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爭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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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地一聲,炮彈爆炸了,把地上的青草掀了起來,露出一堆白色蟻卵和一隻碩大的紅色蟻後,它們和那些泥巴一起飛向天空。它們聞到了刺鼻的戰爭的味道,一種辣辣的硫磺的味道,讓它們頭昏、惡心。白色蚊卵被這種怪怪的味道殺死了。它們母親柔軟的身體讓它經受住了地球引力的親密而致命的吸引,在地上翻了一個跟頭,巨大的爆炸聲和令人討厭的粘稠的硫磺味讓它完全沒有了方向感,倉皇地在地上繞著圈子,什麽也看不見,都是牛奶一樣的乳白色煙霧,一股帶著甜膩膩腥味的液體落下來,覆蓋了全身。它用嘴巴舔了一下,一股新鮮清香的鮮血的味道衝上腦門,一身細胞興奮得發抖。這是戰爭給它帶來的一份珍貴大餐。它從此知道了戰爭還有一種味道,那就是像人流出來的鮮血一樣的味道。
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五十一師三0五團一營二連連長李茂才看到一排長臉上那隻碩大的紅色螞蟻時,嚇了一跳,它正趴在他臉上使勁地吮吸著泛著泡沫的鮮血,微小的眼睛裏閃著貪婪的光芒。他把目光往下麵移了一下,腦袋嗡地響了起來,頭皮冷嗖嗖的,伸著脖子打了一個冷戰,就像躺在地上的那張臉不是一排長的,而是他的一樣。那是一顆殘缺不全的頭顱,半個臉不見了,剩下的一個耳朵被炮彈削去了半個,眼睛從眼窩裏迸了出來,隻有一些渾濁的晶狀物連著,就像重感冒時從喉嚨裏吐出來的濃痰一樣。如果那個位置不是一排長的,如果不是他在炮彈落下來之前飛快地瞥了一排長一眼,他是說什麽也認不出來這是一排長。他的身子哪裏去了?他側過頭,茫然地向四周張望,硝煙慢慢散去,戰壕旁邊那棵和他一樣營養不良的低低的槐樹還在,排長的上衣裏包著一塊滴答著鮮血的肉,掛在樹枝上,另一條樹枝上掛著排長的一條腿,一股肉ti被燒得半生不熟的味道飄了過來,比到處都是的硫磺味還要難聞,是一種惡臭味。蟲子一樣的淚水和鼻涕爬過被硝煙熏黑的臉龐,就像那隻螞蟻爬在自己的臉上一樣癢癢的。他不由對著1937年10月上海的天空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對李茂才來說,戰爭的味道就是鮮血的腥味和死亡的惡臭味。
十多天之後,國民革命軍第五十一師三0五團一營二連連長李茂才出現在南京淳化鎮街頭。他帶領的二連隻剩下十多個人,其他的官兵在淞滬會戰中全部戰死了。他不得不帶著這個殘破的連隊撤了下來,團部交給他的任務是帶著他們提前趕到淳化鎮,為全團打前站。有小道消息說,五十一師極有可能會繼續參加保衛首都的會戰。
李茂才把這個任務想得簡單了。他離開上海的時候,上海還沒有淪陷,但每個人都知道,上海淪陷是遲早的事情了。南京離上海隻有六七百裏的距離,日軍既然能攻下上海,南京當然也不在話下。按照他的想法,南京的居民已經開始撤離了,尋找一些讓官兵宿營的地方應該不成問題。
但他還是想錯了。淳化鎮像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沉默地坐在蒼茫的土地上,樹上的小鳥被他們戴著的明亮的鋼盔和背在身上指向天空的黑洞洞的槍口上晃動的陽光驚得飛了起來,在天空中盤旋著,好奇地衝著他們喳喳地叫著。整個鎮子並不大,一眼就望到頭了,一輛挺著大肚子的卡車從大街上搖搖晃晃地開過來,揚起了一路灰塵,那些塵埃在空中翻滾,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罩著了路邊賣油條的、賣煎餅的,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生意,仍舊有人圍過來,買了一個卷了土豆絲和醬豆的煎餅,邊走邊吃。街上行人很多,他們對突然出現的這十多個軍人並不感到驚奇,隻是稍微瞥了一眼,該幹什麽還幹什麽。剛剛二十出頭的中尉連長李茂才恍惚走錯了地方,耳邊的炮聲還在轟轟地響著,子彈還在頭頂啾啾地飛著,甚至呼吸的每一口空氣裏,他都覺得還是那種混雜著鮮血的腥味和死亡的惡臭味。戰爭就在眼前,這個鎮子上的人們為什麽還如此悠閑?即使戰爭的消息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但近三個月的時間,這時也應該走到了南京。南京怎麽還如此安靜?
不,還是有動靜的,並且還很大,路兩邊裝飾豪華的酒樓裏坐滿了人, “哥倆親啊”、“魁五壽啊”這樣的劃拳聲居高臨下地從二樓砸下來,那些人臉脹得通紅,像發怒的螃蟹一樣伸著指頭叫著,唾沫星子像紛飛的蒼蠅一樣落在麵前的杯碗盆勺裏,發出了叮叮當當的聲音。陽光在低矮的瓦房和樓房之間跳來跳去,各種顏色的牆壁把陽光折射過來,像色彩豐富的波浪在空氣中一波一波地湧來。他甚至恍惚聞到了大海清新的氣味。李茂才覺得像做夢一樣,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前方在喊著“衝啊”、“殺啊”,後方的人在喊著“哥倆親啊”、“魁五壽啊”,短短的十來天,就好像經曆了兩個世界。
士兵們像進入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一樣,瞪著眼睛四處張望,好像沒有見過世麵一樣。他們一臉疲憊,衣服已經換洗過了,但仍舊散發著血腥味和戰爭的惡臭味,它們鑽進他們的頭發裏、鼻孔裏,整個五髒六腑已經被戰爭的氣味浸過一遍,怎麽也洗不掉了。在這個陽光明亮的中午,遠離戰爭的淳化鎮一下子讓他們鬆弛下來,他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這裏新鮮得像剛出籠的饅頭一樣的空氣,就連那個大卡車哼哼哧哧地從他們身邊開過,卷過一長溜的灰塵,撲向他們的眼睛,鑽進了他們的鼻孔裏,他們仍舊毫不在意地笑著,驚奇地看著每一家店鋪,每一個人。
原本以為能走的人們早已經走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鎮子,隨便就可以找幾處宿營的地方,但現在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了。
李茂才不得不停下來,彎下身子問路邊一個賣菜的老頭:“老先生,請問鎮公所在哪裏?”
那個老頭像被嚇著了,身子往後仰了一下,瞪著眼睛愣愣地看著李茂才,搖了搖頭。李茂才苦笑了一下,這個來自鄉下的老頭,難道連什麽是鎮公所都不知道嗎?
他隻好站了起來,攔著了一個戴著禮帽的中年人。中年人板著麵孔,一句話也沒說,回頭冷冷地向遠處有著幾座灰色平房的小院指了指。
李茂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輕輕地說了句:“謝謝。”
那個中年人好像沒有聽見一樣擦身而過,他的衣衫帶起的清冷的寒風讓李茂才鼻子有些發癢,想打噴嚏,他使勁地抽著鼻子忍了忍,終於克製住了。
鎮公所門口兩邊是覆蓋著黃色琉璃瓦的兩層小洋樓,每個樓都有一個香豔的名字,站在門口的姑娘們搽著口紅,穿著繡著紅豔豔的牡丹的布鞋,有幾個長得稍微漂亮的,還穿著難得一見的高跟鞋,她們身上散發著濃重的劣質香水的味道,滿眼媚笑地邀請著過路的行人。當李茂才帶著這10多名死裏逃生的士兵經過那裏時,她們眼裏一下子散發出更多的媚笑,有幾個甚至跑過來,伸出塗了指甲油的小手,拽著幾個士兵的胳膊,嗲著令人骨頭發軟的聲音招呼他們:“大兵哥,來玩玩吧。”
士兵們的腳步一下子亂了,眼神像蒼蠅一樣嗡的一聲飛過去,再也不肯離開,叮在她們白得可以看到青色血管的皮膚上,好像要叮出血來。李茂才咳了兩聲,仍是叫不回它們。
炊事班長大老馮看了看連長,連長的眼睛也往那些姑娘身上溜,他的膽子就大了,盯著那些爭奇鬥豔的花朵,嘿嘿地笑著說:“你們太熱情了,真感激啊,江南的姑娘就是好啊。”
他的聲音雖然並沒有明顯的下流腔調,多說也就是一種窮開心,但李茂才聽著還是刺耳。這個四十多歲的光棍老兵,在淞滬會戰前的幾個晚上,總是很晚才回來,有人說他出去找妓女了,但李茂才一直沒有抓到把柄。他想回頭狠狠地瞪他一眼,但目光落在他那遍布皺紋的臉上,心又軟了,雖然目光很嚴肅,但已經沒有瞪的意思了。這是個可以當他父親的老兵,從二十歲就開始當兵,軍閥部隊待過,其他雜牌部隊也待過,輾轉到了五十一師,年紀大了,隻能當個炊事兵了。長官本來想讓他複員,他一聽就哭了,說自己沒有家,早就把部隊當做家了,複員了能到哪裏去呢?他寧願不要軍餉,隻要讓他在部隊呆著就行了。長官就讓他到了二連的炊事班。李茂才並不喜歡他,部隊是用來打仗的,不是養老的,這麽大年紀,步槍的後坐力都可能把他掀翻,留在部隊真是累贅。他為這事找過幾次營長,營長勸他說,算了算了,人家一大把年紀了,什麽都不會,就會給當兵的做飯,你把他趕走,讓他要飯去?養著就養著吧。
時間長了,李茂才發現大老馮其實還不錯,別的連隊炊事班的老兵手腳總是不幹淨,但他很老實,幹活踏實,從來沒有貪過菜金或者偷偷地賣過糧食,甚至也沒有做過夾生飯或者把飯做糊了,部隊行軍再緊張,哪怕他自己餓著肚子,也要先想法把飯做好,讓士兵們吃飽。李茂才這才不說讓他走了,還讓他當了炊事班長。
大老馮看到了連長的目光,立即把那張嬉皮笑臉收起來,揮了揮手,說:“走走走,我們有紀律,找了你們,要槍斃的。”
那些妓女們根本就看不上他,目光從他皺紋縱橫的臉上一瞟就過去了,側過身子去拉跟在後麵的二班長王大猛,但她們的手還沒到跟前,王大猛就向後一跳,聲音大得震人耳朵:“謝謝啦謝謝啦,我們都是窮大兵,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們又不要,對不起了,對不起了!”一邊說著一邊低頭做揖。他誇張的動作逗得士兵們都哈哈地笑了起來。
李茂才也笑了,鼻子卻一陣發酸,心裏也很難受。聽著這些笑聲,看著他們開心的樣子,哪裏能想到,就在十多天前,他們還是在到處是紅的血白的肉的戰場上呐喊衝鋒,把生命交給了命運,隨時都準備戰死。這些活下來的人,每一個人都是英雄,他們是五十一師的種子,是二連的種子。李茂才扭過頭去,憂傷地望了望上海的方向,不知道現在仗打得怎麽樣了,但願還在與日軍作戰的兄弟多活下來幾個,舔好傷口,然後再戰。但最好不要參加南京保衛戰了,五十一師在淞滬會戰中傷亡太大,應該先撤到後方整訓一段時間再說。李茂才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想把那些令人煩躁的念頭呼到空氣中去,讓風兒把它吹走。情況並不那些從淞滬戰場撤下來的部隊很有可能繼續留在南京作戰。他扭頭打量著這個簡陋的小鎮,每一座房子都是那麽親切。淞滬會戰很快就要結束了,弟兄們說來就來,一定要多找一些房子,讓從戰場下來的兄弟們好好睡一覺,美美地休息幾天。
鎮公所雖然隻是幾間平房,但每個房間都很繁華,擺著偌大的辦公桌,還有太師椅,李茂才甚至在一間辦公室裏還看到一張太師椅上放著一張狼皮,厚厚的絨毛閃著油亮的光彩。那裏坐著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臉上泛著的油光就像一層清清的水,臉上的肥肉像河裏圓圓的石頭雜亂地堆在一起,眼睛藏在中間就像從石縫裏爬出來的小魚。李茂才看了看他,剛想問問鎮長在哪間辦公室,那人的眉頭立即像波紋一樣一層層地皺了起來,氣衝衝地朝著他們嚷道:“什麽事?你們這些當兵的有什麽事?誰讓你們進來的?”
李茂才忙從口袋裏把師部的介紹信掏出來,雙手遞過去。那人坐在太師椅上斜了一眼,並沒有接下來的意思,李茂才隻好把它放在桌子上。
那封介紹信像蛇兒一樣盤在桌子上,那人的眼睛碰了一下,立即跳開,把臉扭向一邊,不耐煩地衝著李茂才擺了擺手:“我不用看了,你們到底有什麽事?”
李茂才問他:“請問鎮長在哪裏?”
那人說:“我就是,有什麽事你快說。”
李茂才說:“我們五十一師過幾天就要從上海撤回來了,奉命在貴鎮整訓,也可能要在這裏打仗,我們是打前站的,麻煩鎮長幫助找一些沒有人住的房子,將來好駐紮部隊。”
那人叫了起來:“這樣大的事情,你們怎麽能來找我?衛戍司令部就在市裏,你們怎麽不找他們,找我幹什麽?我們鎮公所的房子除了住人就是辦公,在設計房子時也沒有準備作兵營,這裏不適合你們住,你們到其他地方去吧。”
原來那人就是鎮長,怪不得長得像豬一樣難看,怪不得架子這麽大啊。
李茂才還是很禮貌地說:“我們已經和衛戍司令部溝通過了,他們讓我們來找你。我們不是要你鎮公所的房子,而是要多找一些民房,我們至少有五六千人。”
鎮長瞪著眼睛看著他,目光在他臉上盤旋著,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點什麽漏洞來。他緊緊地皺著眉頭,這些突如其來的軍人顯然讓他充滿了苦惱。
李茂才口氣加重了:“這是公事,你是公職人員,不找你找誰?再說了,日本鬼子很快要打過來了,這裏可能都是戰場。部隊在上海打了三個月的仗,都很累了,他們沒住的地方,我完成不了任務,你這不是破壞抗日嗎?”
鎮長臉上的肌肉抽搐兩下,憤怒地衝著李茂才揮著手嚷道:“你別拿日本鬼子來嚇我,就是日本鬼子來了,我沒房子還是沒房子!你完不成任務是你的事,殺你的頭是應該的,和我有什麽關係?我是鎮長,又不是你們的軍需官,你們打仗管我什麽事?你們打不好仗了就賴到我頭上,說我破壞抗日?虧你說得出口!你們出去!再不出去,你們就是破壞公職人員辦公,我叫人轟你們走!”
士兵們站在門口,恨恨地瞪著這個胖胖的鎮長,手不自覺地放在了槍上,手心裏慢慢地沁出了汗,他們看著連長,連長的身子微微顫抖,放在腰間的手也在神經質地抖動著。
李茂才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一鼻子灰。鎮長的每一句話都像一塊石頭一樣砸在他的胸口,六七百裏外的上海三個月來打得血肉橫飛,每塊地方都是血肉磨坊,每天都一個師一個師地往裏麵填,有的弟兄們身上綁滿手榴彈與日軍坦克同歸於盡,在羅店之戰中,第二連13名士兵在副連長的帶領下,拒絕了撤退的命令,他們自願和陣地一起死掉。每個人用煤油把全身淋濕,身上捆滿手榴彈,把死去的兄弟的屍體拉過來遮擋著,當日軍衝上陣地,他們點燃煤油,引火自爆!
而這裏倒好,連給從前線歸來的士兵們找間房子都這麽難。
他皺著眉頭看著這個鎮長,還要怎麽和他說呢?
王大猛突然從後麵竄出來,從背上取下步槍,“哢嚓”一下拉上槍栓,把槍口對準鎮長的額頭:“你他媽的在說什麽?混蛋東西,我看你就是一個漢奸!我現在打死你狗日的,也算是為國家清理一個禍害!”
鎮長從太師椅裏慌慌地站起來,臉色發白,後退兩步,扶著桌子,哆嗦著嘴唇,看著王大猛大叫:“你,你要幹什麽?”
李茂才伸手按著了王大猛的步槍,很嚴厲地說:“把槍收起來!”
王大猛仍舊把槍直直地戳在鎮長的額頭,說:“連長,他,他就是一個漢奸!”
李茂才吼了一聲:“你把槍收起來!”
鎮長臉上的汗水出來了,但他看到王大猛把槍收了起來,又活了回來,臉脹得通紅,衝著李茂才揮著手叫道:“你們,你們這些當兵的,有本事去打日本人啊,在這裏橫什麽……”
李茂才本來不想再理這個鎮長了,大不了部隊就睡在馬路上吧,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幹過。他已經抬起腳,準備走了,聽到這個鎮長這樣說時,猛地停下來,抽出手槍,推彈上膛,黑洞洞的槍口頂在這個胖胖的中年人的頭上:“老子就是剛從戰場上打完小鬼子回來的!你他媽的在這裏陰陽怪氣地說什麽?你有什麽資格這樣給我們說話?你有什麽資格給我們擺官架子?我告訴你,很快這裏也是戰場了,你不配合我們就是破壞抗日,就是漢奸!我現在打死你,就是打死一個漢奸,誰也不會可憐你,也沒有人會抓我!”
那個鎮長剛剛泛紅的臉又一下子變得蒼白,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瞪著眼睛,驚恐地看著李茂才,這個發怒的軍官當然比剛才那個莽撞的士兵更讓人害怕,他當然看出來,這個軍官是真的生氣了。他身上的精氣神徹底地被黑洞洞的槍口裏冒出來的冷嗖嗖的氣流擊散了,呼吸急促,臉上的汗水又不爭氣地出來了,他不敢去擦,聲音低了下來,嘴巴突然變得結巴了:“長,長官,你,你不要生氣,我答,答應了,我全答,答應,你們有,有什麽事盡、盡管吩咐,我,我一定照,照辦……”
李茂才恨恨地瞪著他:“你說話算數嗎?”
鎮長忙說:“算,算數,我,我現在就辦。”
他哭喪著臉,縮著軟弱無力的肩膀,像落入陷阱的可憐的兔子,一邊埋怨凶狠的獵人,一邊怪自己命運倒黴。李茂才收起手槍,冷冷地看著他,說:“走吧!”
鎮長領著他們找到了一個掛著“朱記食品廠”的工廠。院子很大,有三十多間房子,臨街還有一個不小的飯館。鎮長努力地在臉上擠出一點笑容,討好地介紹說,這是淳化鎮最大的一個廠,做糕點的師傅都是從香港請來的,有五六個,大半個南京的糕點都是他們供應的,上海一打仗,那些師傅害怕了,都回香港了,現在處於停業狀態。他讓人把老板叫過來,又恢複了一副神氣的模樣,聲音既響亮又嚴厲:“大軍要在你們這裏駐紮,你趕快把房子騰出來!”
老板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他著急地說:“這怎麽行,我還要做生意啊。”
鎮長似乎也在盼著他的拒絕,他立即扭過頭去看李茂才,很為難地說:“這,這可怎麽辦……”
李茂才走上前來,和藹地對那個老板說:“老先生,我們大部隊隨後就到,需要在這裏呆上一段時間。我們剛在上海打了三個月的仗,官兵都很累……”
那個老板臉上慢慢地堆滿了陰雲,眉頭皺了起來,帶著審視的目光注視著他,似乎不大相信他說的話,他帶著疑心重重,而又有點不情不願的樣子,聲音裏既充滿了對抗,還夾雜著委屈和抱怨:“這和我沒關係,你們是當兵的,累一點也是應該的。我這裏是工廠,是做讓人吃的東西的,要講衛生,它不是營房,不能住人。”
李茂才耐心地說:“老先生,現在是國難當頭,你這樣做是不明大義,不顧國家、民族利益……”
老板的眼睛猛然瞪大,帶著被驚嚇,也帶著被激怒的口氣叫道:“你別拿國家、民族嚇人,我不吃這一套。我就是一個小老百姓,我隻知道守著我這個家,過好我的小日子,其他的關我什麽事?你們想打仗到其他地方打去,反正我不會讓你們用我的房子!”
王大猛的聲音不高,但裏麵的威嚇的口氣誰都能聽得出來:“老鄉,你說這話就不對了,日本鬼子如果打過來,你還能過好你那小日子嗎?你還能做生意嗎?”
老板看著他,聲音變得遲疑不決:“小年輕,你,你嚇我沒用,我管,管他日本鬼子不日本鬼子,不管是誰打勝了,他,他們總要吃飯,隻要吃飯,我,我這生意就能做下去。打,打仗是你們當兵的事,我,和我有什麽關係?”
老板竭力地想讓自己表現得見多識廣,但他把話說得磕磕絆絆,好像後麵有條狗在追著他的聲音,聲音累得氣喘籲籲。說完以後,他長長地吐口氣,好像剛剛走了很遠的路。
鎮長站在一邊,幹脆袖起了雙手,一會兒看看他們,一會兒扭頭看看那些廠房,一副看風景的樣子,好像這事和他沒有一點關係,他就是一個看熱鬧的路人。李茂才搖了搖頭,再呆下去,他覺得自己非要發瘋不可。他叫來王大猛,努了努嘴:“二班長,你帶人分一下工,留下幾間房子讓他們住人和放東西,其他的全部征用。”
那個老板憤怒地叫道:“你,你們這是幹什麽?你,你們這是土匪!現在是中華民國了,我,我要告你們!”
李茂才朝那個鎮長努了一下嘴:“你們的父母官在這裏,你要告就告吧。”
鎮長立刻挺起腰,說:“朱老板,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就認了吧。”
這個朱老板又回頭看了看李茂才,李茂才抱著胳膊,抬頭望著天空,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頭頂上壓著沉甸甸的陰雲,風從北方吹來,他不由打了一個冷戰,他的心情比天空中的陰雲還要沉重,他不想再開口說話了。如果這個朱老板再不答應,他會再次把手槍掏出來,甚至開槍都有可能。他做夢也沒想到,中華民國已經建立二十多年,這裏還是首都,居然會是這般模樣,這仗還怎麽打啊?他的喉嚨發癢,突然有種放聲痛哭一場的感覺。在上海近三個月的時間裏,每天都在死人,一百多號的兄弟,最後隻剩下這10多個人,他都忍著沒掉一滴淚,但他現在真的想好好地哭一場了。他們這些軍人在保護什麽樣的人民?這樣的戰爭還有什麽意義?這仗打下去還有什麽希望?打勝了還好說,打敗了,他們就會罵軍人無能,中國無人,罵完之後,也都認命了,繼續遠離戰爭或者做個安份守己的良民,甚至還會主動去當漢奸。
他不想再和他們講道理了。有時候,你用強硬的手段反而比文明更管用。
老板終於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他努力地壓抑著不滿的情緒,使勁地醞釀著溫和的表情,竭力地想讓五官發出和解的信號,這讓他看上去很可憐,像在雪地裏行走的一條老得不能再老的狗一樣孤獨無助。他比鎮長聰明,沒有等到丘八把槍掏出來頂在額頭上,轉換得還比較體麵。他的目光像鼻涕一樣軟軟地溜到地上,小聲地嘟噥著:“算了算了,算我倒黴,你們不要動我的東西,我自己找夥計幹行了嗎?這下你們滿意了吧!”
李茂才立刻伸出手,招呼王大猛停下來,這個朱老板願意屈服,願意成為一隻聽話的綿羊,那就讓他自己動手好了。弟兄們苦戰了三個來月,又走了六七百裏路,能有時間休息一下,那當然是好事。
連長李茂才一點都不喜歡南京,他抬起頭來,看著淳化鎮喧鬧的街道,看著像是走在夢中的行人們,看著那些聳立在蒼白冬日裏繁華的樓房,像個孤獨夜行的旅客在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多麽盼望著這一切隻是一個夢,他們隻是南京的過客,匆匆地從這裏路過,就是到一個貧瘠的山村整訓,也比呆在這個仍舊睡在夢中的城市要好。
對南京來說,戰爭的味道就是沒有味道。
前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五十一師三0五團一營二連連長李茂才現在坐在我身邊,他九十多歲,但身體很好。老人坐在藤椅中,身子挺得筆直,兩手放在膝蓋上,像一個標準的軍人。老人的兒子說,他每天早上都要出去走上一小時的路,吃飯時還要喝一盅白酒。老人的兒子還對我說,老爺子幾十年都是這樣,部隊那一套,改都改不掉了,比如說吧,每天晚上睡覺時,他都會把衣服按順序擺好,放在床頭,就是冬天,天氣再冷,也不會把衣服蓋在被子上。老人聽到這句話,扭頭斜了兒子一眼,嘟噥了一句:“你知道什麽?我們那時天天要打仗,晚上要隨時出發,衣服按順序擺在床頭,穿起來迅速,當兵的都是這樣!”
我是來采訪老人所經曆的南京保衛戰,也許會和南京大屠殺有關,誰知道呢,這得看老人的經曆。我和他一樣,並不是很喜歡南京。從我18歲到南京一個叫“臨汾旅”的部隊當兵算起,已經在這個城市待了16年,在這個城市裏,我已經三十多歲,但仍然是孤身一人。我對南京的女人並沒有惡感,但我還是不想和她們戀愛。
南京是個陰柔的城市。1937年12月的南京,對那些民眾來說,並不是一座抵抗之城,隻是一個充滿死亡和屈辱的城市。
我準備寫的這個小說和1937年12月的南京有關。這是解放軍出版社一位編輯約我寫的。去年我寫了一個叫《一個老兵的戰爭》的長篇小說,他很喜歡,覺得我是個寫戰爭小說的料子。他說,1937年12月的南京永遠都會刻在中國人的心上,它像我們民族身上的一塊傷疤存在著,你來寫個小說怎麽樣?我想了想,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現在出版個小說很不容易,我得抓住這個機會。於是,我對他說:“好啊,我在南京生活了16年,也一直想寫一個這樣的小說。”
小說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當然會把這個小說寫好的。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我準備了很長時間,甚至搞到了許多參加過南京保衛戰的國軍幸存者的名單,他們很多就住在南京。我打算這個小說先從南京保衛戰開始,因此我必須先采訪他們。
我今天采訪的是前國軍連長李茂才。
我對李茂才並不熟悉,隻是聽說有這麽一個人,黃埔軍校畢業生,河北人,當過國軍,參加過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一身傷痕累累。後來的事情就不大清楚了。他家就在離南京並不遠的江寧區銅井鎮畔塘村,這是我單位一個同事小時候待過的村莊,他對這個老人的印象就是他曾經參加過國軍,此外一無所知,在他兒時的記憶中,這是一個沉默的老人,總是背著一個筐子在村莊裏低著頭揀糞,別人給他打招呼了,他就站在那裏笑笑,幾乎沒有見過他說什麽話。他還勸我不要采訪他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他能說出什麽呢?
1937年的幸存者實在太少,我在南京找過兩個,但他們已經太老了,往事如煙一樣飄散在他們的記憶中,根本就無法把它們組織在一起,斷斷續續的回憶像戰後的村鎮一樣一地殘骸。我隻好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在銅井鎮找到了李茂才。還費了點周折呢,我到了畔塘村,向一個村民打聽李茂才時,他說,他到淳化鎮了,說是去看他的老戰友。他是你們部隊的嗎?他參加過長征嗎?他打過鬼子嗎?他抗美援朝過嗎?我還沒開口,那人卻又轉身走了,他其實對此一點都不感興趣。他隻是出於禮貌多說兩句話而已,並不代表他真的想聽到什麽回答。是啊,這和他有什麽關係呢?
我悵然若失地打量著這個隻有三四十戶人家的小村莊,覺得有點奇怪,這個老人為什麽沒有回到河北老家,卻流落到了南京一個偏僻的小村?
我是第二天再趕到畔塘村時才見到老人的。出乎意料的是,他話並不少,但他一開始就誤解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是來專門寫他的。他拄著拐杖,靜靜地站在冬日的陽光下,聽我把來意說明了,咂了咂蒼老得幾乎成了淡黑色的嘴唇,咽了口唾沫,緩緩地搖了搖頭,說,我是參加過南京保衛戰,可有什麽好說的呢?我忙對老人說,那是一場事關民族生死存亡的戰爭,你們這些抗戰的軍人是民族英雄。
老人的脖子猛地梗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閃過一絲亮光,目光緊緊地盯著我,帶著點懷疑,還帶著審視,眉頭微微地皺著,仿佛在猜我是在敷衍他還是真心這麽想的。我忙朝老人笑了一下,我就是這麽想的。他終於相信我了,目光柔和多了,但他還是舉起一隻手,顫微微地搖了搖,說,你寫我沒什麽意思,我們家雖然現在是村裏最窮的,但我們家從前是地主,我是國軍軍官,反動分子,你有什麽可寫的?
我以為他要拒絕我了,緊張地看著他,但老人顯然並沒有那個意思,他的臉上甚至露出一點笑容,像一個慈祥的長者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喃喃地說,你就寫寫那些士兵吧,比如說陳傻子,他從小就是苦出身,打起日本鬼子比誰都狠。他當兵連一個月的時間都不到,我們在南京淳化鎮打了就那麽幾天,打得淳化鎮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子,每天天空都是紅的。我們連活著逃出南京的,就隻有三個人,其他官兵全死了。
老人的臉沉了下去,但聲音卻明顯地提高了,說,你寫我有什麽意思?我都恨不得死在南京才好呢。這都是命啊,我應該在那時就死掉但卻沒有死掉。還有王大猛、大老馮、趙二狗,你還是寫寫他們吧。他們個個都是英雄。我這當軍官的沒什麽好說的,仗都是靠那些死去的士兵打的。
我有點不甘心,他說的是實話,那些士兵當然都很重要,但他是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軍官,他有敘述的能力,他的經曆可能會更加驚心動魄。我說了許多“民族英雄”這樣的奉承話,但他仍舊不肯講述自己的抗戰故事,他隻願意給我說說那些士兵。我有點失望,這些平庸的名字,他們身上能有什麽故事呢?
他的兒子有七十多歲,也是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他趴在他的耳朵邊,大聲地幫我說話:“爹,你就講講你自己吧,你年紀也不小了,裴作家如果把你宣傳出去,你真成了民族英雄,以後說不定還能公費看病……”
我有點尷尬,老人現在是一個農民,我隻是一個普通軍人,我看病有時也不得不自己掏腰包,這個小說出版了,可能會在讀者中有些影響,但不可能對老人有什麽幫助的。
他的兒子也是一番好意,但老人還是生氣了,他用拐杖狠狠地搗著地麵,重重地說:“你爹是那樣的人嗎?我占國家這個便宜幹什麽?打了那麽多年的仗,多少兄弟在我麵前死掉了,我這六十多年是白揀的,我還怕個病?笑話!”
他說著咳了起來,臉脹得通紅,脖子上露出青筋。我有些緊張,他畢竟是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不能讓他太激動,要是萬一有個什麽事,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老人都像小孩一樣,你不能和他對著幹,隻能順著他。我忙說:“李老,那你就講講陳傻子、大老馮他們的事吧。”實際上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就讓老人講,如果沒有什麽內容,過一會兒,我再找個借口溜走。我曾在我們軍區報社做過一段時間記者,在新聞圈裏,最頭疼這種死倔死倔的采訪對象,你讓他講什麽他偏不講,我們對付他們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趕緊溜走。但這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了,起碼的禮貌還是要有的。
但我一下子就突然聽進去了,我憑直覺覺得,老人在1937年的經曆很可能就是我要寫的這個小說。
老人說,1937年12月的南京就是那個樣子,但你能說南京人不好嗎?也不能這樣說,那時國家就是這樣,一盤散沙,民眾沒什麽文化,也沒什麽知識。我們後來轉戰到湖南時,那裏的農民就以為日本人也是中國人,是從東北來的北方蠻子。你給他們解釋日本,半天都解釋不清。他們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們在那個小島上生活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跑這麽遠的路翻山過海地到中國來打仗呢?他們既然是外國人,為什麽不是藍眼睛高鼻子白皮膚,為什麽會和中國人長得一模一樣呢?許多人就是不信,總以為我們是在騙他們呢。
1937年的回憶無疑是沉重的,它像刀子一樣劃過年事已高的皮膚,布滿褶皺的心裏一滴滴的鮮血湧出來,苦澀的淚水從眼睛裏緩緩地淌出來,他閉著眼睛,讓那些淚水滑過布滿老人斑的臉頰。這是一個老兵的痛苦,他想起了血肉橫飛的戰場,還是那些死去的兄弟一樣的戰友?老人臉上的肌肉神經質地顫抖著,他把手放在膝蓋上,想竭力地把胸膛挺直,保持一個軍人的尊嚴。但他太老了,他的手在不停地抖動著,無論如何用力,xiong部仍舊向前塌陷著,背向後拱起。老人咳了一下,喉結蠕動著,發出粘稠的聲音。他的掙紮是徒勞的,歲月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老人的兒子擔心地看了看他,又帶著哀求的目光看著我。
我慌慌地站了起來:“李老,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裏吧,你好好休息休息吧。”
老人猛地抬起了頭,把手舉了起來,招呼我坐下,聲音很低,但很堅定:“你坐下,我今天還能再講一些。我想通了,我要把我所經曆的,我所知道的,都講給你聽,如果你能寫出來,把它留下來,我死了也值了。”
老人的口氣不容置疑。我隻得趕緊坐下,我也很想聽老人繼續講下去。
那麽多事,那麽多人,它們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嘩嘩地在記憶之海裏回響著,回憶從哪裏開始呢?
老人說,就從陳傻子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