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青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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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雪像細細的鹽紛紛揚揚地灑下來。奚國皇宮的一個廢園內,一樹白梅在細雪中悄然綻放。四周寂靜無人,那幽幽的香氣卻越過長草的牆頭,飄到了外麵去。
    忽而一聲輕響打破了廢園的寂靜。一個約摸十五歲的少年探著腦袋走了進來,一身白色的裘衣幾乎與雪同色,要不是那一張被凍得微微發紅的臉、還有垂過肩的烏黑的長發,他簡直就可以站在雪地中冒充個小雪人。
    奚國位置偏南,即使是在隆冬臘月也難得下雪。少年大約是在雪地裏走不慣,腳下一步一滑。好容易走到了那樹梅花下,少年機靈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看看左右無人,便雙手合十,悄聲念道:“花貴人,求您賞枝梅花給我吧,整個皇宮就數您這棵樹開的花最好——您既然不說話,那我就當您答應了。多謝多謝!”
    少年口中悄聲說著,說完便伸手迅速地折了梅樹高處、開得最盛的兩三枝梅花下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再四周看了一眼,一溜煙踉踉蹌蹌跑了出去。
    出了那廢園,宮道上的積雪都已打掃過。少年在濕滑的石板道上一路小跑,後麵不知從哪跑出來幾個小太監追在他後麵:“王爺——王爺——”少年也不等他們,一口氣跑到了一個張燈結彩的宮院內。那院門上寫著三個古雅的隸書:瓊林苑。
    少年的腳步慢了下來。他揣著那三枝梅花大步走進去,遠遠就看到園中的回廊內,有七八個少年在圍著火爐取暖喝茶,就喊了一聲:“青溪哥哥!”
    喊完就又愣住了。呆呆眨了兩下眼睛:“怎麽……太子殿下,青溪哥哥呢?”
    座中一個身穿明黃色衣袍的少年站了起來,皺眉說:“青溪今天來不了。你跑到哪裏去了?滿身都是雪……”
    那“太子殿下”約摸十七八歲的模樣,正是奚國的皇太子奚懷安。他一站起來,其餘的人便不能再坐著不動了,刷地一下也都站了起來。少年把手裏的梅花一甩,垂頭喪氣:“也沒有去哪裏……”奚懷安再看他手裏的梅花,眉頭皺得更深了:“懷瑾,你又跑去景風苑了?”
    不等懷瑾答話,奚懷安身後已經有個皇子打扮的少年接上話茬:“整天就知道喊青溪哥哥,是不是都不把我們這些哥哥放在眼裏了?你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也行,可是你要連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裏……”說著看了一眼懷安,“那就是目無君上了。”
    懷瑾嘴一嘟,直挺挺地走過去對著懷安草草行了個禮:“臣第參見太子殿下,見過各位皇兄。”旁邊那幾個陪皇子們讀書的少年紛紛道:“見過六王爺。”懷安從回廊裏走了出來,親手把懷瑾拉了進去:“若是平時也就算了,現在外麵凍成那樣,懷景你不叫他快進來烤火,卻命他站在雪地裏行禮,這是否違兄弟的仁愛之道呢……”
    懷景原想借機挑撥一番,誰知懷安卻不肯上當。他訕訕地退後一步:“太子殿下教訓的是!”懷安拉著懷瑾在自己身邊坐下了,少年們才又各自坐了回去。別人都朝火爐伸手烤火談天,隻有懷瑾仍抓著那三枝梅花不放,默默無聲。懷景忽然說:“別看懷瑾平時一聲不吭的,膽子還真大——前幾天我還聽到一個小太監說看到了花貴人的鬼魂呢,他居然還敢跑到那種地方去,摘人家的花……”
    懷瑾抬起頭,臉色一變,正要說什麽,懷安卻已經止住了懷景:“別胡說!世上何來鬼魂?那些無知宮人胡說八道,你聽了不喝止也就算了,居然還到處傳揚,像什麽話!”
    懷景有些挑釁地看了懷安一眼:“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與花貴人無冤無仇,提她兩句怕什麽。平生不做虧心事,我半夜不怕鬼敲門——”說著忽然轉向那幾個陪讀的少年,“你們說是不是啊?”
    這一下,連懷安都變了臉色。
    他們口中的那個“花貴人”,乃是當年最得當今天子奚容喜愛的寵妃。她在生產時難產而死,而她生下來的皇子也莫明其妙地失蹤了。宮裏一直都有傳言說她是被皇後,也就是太子懷安的母親害死的。懷景這番話,就是在懷疑皇後了。
    火爐的溫度似乎在瞬間被抽走,所有人都僵了片刻。
    片刻之後,懷安站了起來。
    “你們慢慢聊吧,懷瑾,你不是想見青溪麽?咱們找他去。”
    所有人都走出回廊恭送太子。懷安拂袖,大步走在前麵。懷瑾跟在後麵,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
    出了瓊林苑的門,懷安卻又躊躇起來。剛才他不過是不想和懷景呆在一處,所以才找了個借口出來。現在看著懷瑾那興高采烈的模樣,忽然又一陣心煩意亂。
    懷安站住,回頭說:“懷瑾,青溪今天不來,可不是呆在家裏烤火。他是陪著丞相夫人去棲雲山大相國寺拜佛去了。咱們要去找他,就得在雪地走兩個時辰——”
    懷瑾哪裏聽得進去,直跺腳:“快走快走,我又不怕冷。”
    懷安無可奈何,回東宮換過便裝,叫人備了車馬,兄弟二人擠在一輛馬車裏出了皇城。
    棲雲山在雲嘉城十裏外。懷安坐在馬車裏,撩起車簾看了片刻郊野外的雪景,心情漸漸平複下來;可是再一回頭,看到懷瑾那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太陽穴又一跳一跳地痛起來。
    無論怎麽看,懷瑾對蘇青溪都有點熱情過頭了。蘇青溪大約是看懷瑾年紀還小,又文采出眾,平日裏也多照顧他些。無論何時他想找蘇青溪好好說會兒話,隻要有懷瑾在場,他就別想插上嘴。今天,大概又要在懷瑾拉著蘇青溪唧唧呱呱問東問西的聲音裏度過了吧。
    棲雲山越近,他心裏就越不安寧。
    到了山上,懷安帶著懷瑾從一個偏門進去,熟門熟路地摸到大相國寺的住持法門禪師的禪房去——果然看到丞相夫人就坐在法門禪師對麵聽他說佛,蘇青溪穿了一身月白衣衫筆挺地立在丞相夫人身後,也聽得很是仔細。
    懷安不想打擾丞相夫人聽禪,於是捏起一顆小石子隔著窗棱扔了進去。石子落在了蘇青溪的腳背上,他先是朝地上望了一眼,又疑惑地抬頭看了看四周。最後,才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然後,輕輕一笑。
    那一刻,懷安隻覺一陣暖風撲麵而來,東風解凍,春暖花開。
    蘇青溪朝法門禪師和他母親躬身說了句話,退了出來。懷安把懷瑾拉到一邊等他。三個人走到一個避風的拐角裏,蘇青溪連忙跪了下去:“臣蘇青溪參見太……”
    懷安半路攔住了他:“別——你看這地上都是雪水,弄濕了衣服要生病的。”看蘇青溪還要堅持,知道他是一絲不苟的,又連忙說:“好了,這一次禮先欠著,等回去了,你愛行多少次禮都隨你,成不?”
    旁邊懷瑾嘻笑:“青溪哥哥你真厲害,太子殿下除了父皇和皇後娘娘,就隻對你一個人這麽低聲下氣了!”
    懷瑾這麽一說,蘇青溪又要跪下去:“太子殿下——”
    懷安牢牢托住了他,回頭狠狠瞪了懷瑾一眼:“青溪別聽他瞎說!咱們既是君臣,也是表兄弟,我關心自己的親人,有何不可?”
    懷瑾撇過臉吐了吐舌頭:“你做什麽都有理。”
    這一陣忙亂下來,懷安這才發覺自己竟然還緊緊抓著蘇青溪的手臂不放,卻也舍不得放開。蘇青溪尷尬地叫了一聲“太子殿下”,緩緩把自己的手臂抽了回來。懷安自覺失禮,咳嗽了一聲。蘇青溪退後兩步,從懷安臉上移開目光:“太子殿下這是來……”
    懷安伸手指指被雪染成一片純白的遠山:“我在宮裏悶得慌,就帶懷瑾出來賞賞雪——”說著向懷瑾擠了擠眼睛,語氣加重一倍:“懷瑾,是吧?”
    懷瑾怯怯地低下頭去:“是……”說著兩手往前一推,三枝梅花瞬間到了蘇青溪跟前:“青溪哥哥,這是我們在路上偶然碰到的……我想這麽漂亮的梅花你看不到,怪可惜的,所以摘了幾枝來給你。”
    蘇青溪微微吃了一驚,隨即溫和一笑接了過去:“多謝六王爺。”
    再看那梅花被懷瑾護得好好的,一個花瓣都沒掉;懷瑾的手卻已凍得通紅。蘇青溪拉過懷瑾,向懷安說:“兩位殿下,外麵太冷,還是隨我去暖暖手吧。”懷安看了一眼法門的禪房:“別,打擾到姨母就不好了。”蘇青溪笑說:“我娘常來,給你們找個避風的地方還不容易?”
    蘇青溪帶他們去的,是法門的禪房後麵的一間小小的棋室。關上門窗,裏麵自成天地;一個小茶爐燒著旺旺的炭火,爐上的茶壺蓋被水氣頂得一跳一跳的,滿室茶香。懷安和懷瑾見了火爐,立刻湊了上去,坐在旁邊的蒲團上烤火。蘇青溪卻不坐,自己去尋了個花瓶來把那三枝梅花插在裏麵。懷瑾兩隻眼珠子滴溜溜地緊跟著他,末了又讚:“青溪哥哥你真行,隨手一插都能插出意趣來!”
    懷安忍無可忍,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我都不知道原來你還有這樣一手溜須拍馬的好本事!”懷瑾頓時委屈得不行,揉揉腦袋說:“我是實話實說而已……難道太子殿下不覺得青溪哥哥插得好看嗎?”
    懷安被他問住,愣愣說了一句:“好看。”
    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盯著蘇青溪不放。懷瑾下巴一挑:“這不就對了?青溪哥哥……”說著口氣竟有些撒嬌起來,“那花兒固然好看,可是我覺得你比花兒更好看!”
    此話一出,蘇青溪一時間不知所措,懷安幾乎吐血:“懷瑾!不得無禮!”
    懷安話裏的怒氣終於把懷瑾給鎮住了。他怏怏退坐到遠處的蒲團上,隨手拈起棋盒中的棋子壘著玩。懷安和蘇青溪沉默相對片刻,懷瑾在一邊低低地說:“我這也是實話實說。太子殿下,不然咱打個賭,你那沒過門的太子妃,一定沒有青溪哥哥好看!”
    懷安氣急,急急辯白:“誰說要娶妃子了?你別沒事瞎說!”
    懷瑾也不理他,手裏壘著棋子:“我沒瞎說。昨天我隨母妃去皇後娘娘宮裏請安,正好丞相夫人也在……”說著偷偷望了一眼蘇青溪,“她們三個說了半天呢,原來皇後娘娘早就托丞相夫人在三品之上大臣家的小姐裏,給你物色太子妃去了……皇後相中了幾個,今天丞相夫人來,不就是來請大師看看那幾位小姐八字和你合不合麽?”
    懷安“霍”地站了起來,麵色如土。
    “青溪,這是真的麽?”
    蘇青溪緊跟著站了起來,眼神閃爍:“太子殿下,你聽我說……”
    懷安突然一把推開他,嘩地一聲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法門禪師的禪房就在前麵,他猛地推門衝了進去,果然看到法門禪師和丞相夫人之間的小幾上,放著幾張箋紙。丞相夫人乍見他,驚得站了起來;法門卻隻瞧了一眼,立刻就伏到了地上:“貧僧參見太子殿下……”
    懷安大步走過去扶住正要行禮的丞相夫人,“姨母不必多禮……懷安隻是偶然路過,順便進來拜見大師——大師快請起吧!”說著一把抓起那幾張箋紙掃了一眼:每張紙上麵清楚地寫著一個女子的名字、父親是何人、所任何官職,當然還有她的生辰八字。
    懷安怒火中燒。他冷冷看了一眼呆在一旁的丞相夫人和法門,兩手抓住那些紙就要撕。這時蘇青溪在窗外喊了一聲:“太子殿下!別——”懷安閉眼冷靜了片刻,喃喃說:“不怪你們……不怪你們……”忽然一把摔下那幾張紙衝了出去。蘇青溪還看不明白他究竟想幹什麽,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拉著往外疾走。懷安的侍衛都是騎馬隨行的,他隨手扯過一匹白色的馬來,把蘇青溪扶上馬背,自己也坐了上去。兩腿再狠狠一踢,那馬便撒開四蹄飛奔出去!
    蘇青溪被他的舉動嚇得不輕,掙紮了幾下,被懷安用力抱住:“別動,會掉下去的!”蘇青溪勉強回頭看了一眼,隻見懷安的侍衛們都匆匆忙忙地上馬追了過來,才稍稍定下神:“殿下……你這是要去哪裏?”懷安也不說話,隻知道沒命地踢馬。下了棲雲山的小道,外麵便是一片平坦的原野。懷安縱馬奔進那一片純白色的天地中去,又跑了半天才說出話來:“你跟我走。咱們離開這個地方。”
    蘇青溪知道他心中煩悶,勸了也沒用,還不如讓他發泄一番。於是索性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殿下,既然是離開這裏,總要有個去處。不知道殿下想去哪裏?”
    懷安憤憤地說:“不許再叫我殿下。青溪,你不記得了麽?咱們小時候,你叫我懷安……”蘇青溪也不正麵跟他爭,隻東拉西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我記得咱們小時候,也有這麽一年,天降大雪。你受了風寒,皇後娘娘不讓你出門看雪,結果你就在寢宮裏哭了一天……”
    懷安苦笑一聲:“記得。母後不讓我出門看雪,我就在寢宮裏哭……結果連累你一直陪著我,也沒看成。”說完長歎一聲:“青溪,那時候你對我多好……為什麽這幾年,你——你變得如此冷淡——我找你說句話,你三句不離君臣禮儀。可我出了什麽岔子,你就把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叫先生責罰你……我,我猜不透,你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青溪……”
    他兩手緊握韁繩,狂風撲麵而來,加上一路顛簸,他說的話也斷斷續續的。蘇青溪聽在耳裏,一陣陣地心酸。
    “殿下,敢問……我做錯什麽了麽?”
    懷安狠狠踢了馬一腳:“沒有!我就恨你這什麽錯都沒有!你拿君臣拿家國拿天下來折磨我,可我卻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蘇青溪冷靜地說:“殿下是君,青溪是臣,殿下怎麽會拿我沒有辦法。殿下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也是沒有二話的。”
    懷安給他不鹹不淡地這麽一說,更是氣惱。“好!我現在要你跟我走!從現在開始,好好聽我的話,不許再頂嘴!”
    這話近乎小兒耍無賴,蘇青溪聽在耳裏,好氣又好笑;但也不敢再惹他了。於是老老實實地坐穩了,不再吭聲。周圍忽然安靜下來,耳邊隻剩下呼呼的風聲和急促的馬蹄聲。蘇青溪的後背緊緊貼在懷安胸前,兩人的心跳都是一樣的慌亂。
    懷安縱馬跑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停了下來。那馬兒馱了兩個人狂奔許久,終於累得氣喘籲籲,無論懷安怎麽踢它,它都不肯再跑了。懷安氣得大罵:“畜牲!”蘇青溪掙紮一番,輕聲說:“殿下,就讓它歇歇吧,咱們下去走一走。”
    懷安又用力踢了一腳,才自己跳了下去,又伸手把蘇青溪扶下來。兩人一馬在茫茫雪原中站了片刻,不久就看到遠處十幾個黑點飛速追了上來。
    原來是懷安的侍衛。他們遠遠看到懷安和蘇青溪停下了,便不再靠近,隻是四散開去,各自守著一處,看周圍有沒有什麽可疑的事物。懷安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你看,我能到哪裏去?我就是能跑到天涯海角,他們,他們還是一樣會追來的吧?”
    蘇青溪轉身,伸手提他整了整披風上的係帶,又抓住他的手捂在自己胸前。那兩隻手早已凍得像冰一般,乍一入懷,蘇青溪冷得打了個哆嗦。懷安正要抽回來,卻被他緊緊按住了:“別動,我給你暖暖——凍壞了就不好了。”
    懷安垂下頭,半開玩笑半正經地說:“凍壞了才好。凍壞了,也就不會有人天天逼著我去學怎麽掌握天下權柄……”
    蘇青溪沒有答話。懷安的手在他胸前慢慢變暖,被凍麻了的知覺也慢慢恢複過來。蘇青溪的沉穩的心跳一下下地傳過來,擾得他心煩意亂。
    從前他隻知道要接近蘇青溪,隻求跟他說幾句話也好;倘若能兩個人獨處片刻,便會開心上好幾天……可是現在他隱隱約約地,想要更多。
    心底仿佛有條小蟲子在一口一口地咬著他,癢癢的,還有點痛,誘惑著他想要把手伸到蘇青溪的衣服裏去。
    懷安臉上一熱,一把推開了蘇青溪。蘇青溪愣住:“殿下怎麽了?”
    懷安回過神來,恨不能當場刮自己幾個耳刮子,呐呐地說:“沒……沒事,我好了,不用你這樣一直捂著……”
    蘇青溪微微一笑,隨便走了幾步,看看四周,說:“糟了……天色不早了,殿下,咱們也該回去了。”懷安心裏還在惦記著剛才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早就把出走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聽蘇青溪這麽一說,便立刻點頭:“好。我什麽都聽你的。咱們回去。”蘇青溪朝遠處的侍衛揮了揮手,他們便都聚攏過來,跟在後麵。
    眾人上馬往回走。所有的馬匹都幾乎跑脫了力,現在隻肯一步步地往回挪。不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那侍衛統領跟手下的人商量了片刻,打馬跟上來說:“啟稟殿下,天就快黑了——天黑之後不好認路,屬下怕途中有變。屬下想請殿下先到前麵山下一處寺廟裏歇息,再另外派兩個人回城去叫人來接殿下回去,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懷安卻轉頭問蘇青溪:“青溪你撐的住麽?要不要去避避風?”那侍衛統領懇求地看了蘇青溪一眼,蘇青溪頷首:“也好。迷路了就麻煩了。”
    所謂的寺廟其實是一處破廟。一個不大的院落,三兩間漏風的空空如也的房舍,院中一株古柏,柏下一口古井。侍衛們把裏裏外外都檢查一遍,才把懷安和蘇青溪請到那破廟的正殿中去。殿中的佛龕神像早已不見蹤影,地上倒是挺幹淨的,中間還有個碎磚塊圍成的火塘;火塘裏麵積了厚厚的一堆灰。蘇青溪走去,親自和侍衛們折斷剛剛撿來的枯枝堆成一堆,抬頭笑說:“這裏想必是被來往的路人當做歇腳處了。”
    懷安壓根就沒留意到他說了什麽。侍衛用枯草給他鋪出一個可以坐的地方來,他就呆呆地坐上去,眼睛卻片刻不離蘇青溪。一陣風吹過,火塘升起的煙朝他吹了過去,他也不知道避開,結果被嗆得咳嗽連連。蘇青溪趕緊丟下手裏的枯樹枝搶過來給他捶背順氣,他艱難抬頭,笑笑:“謝謝。”
    蘇青溪看他笑得無賴,手上狠狠錘了一記:“這麽大個人,也不知道煙會嗆人!”懷安看著他不經意流露的怒態,居然看得有些癡了。
    “要惹你生氣,還真是不容易。”
    蘇青溪一給他提醒,頓時退後,“殿下,臣失禮了。”
    懷安卻搖頭:“我巴不得你天天生氣才好。你總是什麽都藏心裏,高興也不說,不高興也不說,這樣下去,遲早要憋出病來的。”
    蘇青溪幾乎是習慣性地頷首:“是,殿下。”
    懷安歎息搖頭:“我說什麽你都道一聲‘是’,結果還不是都照著自己的意思辦!現在就算了。將來,我遲早要治你的欺君之罪!”
    蘇青溪微笑點頭:“是,殿下!”
    他們兩人在那裏說話,那邊兩個侍衛終於燒起了一堆火。蘇青溪吩咐說:“這裏我看著就可以了,你們去殿外也燒堆火,值夜的兄弟們可以輪流去取暖。”兩個侍衛抽了根燒著的柴禾小跑出去;空蕩蕩的大殿中便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剛剛升起的煙還未散去,火塘裏的枯枝在啪啪作響。不知道為什麽,懷安忽然覺得很冷。
    蘇青溪往火塘裏麵添著枯枝,懷安挫著手在烤火。就這樣沉默了許久,蘇青溪突然說:“我娘……還有皇後娘娘,她們不是有意瞞你。隻是這件事八字還沒一撇,事情沒定下來就告訴你,恐怕亂了你的心緒……”
    懷安低頭苦笑:“你不說我也明白。我明白。他們都是為了我好——你也是,你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我好。騙我,是為了我好。瞞我,是為了我好。疏遠我,對我冷淡,是為了我好。我都知道。你不用說了。”
    蘇青溪沒有答話。他再也找不出可以勸慰的話來。懷安怔怔盯著跳動的火焰,忽然問:“青溪,你……希望我娶妃子麽?”蘇青溪歎息:“我希望你能娶到一個好妃子,將來是個好皇後,為你主持後宮,免去你的後顧之憂,讓你可以安心地治國。然後,再為你生下儲君,待你百年之後,繼承大統。”
    “隻是這樣麽?我喜不喜歡她都沒有關係麽?”
    蘇青溪苦笑,忽然直呼他的名字:“懷安,不說別的,你活到現在,可曾得到過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
    沒有,沒有。一樣都沒有。
    但是懷安說:“以後,我會得到很多。”雖然這句話說得中氣不足,但還是帶了點義無反顧的堅定。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真的希望我娶一個妃子麽?”
    “是。”蘇青溪答得不暇思索。
    懷安突然壞笑:“青溪,你剛才說了一堆我那未來妃子要擔的重任,那你倒說說看,要什麽樣的人,才能擔得起這些?”
    蘇青溪皺眉思索:“她要有心懷天下的大德,端莊賢良,能容人,知書識禮,方能做六宮之表率,母儀天下。”
    懷安忽然湊過去,貼在蘇青溪耳邊小聲說:“倘若不算最後一樣……我倒知道有這麽個合適的人選。”
    蘇青溪的眼神一滯:“哦?不知——”
    懷安故意擺出警惕的表情看了看周圍。
    “這件事我還沒告訴過別人,你也不許說出去——他父親是朝中的一品大員,出身高貴;他知書識禮,才高八鬥;他品行端正,堪為典範……非但如此,他還美貌無雙。你覺得怎樣?”
    蘇青溪的笑容有些僵硬,“原來殿下早有心上人了……不知……她是哪家的小姐呢?你要早些說給皇後娘娘知道,她說不定就準了,還省了這一番周折。”
    懷安故作神秘地點點頭:“是啊,我喜歡他很久了,就是不知道他心裏有沒有我——青溪你也覺得我該娶他?”
    蘇青溪茫然地看向遠處:“殿下能找到如此合適的人選,青溪自然盼望殿下能與她琴瑟和諧……”懷安大喜:“無論他是誰你都是這樣想的?”
    “自然。”
    懷安搓搓手,又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望向蘇青溪時,目光灼灼。
    “好。這話是你說的。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你。青溪,你可別說話不算話。”
    懷安眼前一花。蘇青溪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跪在了他麵前。
    “青溪萬死。青溪不敢答應殿下。也請殿下收回這句話。”
    他跪在那裏,恭恭敬敬,眼角低垂;腰杆卻是挺直的,整個人仿佛一株懸崖上的勁鬆,寧折不彎。
    雖然一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懷安還是禁不住一陣失望。但是他也很了解蘇青溪的脾氣——一旦認定了某件事,就是十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的。懷安緩緩站了起來:“抱歉讓你困擾了。你起來吧。這件事我不會再提。”
    懷安心中一團火在亂躥,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也不敢再留在蘇青溪身邊,因為很怕自己會做出什麽傷害他的事情來。明明是四處都在漏風的一間破屋,竟也忽然變得氣悶起來。
    “別跪著了,地上太冷。我出去透透氣,你別跟來。”
    懷安重重拉上門,把蘇青溪留在寂靜的正殿裏。蘇青溪聽到外麵一陣輕微雜亂的聲音,知道懷安是帶著幾個侍衛出去了。這才往後坐倒,癱坐在那一堆幹草上,久久地,一動不動。
    懷安還可以說,可以生氣,可以發泄,他卻不能有任何的表示。
    哪怕,他其實也……
    他必須克製,絕對地克製。
    侍衛們撿來的枯枝都將燒盡時,蘇青溪才聽到外麵一陣嘈雜的人聲馬蹄聲。出去一看——大隊的侍衛中間停著一架寬大結實的馬車。接懷安的人馬來了。蘇青溪鬆了口氣——現在回去,總好過在這破廟裏過夜。侍衛們很快把滿身落滿白雪的懷安找了回來。蘇青溪習慣地伸手想替他暖一暖,卻又在半路收回了手。懷安失望地轉過身去,自己爬上了馬車。
    馬車裏麵沒有火光。隻有在車簾偶爾被風掀起的時候,他們才能借著外麵侍衛們舉的火把漏進的一點光看見對方。然後,又立刻陷進黑暗中。沒有人說話,鼻息聲卻重得互相間都能聽到。蘇青溪縱然是渾身疲累,在馬車中卻還是直挺挺地坐著,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懷安則懶懶地靠在一個靠墊上,即使是在黑暗中,兩眼也不離蘇青溪。
    蘇青溪強撐著坐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懷安叫了一聲:“青溪……”氣息急促,聲音微弱。蘇青溪先是低低應了一聲,忽然又發覺不對勁。湊上去抓住他的手,隻覺入手一片滾燙。懷安迷迷糊糊地又叫了一聲“青溪”,叫完了,便“咚”地一聲摔倒在座椅上。
    蘇青溪急忙抱起他來,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驚叫:“停車!來人!去取些冰來!”
    懷安在雪地裏跑了半天,又在冷風裏到處溜達了一晚上,再在馬車裏一悶,終於燒了起來。整個人,燙成了一個火爐。冰是現成的,侍衛用刀劍敲碎了裝在盛水的皮囊裏送進來。蘇青溪拿著敷在懷安額頭上,懷安卻一個勁的喊冷。蘇青溪無可奈何,隻得把兩個人的披風都裹在了他身上,緊緊抱著他。不一會兒,懷安又胡言亂語起來:“青溪……青溪……你別生氣,我不逼你……我隻要……隻要每天都能看到你……我就……你別不理我……對不起……對不起……”
    蘇青溪也不管外麵的侍衛是不是聽得到,好聲哄他:“好……好……我哪裏都不去,聽話,睡覺,別亂說話……我陪著你……”
    誰知懷安全然聽不進去,隻一個勁地說個不停。起初隻是說些夾纏不清的,要蘇青溪不要離開他的話,到後來卻又說起故事來——他們小時候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說得異常的清楚。蘇青溪好聲哄他,他越發說得起勁。蘇青溪略通醫理,知道他情況危急,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卻強自壓抑著不敢給他看到。懷安說完了故事,又鬧起來:“青溪……我要你這樣……這樣永遠……永遠陪我……我不許你娶妻,我……我也不娶什麽王妃……你……你不許離開我……”
    蘇青溪急得要發瘋,無論他說什麽,隻管連連說“好。”懷裏的人燙得就要融化,卻抖個不停。漸漸地什麽聲響都聽不見了,眼前一片模糊。外麵風聲呼嘯,馬蹄疾響,回到皇宮之後周圍的一片慌亂嘈雜……什麽都聽不到也看不到了。眼前隻剩下一個奄奄一息的懷安,用雙臂緊緊地摟著,用自己冰涼的臉龐貼在懷安滾燙的額頭上。甚至到了懷安已經不省人事再也不吭聲的時候,還是湊在他耳邊喃喃自語:“懷安,別這樣,你要我做什麽都行……快醒醒……”不知不覺之中,兩個人臉上都濕了一大片。
    幾乎是在發狂的焦慮中糊裏糊塗地過了一夜。蘇青溪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懷安床前的腳踏上,手裏還緊緊地抓著懷安的手腕。懷安的那潮紅的臉色已經恢複過來。蘇青溪立刻伸手出去探了探懷安的額頭。手背在他額上擱了片刻之後,蘇青溪寬心一笑,收回手捂在自己臉上,從指縫間漏出幾聲嗚嗚的聲音。
    “昨晚你說的,我都聽到了。”懷安的聲音依舊很微弱,“你……是不是又在哄我?”
    蘇青溪不等他說完就用力搖頭:“都是真的,我不騙你,都是真的……你別嚇我……”說完又急著要懷安相信似的,把他的手拉了起來捂在自己心口。懷安手抬一翻攬在他頸後,把他按倒在自己身側,“嗬……好,現在,就過來……陪我……”
    蘇青溪歎息一聲,順從地把臉埋到了懷安肩窩裏。
    “好。”
    “睡會吧,你眼睛都黑了……”
    “好。”
    “明天……我們出去賞雪。”
    “好。”
    ……
    東宮的寢殿外,一大早爬起來探望懷安的懷瑾默默轉身,踏著還未被掃去的積雪往回走。
    他的腳步遠去後,萬籟俱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