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額滴個娘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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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字從耳邊掠過的時候,我頭頂微微一麻。
但是我隨即又放鬆下來。
我曾對蘇青溪說過,這個世界上,除了崔叔聞,我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失去。
而我,直到現在才明白,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他。
那個名字,和那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敬王失蹤的消息捅出來,據說東寧亂成一團。
回到京城,才發現京城也亂成一團。
京城裏什麽樣的傳言都有——敬王因為參人太多被人害了;敬王因為有意爭奪儲君之位被人害了;敬王情場失意一個想不開出家了;敬王爺因為得皇上的寵愛,被宋國或者齊國人抓去當人質了;敬王斷袖斷到打皇上的主意於是被驅逐出國了;敬王打齊國皇後的主意於是被齊皇殺了……
但是有一樣是確定的。那就是敬王失蹤以後,皇上仿佛是痛定思痛了,一口氣罷了蘇氏一黨的幾名手握兵權的大員。
這些,當故事聽聽也不錯。
虧了相府裏的小丫頭喜歡嚼舌頭,我還聽說了許多事情。
比如肅王和大理寺的崔大人微服私訪,終於查明東寧了府尹虧空軍餉一案,皇上震怒,一口氣斬了十一個人;又把崔叔聞的官職連升兩級。肅王沒有官職可以升,父皇於是把斬掉的那十一人中的武將手下的兵馬撥歸他管。
崔叔聞的計劃,正在順利地進行當中。
不知道懷景對他好不好?懷景那一堆大小老婆會不會為難他?肅王府裏的東西他吃不吃得慣?他夜裏怕黑,怕靜,不知道懷景能不能每晚都陪著他入眠?
最初的痛過去之後,剩下的是藕斷絲連的牽念。
時間太多,歲月太長,我沒法控製住自己不去想。
但我不敢去找他。蜷在蘇青溪懷中,或者在他每天照料蘭花的時候,安安靜靜地蹲在一邊看著;看著他慢慢舒展的眉頭,我才能確信自己的存在並非全無意義。
時光仿佛是重複著過的,沒有開始,沒有結束。花落了又開,蝴蝶飛去了又來,就連每天天上的雲,都仿佛是一模一樣的。
仿佛可以這樣一直到天荒地老。
他偶爾會看著當初我幫他移栽的那株逸品出神。有天他突然自言自語地說:“那個傻瓜,現在不知道怎樣了……明明什麽陰謀詭計花招手段都不會,偏偏要站出來充英雄——”
我兩個耳朵都燒了起來,蜷成一團,沒臉見人。
“我爹,我師父,還有殿下,都已經答應過我不會再害他……究竟出了什麽事?”
我抬起頭看他。他還是看著那株蘭花出神。
他……去求那些人不要害我?
我一衝動,真想現在就變回人形出現在他眼前。但是我怕。不隻是怕失去現在這樣悠閑的時光,還怕見到父皇,怕見到崔叔聞,怕回去以後要麵對的一切。
兩天之後。還是在花房裏。有個小廝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少……少爺——少爺——”
蘇青溪眉頭一皺,花鋤橫在手裏,不動聲色:“什麽事?”
“外麵……都說……那個敬王爺死了……老爺已經進宮去了……”
蘇青溪手裏的花鋤“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死了?我不是還好好的在這裏麽。
蘇青溪怔了片刻,腳下輕輕一跺:“敬王……”說著要走,又回頭:“你,送玄葉回我房裏去。”
“玄葉”是蘇青溪給我取的名字。“玄”……我想是因為法門和尚的弟子是“玄”字輩的緣故,然而為什麽叫“葉”,我百思不得其解。
蘇青溪前腳一走,那小廝便半蹲下來,伸出兩手,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來:“小祖宗……過來,小的送你回去……”
我仰起下巴,把前爪伸了過去。在他的手指接觸我的那一刹那,我把一個瞌睡咒彈到了他身上。
我是想逃避沒錯,可是我不能讓別人利用我,做別的什麽事情。
趴在父皇的寢宮頂上,幾乎聽不出來裏麵究竟有沒有人。從屋簷倒掛著跳進去,落在寢宮內厚厚的織著華麗的花紋的地毯上,卻看到父皇靜坐在他的書桌後麵,一手艱難地支撐著身子,另一手走筆疾飛寫著什麽。
他的書桌前麵,有個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神色慌張,眼眶內有眼淚不住地湧出來。
我要仔細想想,才認出來這是皇後。
皇後必然不會哭我,所以我很好奇她為什麽在哭。
我大氣不敢出一聲,隻敢藏身在重重的簾幕後麵,靜靜地看著。父皇一共寫了有三十多張紙箋,又親自在上麵用印。他的手停下來的時候,皇後用哽咽的聲音說:“皇上,丞相……已經在外麵跪了兩個時辰了……臣妾……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擔保……這件事……和蘇家沒有關係……”
父皇已經把那些紙箋都交給了李幸。李幸一躬身出去了,這大殿中便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皇後的抽泣聲被壓得低低的,聽得人難受。父皇歎息一聲:“懷真……我親眼看過,證據確鑿……你早該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這件事已經沒有寰轉的餘地了。要兒子,還是要娘家,你自己選吧。”他說著,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隻黑乎乎的盒子——正是我和崔叔聞在他父親的密室裏麵找到的那一隻。
腦子裏轟的一下。這……是崔叔聞給他的麽?
崔叔聞這家夥,以前還死活要我不能把這事告訴父皇,怎麽現在他自己又肯說了?
還是……他是在找最佳的時機,好讓父皇下得了決心鏟除蘇氏?
皇後的哭聲瞬間天崩地裂似的爆發出來:“皇上——皇上——”
瞧她那個樣子,蘇家上下是跑不掉了。
那蘇青溪怎麽辦?!
我悄悄退到窗下,又悄悄地翻了出去,打算由原路出宮,回蘇府去看看。
父皇要拿蘇家開刀,蘇青溪絕對逃不過。
他就像一塊無暇的白玉,我絕不允許他受到任何傷害或是玷汙!
父皇的寢宮之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隻毛色全白的孔雀。它的尾羽整整齊齊地收在身後,靜靜地站在一株海棠下,孤傲,卻優雅。
它一雙深幽的眼睛正注視著我。
我試探地走過去。它在瞬間張開兩隻雪白的翅膀飛了起來,又落在我身上,兩隻尖利的爪子抓在了我的背上,把我淩空提了起來。我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皇城重重的屋頂便已在腳下極遙遠的地方。
我想掙紮,然而背上被抓住的地方痛得我提不起一絲力氣。
它飛得太高,風從耳邊呼呼地吹過,全身的毛都貼在了身上,我冷的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它才轉頭向下,朝一座山的山腳飛下去。它在半空中突然鬆開了爪子,我整個身軀向下直墜。在即將撞上地麵的一霎那,有什麽東西纏住了我的腰,把我往上一揮——足足在半空中揮了五六圈,終於把下墜的衝勢消去了。我一陣頭暈,幾乎嘔吐。
不知道二十一世紀的人暈飛機是不是這樣的……
但是這“孔雀號”以後打死我也不敢再“坐”了……
那個纏住我的東西終於停了下來,我頭昏眼花,隻看到眼前垂著一大片碧綠色的柳條。柳條之間還有個白點,在我模糊的視線變成了不停地重疊又分開的幾點。
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不滿地說:“這個……黑不溜秋的家夥……真的是……”
枝丫間的白點瞬間變大變長數倍,變成了一個白色的,飄飄悠悠的人影。人影飄到了我眼前,我眼睛一花,看不清那人的麵容,卻覺得似乎是有根棍子在我身上指指點點,她繼續用不滿的聲音說:
“耳朵太尖。”
“鼻孔太大。”
“腿又粗又短。”
“毛太糙。”
“尾巴太細。”
話說……老子長什麽樣管你什麽事啊?用得這麽尖酸刻薄的麽?!
“倚風,放下他——喂,變個人老娘看看——變人會不會?”
倚風?這柳樹是倚風?那——剛才那孔雀是素羽?!
眼前一晃,四隻爪子穩穩地落在了地上,視野終於清楚了些,眼前是一片雪白雪白的裙角。想想變成人吵架痛快些,於是立刻化出人形站在那女人麵前,大吼:“喂!你是什麽人?老子長什麽樣你管得著麽?嫌老子難看就走遠點!這裏又沒人逼你看!”
“咳咳——咳咳——”
回頭一看,正在咳嗽的是已經化為人形的素羽。素羽一身白衣,站在稍遠處,恍如傲然立在銀河之畔的一株仙樹。
而我們所在的地方,正是棲雲山下的草屋前。
藍天白雲,綠水青山,柳樹古井,一點都沒有變化。
我站在原處轉了一圈,頓時神遊天外。
仿佛看到了兩個正在長身體的少年,正在開滿黃色小花的野草從中嬉戲打鬧。有什麽東西悄無聲息地生根發芽。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事情呢?
是那次他又被青兒嚇到,哇哇大叫著撲倒在我懷裏的時候?
是那次他在外麵偷喝素羽釀的酒,喝得大醉倒在草叢裏,我用盡力氣把他背回來,突然發覺他漂亮得不像凡塵中人時候?
也可能是那次我不小心扭傷了腳,他扶著我進進出出半個月,傷好了之後,我便賴上了他,沒事就往他身上蹭。
然後呢?
然後……不知道怎麽回事,兩三個時辰見不到他就會渾身難受。看到他笑就會很開心,看他難過會更難過。他在旁邊時,每一個腳步聲都像是踩在自己心口上。對上他的目光時會心跳加快臉頰發熱。再後來……聽說他去花街鬼混,會氣得暴跳如雷,偏偏還要強裝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不知道,那就是傳說中的愛。
物是人非。我眼前一片模糊,以至於看不清楚前麵站著的那個女人。
臉頰上被一隻手狠狠捏了一把,跑回到兩年前的神魂瞬間被召了回來。
這才看清了,她一身的白衣,頭發在腦後挽了個鬆鬆的髻,上麵插著根白玉簪。她倒是身材臉蛋一流的棒,美豔得讓人不敢逼視。隻是她臉上那憤懣不滿的表情,實在有些欠奏。她上下看我看了半天,才用垂死之人絕望的口吻說:
“想不到我花籬傾國傾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貌,奚容也算是玉樹臨風眉目如畫的美人,怎麽生出這麽個呆頭呆腦的兒子來……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哇!”
啊?
啊啊?!
話說……“花籬”是我娘的名字。“奚容”是我爹——父皇的名字。
這麽說……這個女人……
是我娘?!!!!
我兩眼一瞪,兩手插腰:“喂,你說清楚!你做我妹妹都嫌小,還敢來冒充我娘?!”
她居然也是兩手插腰,兩眼一瞪:“我還覺得你是冒充的呢!走——老娘要驗dna!”
驗……dna……
有一排烏鴉從我頭頂哇啦哇啦飛過。
“咳咳……”
素羽咳嗽兩聲走上前來:“花姐姐,這個,素羽可以保證,他絕對是你兒子。”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不情願地把一隻手放在了我額頭上。
一股法力頓時侵入了我的頭腦中,在我腦海裏麵橫衝直撞,撞得又是一陣發暈。終於她鬆了手:“天啊……你不但不夠好看,還智商偏低……天啊……”
她說完,就暈了過去。
倚風的柳枝及時伸了過來,在半空中托住了她嬌小的身軀。
我和素羽麵麵相覷。
素羽咳嗽兩聲:“懷真……我應該先跟你說清楚的,抱歉……但是……她確實是你娘,花籬。”
我向來信“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兩句話,就像當初很快就接受了那個蒼白病弱的皇帝爹爹那樣,現在我立刻就接受了我有個看上去年紀比我還小,用她自己的話說有著傾國傾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貌的娘這個事實。
我把她抱回到草屋裏,素羽用最簡短的話解釋清楚了所有的事。
那時我在東寧城把我娘的頭發交給他之後,他立刻就施法尋找我娘,最後才發現我娘所在的方位,竟然是在對麵山上相國寺後麵的一眼深潭裏。他於是和法門正經地鬥了一場。一仗打下來,法門終於現了原形——原來他是隻……千年娃娃魚精。
娃娃魚法門被素羽擒住,法力盡數被素羽吸走,才肯帶著他下潭放人——不對,是狸。那潭子底下,用一塊千鈞巨石壓著四口乾坤鎮妖袋,袋子裏各關著一隻風狸。娃娃魚精說,它聽說一口氣吃十斤風狸腦便能永生不死,於是到處抓活的風狸,打算等湊夠數了就取它們的腦吃。
當年我娘懷我的時候和蘇皇後一起到大相國寺上香祈福,娃娃魚發現我娘是隻風狸,於是和皇後勾搭上,向她進讒言——我娘有國母之相,不除掉就威脅你那後座了。皇後自然大驚,求他幫忙。於是他推算出我娘生我的日子,叫皇後在宮裏準備。到了我出生那天,他以做法事祈福為名進了宮,打算趁我娘剛生我,法力大減時,把我娘和我抓進乾坤鎮妖袋,一袋抓倆。
但是他沒想到的事,我居然被我娘用僅餘的法力送去了另外的時空。他用皇後預先偷偷派人剪下的我娘的頭發做了個假屍體扔回床上,隻說禍患已除。蘇家把他奉為恩人,不但皇後姐妹幾個都信他,還讓幾個孩子都做他的俗家弟子。
法門抓了我娘,還對我的小腦殼念念不忘,於是又向皇後進讒言——我出生的時候天有異象,是帝王之相,不能不除。
所以,不但他在派弟子到處找我,蘇家也在派家養的殺手到處找叫做“懷真”的孩子。
可惜,他還沒抓到我,全盤的計劃就都失敗了。
風狸不會被殺死,不能呼吸的時候會進入假死狀態,但是一遇到風,即刻就能複活。所以我娘和另外三隻風狸一從乾坤鎮妖袋裏放出來,立刻就生龍活虎地把那娃娃魚又海扁了一頓。
素羽說著指了指角落裏一個水盆:“你娘揍它還不解氣,就把它抓回來了,說以後給你練法力的時候當靶子用。”
呃……
我看看我娘,問了個最疑惑的問題:“那麽……現在說我已經死了的傳言……”
素羽也看了看她,有些心虛地說:“這也是她的主意。她想要帶你走,找來找去,發覺你竟和蘇家的孩子在一起,她很生氣……就叫我用你留在衣服上的頭發做了個假人……在其身上要害處,插上蘇家殺手的獨門利器……這樣,不但你可以金蟬脫殼,還可以……”
我猛地一拍桌子:“順便借父皇的手除掉蘇家?!”我說完立刻反應過來:“少爺,對不起,我不應該發脾氣……那……叔聞……”
素羽搖搖頭,眼神有些躲閃:“我一直在忙著救你娘,沒來得及告訴他這些事。”
我心裏一緊,隨即又放下了——就算他以為我真的死了,未必會有多難過吧。
何況,父皇借題發揮除掉蘇家,不是正好讓他的計劃更容易實現麽。
我娘躺在竹躺椅上,吐了口氣,悠悠醒轉過來:“懷……真……”
我湊過去,憋著一股氣:“在!”
“那……蘇家的兒子……長相如何?”
她喜歡漂亮的人。
我竹筒倒豆一氣說下去:“玉樹臨風龍章鳳資冰為神玉為骨麵如凝脂劍眉星目……”
她猛地坐直了,一手用力捏了捏我的臉頰,眼裏滿是驚喜:“嘿……還不算太沒出息啊……咱們走。”我愣住:“啊?”她一翻身輕巧地從竹椅上跳了下來又徑直往門外走:“你爹這次非把蘇家斬草除根不可,我去叫他把那小蘇美人賜給你……”
啊?
她回過頭,詭譎一笑:“你可以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說完兩眼一瞪:“喂,老娘送你這麽一份大禮,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