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皇帝的兒子不好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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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因為走得太急,崔叔聞的臉上泛著小片的紅暈,走近些,還能聽到他的氣息很是急促。我呆呆地問:“你……怎麽來的?”說著回頭給他倒了杯茶。他接過去,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掉了,才說:“我才上床睡了,突然來了一幫軍爺,拿著皇宮的金牌叫我把你的東西收拾好跟他們走。我開始的時候還以為你犯事被抓了,這些東西要給你送牢裏去——”
    我對準他胸口一拳:“你——”
    我不偷不搶不拐不騙,怎麽可能會被抓起來!
    他笑笑,解開披風的係帶:“後來進到了皇宮裏,帶路的公公說你病了。”我這才發覺,原來他的披風下麵,居然隻穿了件薄薄的袍子。這時正是暮春,夜裏起風的時候還是冷得很,我抓住他的手,果然冰涼冰涼的。我問:“怎麽就穿了這麽一件?冷不冷?”他搖搖頭,哼哼:“怎麽會冷——倒是我怕你有事,出了一身冷汗是真的!”說著伸手捏起了我的下巴,冷笑:“氣色還不錯嘛,這麽說生病是假的了?”
    還好,還知道要關心我。
    我心裏一暖。
    我點點頭,轉身去拿了自己白天穿的衣服出來給他:“這裏沒別的了,你先穿上這個。”他老實不客氣穿上了,看看我,臉色變得很嚴肅:“究竟出了什麽事?為什麽皇上要——”
    我低下頭,拽著他到內室裏:“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好……”
    皇帝是我父親。
    皇帝是我父親。
    我無論怎麽努力,都說不出口。這個事實,我自己到現在都沒有辦法接受……
    他居然也不追問,揮手就往我腦門上麵一拍:“那就算了。怎麽,你剛剛也睡下了?”
    我點頭。
    他納悶地看看周圍:“你也沒災沒病的,皇上怎麽就突然叫我來了呢?”
    “你怎麽知道是皇上?”
    “看那侍衛的腰牌不就知道了?”
    那倒是。皇家侍衛的服飾一看就知道是什麽身份。這樣說來他居然是父皇叫他來的了?
    這樣也好。
    我不敢說——其實……是我……我想見你了。
    就為這麽個無聊的理由把他半夜叫來,他一定會生氣的。
    他大爺的,我怎麽居然就照顧起他的情緒來了?平時我們不是可著勁兒打擊欺負對方的麽?我端起臉:“咳咳,崔兄,你我為人臣者,隨便揣測上意是不對的。”
    父皇,您英明神武,索性把這個黑鍋也替我背了吧!反正要不是您老人家硬把我留在這裏,我也犯不著大半夜把他找來……
    他拍拍手,又解了剛穿上的衣服,老實不客氣地往我那亂糟糟的被窩裏麵一躺:“估計愚兄今晚得在這過夜了。謝賢弟,請。”說著往裏麵挪了挪。我爬到他身邊自己拉被子蓋上了,突然發覺心跳得厲害。心裏憋著一口氣,憋了半天,終於硬著頭皮喊了一聲:“叔聞。”
    真是奇怪了。從前他在身邊的時候我會覺得安心,現在不知道怎麽回事,居然更加心神不寧了。我真想把他抓起來狠狠搖晃幾下,或者幹脆揍他一頓……
    “嗯。”
    他的聲音波瀾不驚,我有點失望。
    “沒事,睡吧。”
    他翻了個身,突然湊到我耳邊,小聲問:“是你讓皇上找我來的,對不對?”
    秘密就這樣被揭穿,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像在他跟前被剝光了一樣!
    我在他橫在我身上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崔兄,你把我的麵子想得太大了!”他靠在我身邊,聲音依舊很小:“你不說,其實我也能猜到一些。今天,我和幾個今科的進士在明月樓吃飯,聽到傳聞說,你和當年皇上的一個寵妃長得很像,而且,就在那寵妃身懷六甲的時候,皇上就已經為她腹中的孩子取名懷真——”
    我渾身一抖。
    崔叔聞的手握了過來:“你……害怕麽?”
    我害怕麽?
    應該不是吧,我今天吃得下睡得香……剛才是例外。
    我老實回答:“我也說不清。隻是事情來得太過突然,我一時沒了主意。”
    他沉默了半晌,才問:“這麽說,皇上是認了?”
    我不得不承認,崔叔聞確實太聰明了——我還什麽都沒說,他卻已經什麽都知道了。我隻得歎口氣:“是。”
    崔叔聞的手臂突然一緊:“他有沒有說打算怎麽辦?”
    我老老實實交待:“他說要過一段時間再詔告天下我的身份,這期間我得呆在這裏,哪裏都不能去。”
    崔叔聞這下說的話就成連珠炮了:“你聽著,這幾天你就老老實實呆著,除了皇上派給你的人,誰也別見,別人給的東西別亂碰——”
    我打斷他:“這些少爺已經吩咐過了。”
    他這才大大籲了口氣:“那就好。”
    一陣長長的沉默。
    我突然想起來一些事:“叔聞,你還記得麽?從前我們兩個躺在一處,總是又踢又打的,什麽時候突然肯好好說話了,必定是商量著要去幹什麽壞事……”
    他臉埋在我肩窩裏悶笑:“是麽。”我說:“可惜現在已經沒有幹壞事的心情了。”他突然爬了起來,俯身在我之上,正色說:“懷真,你別怕,我將來必定能立於朝堂之上,不會讓別人欺負你。”他說得極慢,極認真,我心裏一動,翻過去抱住了他。
    從前都是他大剌剌地抱我。我這樣主動抱他……還是第一次。他身子一僵,沒有再動。沉默了一陣,他突然問:“你是什麽時候跟皇上說要找我來的?”
    我仔細想了想:“應該有三四個時辰了吧?”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覺得過去了很久很久。
    崔叔聞手指在我胳膊上一下一下地敲著,慢慢計算:“我從客棧跟著那幾個軍爺走到這裏,大概走了半個時辰,再加上我收拾你東西的時間,這一趟來回用不了兩個時辰。”
    果然。難道是因為等他,所以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麽……
    我敲敲自己的腦袋:“怎麽了?這時間還有關係麽?”
    崔叔聞細細地說:“我在想……皇上在叫人去找我之前的這段時間裏,在想什麽。”
    “你又知道了?”
    我隻知道父皇把你送到這裏來了,別的我才不管呢!
    崔叔聞笑一聲,說:“假如我是他,我現在最苦惱的,必定是今後如何待你,你才是安全的。”
    “哦?”
    “既然當年有人能在他眼皮底下——偷也好,逼也好,總之是把你從皇宮裏弄走了;而這些年來皇上並沒有大張旗鼓地找過你,必定是因為有所忌憚。現在他既然決心要認回你,就不能不想既能留你在身邊,又不至於置你於險地的法子。”
    我伸個懶腰:“你既然這麽了解他,不如替他想想去……”
    崔叔聞詭譎一笑:“懷真,斷袖吧。”
    我一個嗬欠硬生生給他這句話打斷,差點沒岔氣暈過去!
    他理直氣壯說下去:“你要是從一開始就是個徹底的斷袖,你就不會有後;不會有後,就對皇位沒有威脅,對皇位沒有威脅,你就是安全的。”
    “哦。”
    “你以為皇上痛痛快快地接我來陪你,是因為怕你夜裏踢被子?我猜,他也是這麽個意思——就算你沒斷,他也會想辦法讓別人都知道你斷了——不信我們打賭。”
    “哦。”
    “佛祖啊,你呆成這樣,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我不知道。”
    “呆!”
    第二天一大早,照樣是侯葉和那幾個小太監的原班人馬來伺候起床。我一驚,拉被子掩住崔叔聞。侯葉卻另外招手叫了兩個小太監:“你們伺候崔狀元。”偏偏崔叔聞爬下床的時候突然湊了過來,當著一屋子大太監小太監的麵,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我渾身一僵,他卻已經坐穩了,讓小太監給他穿鞋。我心虛地看看周圍,隻見侯葉的鼻翼微微動了幾下,然後他湊上前來禮貌地問我要不要先沐浴再更衣;那幾個小太監眼睛都直勾勾地看著地上數螞蟻。
    崔叔聞懶懶地斜靠在床頭,一副柔媚入骨的模樣:“就洗洗嘛……我也要一起洗。”
    我……
    我……
    我想殺人!
    片刻之後,一隻足夠兩個人泡進去的澡桶讓四個小太監吭哧吭哧地抬了進來;他們都很識相地退下,關門。我哀怨地看崔叔聞:“崔兄,你想玩死小弟麽?”
    他搖搖頭,自己穿了侯葉剛剛捧上來的新衣裳,徑直走上樓去:“謝賢弟請自便,愚兄要上樓看看風景,吸吸晨氣。”說完就沒影了,扔下我一個用手臂打桶裏的水出氣。
    那幾個小太監再來把那木桶抬出去,四個人齊齊看著地上的一灘水,再看看我,臉上的的表情又是驚奇又是佩服;再看看不知什麽時候回到床上睡回籠覺的崔叔聞,一致用眼神表達了他們的萬分同情。
    那時候我隻能咬牙切齒!
    還好李幸及時趕到,我才沒來得及把崔叔聞掐死。
    李幸帶了崔叔聞那身大紅色的狀元袍子過來給他——那天的殿前聽封因為皇帝臨時召見我沒辦成,現在要補上。
    李幸把崔叔聞帶走之後,我和他足足有一個半月沒見上麵。
    這一個半月裏皇帝……咳咳,父皇,發了詔書,詔告天下:當年花貴人所生皇子懷真被找回來了。跟著是拜太廟,冊封,拜我死掉的老娘的靈位,見皇後,見各位皇叔,見各位兄弟……當然最最要命的是跟著李幸學宮裏的規矩。內務府和禮部的人忙了個人仰馬翻,我累得馬翻人仰。
    然後,我就成了敬王爺。
    從前我一聽到“王爺”這倆字,聯想到的都是半拉胡子的大叔。現在這大帽子扣到我頭上了,我才知道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別說本王二十出頭風華正茂,另外那幾個,雖然一個比一個扶不上牆,可一亮相,好歹都還人模人樣。
    這些都是我東拚西湊聽來的。我父皇一共生了七子五女,際遇各不相同。老大是慧貴妃生的,出生沒三個月,夭折了;老二就是皇後生的太子懷安;老三就是我;老四懷景,資質平平,倒是平平安安地長大了,可惜他沉迷酒色,據說那肅王府裏的小妾比父皇的後妃還要多,我也沒親自數過,不知真假;老五叫懷明,自幼體弱,一年有七八個月躺在床上,封了端王之後就沒出過他王府的門;老六懷瑾,封章王,據說天生聰慧,半歲會說話,五歲會寫詩,倘若能活下來,必定是曹子建第二——可惜世上沒有如果,他十七歲的時候病死了,留下來一堆吟風弄月的詩稿,供舉國上下的多情男女傷情落淚,也算是造福百姓;最後是老七懷岱,據說好武,從小跟著武狀元練功夫,結果十四歲的時候騎馬摔死了。
    一句話,皇帝的兒子不好當。
    扳著手指頭數一數,現在剩下的就懷安、我、懷景、懷明四個。
    太子比我大,自然是要我親自去拜見他的。
    懷景來見我的時候,他那山一樣的身板把我嚇了一跳。我和懷安懷明都是瘦長的身形,隻有這位懷景又高又壯,身上的衣服都繃得緊緊的,讓人擔心他的衣服隨時會被撐破。他人還沒到跟前,我就先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再走近些,才看清了他臉上脖子上衣領上都還留著寫粉紅色的脂粉印子。
    我比他大一歲,按道理他要先向我行禮。禮畢,他一隻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我肩上,拍得我骨頭幾乎碎掉幾根,極豪爽地說:“以後咱就是兄弟了!什麽時候想喝酒想樂嗬了就來找我,兄弟我奉陪到底!”
    我隻得道聲客氣客氣,找個理由趕緊走人。
    懷明躺在床上不能走動,倒是我跑到他府上去見的。他那王府陰氣極重,走到哪都是陰森森的一片。我坐在他旁邊說了不到幾句話,他居然就睡著了。我隻得告辭。
    出來的時候邊走邊想——倘若我也在皇宮裏長大,不知現在又會是什麽光景?
    這個倘若這麽一想,頓時覺得人生真他大爺的忒沒意思了。
    然後我才明白過來,父皇在領我出去見群臣之前,把手按在我肩頭上說“自己保重身體”的時候,他說的決不是客套話。
    相比之下,那五個姐妹的命就好到天上去了,四個嫁人了,一共生了六個孩子。我見過其中四個,都是粉粉嫩嫩的一塊肉團,哭起來能要人老命。剩下一個懷碧等著嫁人,後宮裏上到皇後下到她奶娘都在關心她的婚事——她們才是真真正正的金枝玉葉。
    我就慘了。
    父皇下詔之後,守在碧華樓外的侍衛一下子從十五個加到了三十個,何昭的官職升了半階,正式成了本王的護衛,帶著他那一隊人馬跟著我回了敬王府。我怎麽看怎麽肉疼——侍衛不比一般的仆役,他們一天要吃四頓,每人每頓都要有三海碗飯兩斤酒一斤肉外帶四兩花生時鮮蔬果若幹,老子的俸銀還不知道夠不夠他們打牙祭。
    再說那敬王府——雖說是父皇賜的,卻不是新蓋的。據說是當年抄了一個官兒的家抄來的,那府邸荒廢了許多年,隻有一個月的時間給工匠去翻修,情況可想而知。我住進去那天晚上下了場大暴雨,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隻有床上還是幹的,誇張點說——床前已是一片汪洋,我那兩隻鞋子就是汪洋上浮沉的小舟。
    我坐在床上,看著侯葉帶著那四個小太監來來回回地往外舀水,深感抱歉。
    偏偏就在我最狼狽最見不得人的時候,有人通報:翰林院修撰崔叔聞求見。
    我跳下床,一腳踩在積水裏:“請他到前廳,上茶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