真,追債的人賴在我府裏不走,我沒地方可去了——”
    我一掌拍在他背上,權當撫慰。
    他那傳說中的翰林府,據我派去刺探情況的小廝說,其實是在東華門邊上租來的一處兩進的宅院。他是新官,本來是可以住在翰林院裏麵的,偏偏就跑出來自己住外麵了——我用腳趾甲想都能想到,這肯定是因為翰林院天黑關門,他住到裏麵就不能夜夜笙歌了!
    我聽著他一聲聲地訴苦,感慨萬千。
    我問:“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他支吾不語。我看看周圍沒人,壓低聲音提醒:“要不就回去棲雲山去找少爺,這點銀子他一定肯借給你的。”
    素羽在父皇下詔封我為敬王之後就回棲雲山去了,隻說我和崔叔聞以後也可以隨時去見他。反正地方也不遠,我也就不勉強他留下來。
    崔叔聞猛然抬頭:“不成!”
    我歎息,把他的身子往遠處推了推:“崔翰林,小王連下人這個月的工錢都不知道能不能發出去,恕小王愛默能助。”
    崔叔聞兩隻眼珠子一轉,邁著八字在本王府的正廳裏走了一圈,突然回頭說:“敬王爺,方才我進來時四處看了看,貴宅好像挺大的,空地兒也不少……”
    我頭皮一麻:“崔翰林你待怎樣?”
    他繼續邁著八字:“而且王府重地,那些個商賈決不敢上門造次……”他說這兩手一拍:“王爺,可否讓下官在貴府上借住幾日,等下官還清了債,就搬回去——”
    我挑挑眉毛:“崔翰林,你一個月的俸銀有多少?等你還清了債……那還不得在我這住上三年五載!”他再丟個哭喪臉過來:“王爺……下官也是萬不得已……”我一巴掌拍在案上:“有人拿刀拿劍逼著你去逛窯子了?你說出來,本王這就去打斷他手腳!”
    他歎息:“倒也不是……”
    我擺出撫慰的架勢:“崔翰林,其實你並非無處可去。你現在去跟你們掌院韓學士說說,搬到翰林院住去不就行了?我就不信那些刁民還能跑到皇城裏麵追債去!”
    “可是……”
    我冷笑:“可是翰林院天黑了就不讓進出了,是不是啊崔翰林?”
    他居然一咬牙,痛快承認:“是。”
    我兩手背到身後,學他的樣子邁起八字步在正廳裏溜達一圈,繼續冷笑:“那好得很,我也立個規矩,我這敬王府隻你崔翰林一個人天黑之後不能進出——你要是能守規矩,我就讓你住。你看如何?”
    他麵有難色:“這……”
    我悲天憫人地歎息:“其實你這樣滿大街地欠債,也頗損朝廷的顏麵。本王就當替父皇分憂吧……你一共欠了多少?”
    崔叔聞麵露喜色:“七百七十六兩四錢——王爺——”
    我咳嗽一聲:“咳咳……這也忒多了點……這樣吧,本王就先替你墊上了吧,算你三分半的利息。你就把你自己押在我這裏好了,什麽時候還清銀子了,本王就幫你物色住所去。”
    崔叔聞小聲抗議:“可是市麵上銀錢的利息是兩分八……”咕囔完了委委屈屈地答應了:“好。多謝王爺相助。”我一拍手:“來人,備紙墨!”
    崔叔聞站在一邊看我立字據,怎麽看怎麽像是要上刑場的死囚。我行雲流水一般寫好了,甩到他跟前:“崔翰林,畫押把。”他牙關一咬,兩眼一閉,手指蘸墨,按了下去。
    我很想跑到沒人的地方笑他個痛快!
    崔叔聞手印這麽一按,差不多就是把他自己賣給我了。
    我替他還錢,他要住我這裏,直到還清債。我另外每個月要收他柴米油鹽燈油燭火筆墨紙硯車馬抬轎洗衣……錢,剛好就是他每個月的俸銀。另,他隻能用俸銀還債納租——借的貪的收的本王統統不屑要!
    我拍拍手,叫人找了侯葉過來:“去崔翰林府上把他欠的帳都還了,再退了那宅子,把崔翰林的東西收拾收拾送過來——送到我對門那院子裏。”他道了遵命要退下,我想想又說:“以後崔翰林就住咱家了,是咱們的貴客,不得怠慢!”
    崔叔聞笑嘻嘻地看著侯葉出去了,大大方方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王爺辦事,果然雷厲風行!”我腦袋一甩:“你要敢不守規矩,本王處置你,絕對處置得更雷厲風行!”
    我指給崔叔聞的院子,叫“聽雨”。我自己住的那個,叫“邀風”。
    兩個院子緊貼著,各有個門通到外麵的夾道,中間開了一道月牙形的小門。我親自帶他過去,解釋說:“崔翰林,其實你我都是新搬到這裏來住的,大家住得近些,互相好有個照應。”
    他背著手在我院裏轉了一圈,又背著手在他院裏轉了一圈,終於下了結論:“王爺待我不薄。”
    那是當然!我整個王府最好的地方讓一半出來給他住了,再不好隻能跟父皇討皇宮了!
    我咳嗽兩聲:“崔翰林客氣了,應該的,應該的。”說老實話,他那一個月的俸祿,雖然說不上很多,但是住這個院子……確實冤了。
    他再左右看看,突然問:“既然王爺答應讓下官住進來了,可否領下官在王府內四處走走,免得日後迷路?”
    好吧,其實我自己也隻在裏麵逛過一次而已。當時走馬觀花,隨處亂看,也沒看出什麽來。我叫上何昭,何昭叫了六個侍衛,一夥人從正廳出發去遊園,頗有點浩浩蕩蕩的氣勢。
    聽雨和邀風兩個小院在正廳的左後方,這次我們便從右邊走。這所宅第裏的房舍幾乎全都是從前留下來的;新翻修的那些,窗戶門柱上還飄著油漆的味道。外麵的亭台廊榭還來不及翻修,一片破敗;虧了上頭長的雜草都已經拔去了,看上去才沒那麽荒涼。
    我領著崔叔聞穿過一條長長的回廊走過去。回廊的盡頭是個亭子,名曰“伴星”,外麵是一片碧綠的湖——湖上擠擠挨挨的全是大片大片的荷葉,荷葉中間零零星星點綴著一點點的粉紅,是未開的荷花。
    湖心,有個小島。島上草木蔥蘢,已經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麽山石建築。
    崔叔聞慢步走到伴星亭邊上,蹲下去,隨手掐了一片草葉,回頭問:“不是說荒廢了許多年麽?怎麽這荷花長得這樣好……”
    我搖頭:“不知道。”大家都是初來乍到,你問我,我問誰?
    ——等等,我還是可以問人的。
    我轉頭問:“何昭,你知道這院子的來曆麽?荒廢的這些年,有沒有人在照看?”
    他老老實實地拱手:“稟王爺,屬下隻聽說這宅第原來是一位朝廷要員所有,後來收歸朝廷,就再沒有人住過。在翻修之前,屬下曾帶各位兄弟在整個府裏走過一遍,告知工匠哪些草木必須清除,哪些地方必須拆掉——”
    我不解:“嗯?”
    他解釋:“為的是能在巡邏的時候一目了然。據屬下觀察,這宅第確實荒廢了多年,無人管照。”
    我走到崔叔聞身邊,聽到他深吸了一口氣,淡淡地說:“你看,天地萬物,自來自去,自生自滅,何嚐要人橫插一腳。”我點頭:“偏偏總有人喜歡自以為是,自作聰明。”我說完在他腦袋上拍一下:“酸水吐完了就快醒醒吧,可別入了魔道!”
    他微微一笑,拱手:“王爺說得極是。”又問何昭:“何統領,請問這裏可有舟楫可以劃上島去?”何昭拱手搖頭:“回崔大人,這湖上並無舟楫。”
    崔叔聞拍拍手,徑直走回到回廊中去:“罷了。”
    我揪住何昭:“待會兒就叫人去弄兩條船來——還有,那島上收拾幹淨了,蛇蟲青蛙老鼠癩蛤蟆什麽的都趕走。”他點頭,我補充:“撒上驅蟲蛇的藥,不要殺生。”
    我說完趕上去:“崔翰林,不如到別處看看?”
    湖邊有條石板路,沿著湖岸一直延伸到對岸去。崔叔聞頗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不急不慢地走在前麵,步子邁得很是風流瀟灑。何昭跟在我身後,我看到他幾次上前,欲言又止。我笑說:“罷了,我和崔大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再講究些繁文縟節就見外了。以後他就住我們府上了,凡事照應些,就當是孝敬我了,知道麽?”
    何昭點頭稱是。
    湖的對岸是一片林子,桃李的花都早落了,枝頭上結著毛茸茸的小果實。崔叔聞信步走到那林子跟前,站在一棵桃樹下,突然伸手去抓頭頂的一根枝子。動作很慢,簡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能抓到那樹枝似的。我笑說:“崔翰林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心急了?這果子還要過上個把月才入口呢。”
    他回頭笑笑:“我看心急的是你吧。”說著大步踩在雜草叢裏,走到那林子裏去了。這家夥……平時怕蛇怕得要死,怎麽現在就不怕了?
    我悄悄跟上,正想嚇唬嚇唬他,卻看到他在一個長滿青草的土包前麵停下了,一動不動。我站到他身邊:“喂……”
    隻見他兩眼半閉著,有什麽晶瑩的東西從眼角滲出。
    我就是再蠢,也該能看出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叔聞,這裏原來是你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