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士兵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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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傻子當然並不是他真正的名字,沒有人記得這個士兵的名字,很多年過去了,老人隻記得他那笑起來傻乎乎的模樣,也忘了他老家是哪裏的,隻記得他姓陳,那時他們都叫他“陳傻子”。
    在淳華鎮等待整個部隊到來的日子裏,天氣一直陰沉沉的,中尉連長李茂才的心一直緊緊地揪著,不時地趕到鎮子的最東邊,長久地站在野外幹枯的草叢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掛念著還在撤退路上的三0五團。他們到了哪裏?仗打得怎麽樣?弟兄們傷亡多大?這一切都沒有答案,他仍舊得耐心等待。幾隻麻雀劃過冬日的天空,含糊不清地叫著飛走了。淳化鎮的安靜與和平使他很不適應,恍然生活在一場夢裏。那種從上海帶來的硫磺燃燒、屍體被烤焦的臭味一直緊緊地追隨著他,它們彌漫在空氣中,漂浮在塵埃上,鑽進頭發裏、衣服裏,就連睡著了,它們也會在夢中流淌。中尉連長李茂才的心情比壓在頭上的重重的陰雲還要沉重。
    消息很快就來了,1937年11月12日,日軍占領上海。
    在不安的等待中,五十一師全部趕到了淳化鎮。滿街蠕動著的藍布軍裝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一下子把整個小鎮燒得沸騰起來,人們不安地看著這支疲憊的軍隊,士兵們滿臉塵土,軍裝破敗,殘留著被戰火燒過,被彈片撕破的痕跡。要是看得仔細一點,士兵的鋼盔上還有著黑色的彈藥殘留物,他們指甲縫裏也塞滿了黑色的爆炸物。隆隆的汽車駛過,或者天空中有飛機的聲音,那些士兵就會不由自主地跳起來,遲疑地尋找著那些聲音,臉上掠過驚慌的表情。軍隊的到來,沒有給小鎮帶來安慰,而是帶來了恐慌,他們驚疑地看著這些軍人,小聲地議論著各種謠言和小道消息。那些站在路邊招呼客人的花枝招展的妓女最先消失了,有人說她們被老鴇帶領著逃向了西邊更遠的城市,還有人說,她們悄悄地回到了南京。那些香豔的樓房裏住滿了士兵,他們沒事就整天睡覺,好像一輩子沒睡過覺一樣,數以萬計的軍人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整個大路上就隻有那些坐在人力車上穿著狐皮大衣的太太小姐,或者是坐在小車裏大腹便便的男人,他們身邊堆滿大大小小的箱子,有的是急著趕進城裏,有的則是和城裏出來的人們一起向淳化鎮西南安徽的方向趕去。他們都是有錢人,或者是當官的老爺們。那些貧窮的人們隻能站在路邊,無望地打量著逃難的人們,偶爾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注視著那些匆匆走過的軍人,就好像戰爭是他們帶來的,如果沒有他們,怎麽會有戰爭呢?到了這個時候,人們都知道上海已經被日軍攻占,那些得勝的異國的軍隊很快就要打到南京來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將麵臨什麽。他們用目光追隨著那些打了敗仗的軍人,李茂才能看懂那些目光,他們盼著這些軍人趕緊離開這裏。這些軍人待在這裏,就意味著這裏很有可能成為戰場。如果沒有這些軍人,整個小鎮還將是和平和安靜的。
    他們很快就失望了,五十一師接到了首都衛戍司令部的命令,讓他們在淳化鎮構築陣地,做好參加首都保衛戰的準備。
    軍人像冬眠結束的螞蟻一樣從地裏鑽了出來,整個小鎮被軍人覆蓋了。
    淳化鎮的人們開始逃亡,他們認為南京更為安全,那裏有高大的城牆,更多的軍隊,會讓他們的心踏實一點。當戰爭不可避免時,他們盼望這支軍隊能夠打勝,能夠保護他們。就連朱老板,再看到李茂才他們時,雖然還是不大說話,但目光裏已經多了些柔和和期盼。
    那天早上,他突然來到李茂才住的房間裏,吞吞吐吐地說:“長官,請原諒我前幾天的無禮,我以為你們也隻是說說,戰爭不可能打到南京來的,我還怕你們占著房子不走了。從前的軍隊都是這樣的,我吃過不少苦頭。長官,你會理解的吧。”
    李茂才看著他誠懇的樣子,忙點了點頭:“朱老板,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我們不怪你。你放心好了,戰爭打完,我們就會離開這裏。”
    朱老板問他:“長官,日本人真要打到南京來嗎?”
    李茂才猶豫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給他們說實話。他抬起頭來,臉繃得緊緊的,沉重地說:“嗯,是要打過來了……你們,你們最好還是離開這裏吧。”
    他的話像針一樣刺破了朱老板的皮膚,他的身子癟了下去,愣愣地盯著地麵,空氣裏充滿憂愁和痛苦,仿佛凝滯了,壓得人們喘不過氣。李茂才在心裏長長地歎口氣,他甚至都不敢再看他,身為軍人,卻無法保護百姓,無法保衛國家,一仗下來死傷累累,侵略者踏著死去的兄弟的屍體一步一步地逼了過來……中國不會亡,但勝利卻是遙遙無期。
    朱老板似乎是在詢問李茂才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長官,我們都是平民百姓,打仗是你們當兵的事兒,我們不惹他們,他們總不會把我們怎麽樣吧?再說,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這裏生活,能到哪裏去啊?”
    李茂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很誠懇地對他們說:“我勸你們能走還是早點走吧,離這裏越遠越好,打起仗來,槍彈無眼,誰也沒辦法。”
    朱老板仍舊充滿期盼,喃喃地說:“你們,你們難道真的打不過他們嗎?”
    李茂才皺著眉頭,心裏充滿無法言說的痛苦,但他不得不說:“我們當然不怕他們,可能不能打勝,我們也說不了,小鬼子的炮火太厲害,他們還有坦克,還有大炮……”
    他想了想,安慰朱老板說,既然他不願意離開南京,那就能到城內就搬到城內吧,城內畢竟要大一些,相對安全一些,不像淳化鎮,如果成為戰場,這裏所有的地方都會被日軍的炮火覆蓋。也許他說的也有道理,他們是平民百姓,日本人就是占領南京了,也不會對他們怎麽樣的。
    朱老板這才安心點,看著他,不斷地點著頭。
    從第二天開始,各種消息像令人討厭的蒼蠅一樣包圍了小鎮,剛剛傳來昆山被日軍占領的消息,一天時間不到,聽說日軍又到了蘇州,正在向無錫進軍。整個南京像一鍋開水一樣沸騰起來,有人逃向外地,但南京周邊的人卻往城內湧去。
    在一個清冽的早上,朱老板一家急急忙忙地收拾了東西,雇了兩輛卡車趕往了南京城裏。他在臨走之前,把家裏所有鑰匙都交給李茂才,讓他放心使用。有什麽事還可以到城裏找他,他們住在市內的長樂路。
    他說這話時,眼裏充滿信任和希望。誰能想到,就在幾天前,這個吝嗇的老人還不想讓他們占用幾間廠房呢。
    戰爭改變了一切。
    整個淳化鎮已經沒有什麽居民,更多的軍人出現了,儼然成為了一座兵營。這些剛剛出現的軍人,穿著整齊的軍裝,嶄新得甚至還留著折疊的痕跡。他們的鋼盔也是烏黑鋥亮,顯然沒有經過炮火的洗禮。他們臉上帶著好奇和迷惑,沒有那些從前線撤下來的士兵的那種緊張和驚惶。
    這些軍人現在站在了李茂才的跟前,他們背上的步槍也是嶄新的,槍口幹淨得像用舌頭舔過一樣,沒有一絲塵埃,陽光照在上麵,反射過來的白嘩嘩的光線晃得李茂才有點頭暈。他慢慢地閉上眼睛,在心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第二連補充了80餘名士兵,整個連隊一下子又齊裝滿員了,但李茂才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相反,那些士兵年輕的臉龐更讓他沉重。
    他們都是新兵,整個師補充了3000多名。這並不是什麽好事,這麽迅速地補充新兵,說明新的戰鬥很快就要打響。更要命的是,這些從後方送來的新兵居然沒有訓練過,有的甚至連槍都沒有摸過,還有一些是其他被打散的部隊的潰兵補充來的。在淞滬會戰中,幾個團的憲兵督戰,凡是沒有負重傷喪失戰鬥力的一律不準下戰場,一個師傷亡大了就編成一個團再戰,一個團傷亡大了就編成一個營再戰。這些僥幸沒死的士兵下來就被補充到了其它部隊。李茂才說不清自己是更喜歡新兵,還是喜歡那些潰兵。雖然是潰兵,但他們還是有戰場經驗的,有經驗的老兵總比那些呆頭呆腦的新兵要強,但李茂才也不得不擔心另一種情況,他們都是老兵油子,一看戰場情勢不對,誰也保證不了他們為了保命打歪主意,往往一個潰兵就可以帶動整個部隊潰敗。淞滬會戰打到最後,逃跑的士兵就越來越多了。有些部隊甚至被打怕了,傳說著日軍有多麽厲害,一顆炸彈就可以把一個連炸飛,還沒見到日軍,自己就先垮了。李茂才一向都看不起這些雜牌軍隊,現在,這些被打散的雜牌軍隊也被當做新兵補充進來了。要在很短的時間內把這些士兵訓練成能打仗的軍人,能在炮火遮天的戰場上還保持清醒的頭腦,他實在沒有多少把握。
    這些士兵茫然地看著他,他們身上穿著或大或小的軍裝,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根本就不知道戰爭很快就要來了,倒像被潮水衝上沙灘的貝殼——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將麵對什麽樣的命運。李茂才緩緩地睜開眼睛,一張張陌生的麵孔在他眼前晃動著,他努力地克製著,但目光裏還是流露出了厭煩,他們和那些什麽都不懂的農民有什麽區別?這樣的士兵如何打仗?如果能撤到後方整訓一段時間就好了。拿這樣的部隊參加首都保衛戰,無疑大多數人都會是炮灰。李茂才聽說軍長已經趕往南京城內的國防部,希望能夠通融一下,把部隊撤向皖南休整。李茂才忐忑不安,整個五十一師還留在淳化鎮,而第一軍已經越過淳化鎮向長江邊開去了,他們的目標是到江北的浦口鎮駐防,顯然是不準備再參加首都保衛戰了。但七十四軍仍舊在雨花台、上坊、方山、淳化鎮一帶駐防,這裏都是南京的外圍陣地,如果繼續留在這裏,參加首都保衛戰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二連就靠這些新兵來打嗎?
    李茂才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低下頭,一個一個地叫著花名冊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一個一個地打量著這些還帶著麻木表情的陌生的麵孔,仿佛要把他們的臉刻在心上。他突然皺起眉頭,從花名冊上抬起頭,眯著眼睛看著麵前黑壓壓的士兵,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有點猶豫不決地喊出了這個名字:“陳傻子。”他的眼睛茫然地看著麵前的士兵們,以為不會有人答應的,如果答應了也應該像蚊子那樣低低地應一聲,這算是什麽名字呢?有誰會叫“傻子”呢?這個陳傻子,是個新兵,還是個老兵油子呢?
    李茂才沒想到的是,他的話音剛落,隊伍中應聲響起一聲甕聲甕氣的聲音“在!”他的聲音比其他的士兵都要響亮,像一顆手榴彈一樣在空中爆炸,聲音像紛飛的彈片一樣擊打著每個人的耳膜,李茂才的耳朵裏甚至都有了嗡嗡的回音。隊伍好像被這聲響亮的應答聲震住了,靜得隻能聽到人們的呼吸聲,但人們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他們顧不得嚴肅的隊列紀律,紛紛扭頭打量這個叫“陳傻子”的士兵。他站在最後一排最後一個,個子很高,長得很粗壯,軍裝並不是很合身,他的身體仿佛要把它繃開了,事實上,他上衣最下麵的一個扣子已經掉了。他對那些好奇的目光好像沒有一點感覺,沒有一點臉紅或者生氣的表現,他朝每一個向他張望的士兵都笑嗬嗬的。他的笑容是真實的,沒有絲毫的偽裝,仿佛大家一齊看他是對他的欣賞和讚揚,讓他很開心。事實上那些目光是帶有侮辱性的,充滿了優越感和對別人缺陷的嘲笑,因為他們已經看出來,這個高大粗壯的士兵,不但有一個很傻的名字,而且人真的很傻。很快隊伍中就出現了小聲的議論 “果然是個傻子”、“傻子怎麽也來當兵了”?
    李茂才的目光落在這個士兵身上,仔細地審視著他。其實並不用看那麽久,隻看一眼就知道,這個士兵真的是個傻子,對別人的嘲笑,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如果他是一個弱者,他會偽裝著用笑容來敷衍,如果是個強者,他會惱怒。但這個士兵並沒有這些反應,他就那麽傻勁十足沒心沒肺地笑著,甚至還笑嗬嗬地看了看連長,笑容裏沒有什麽複雜的內容,一眼就能看到底,就是一種單純的笑,好像還有點歉意,像是做錯了什麽事,要討好每個人似的。也許這就是傻子們的“條件反射”?李茂才有點絕望,這個名字用在這個士兵身上是很恰當,它很難聽,但它並不完全是歧視或者偏見,而是對事實的恰當描述。李茂才的眉毛痛苦地揪在一起,他在心裏恨死了兵販子們,要不是他們,這樣的傻子能被送到部隊來嗎?
    李茂才咳了一下,士兵們立即扭過頭,收起臉上的笑容,立正站好,瞪著雙眼看著李茂才,等他訓話。這是一刹那的事情,每個士兵聽到長官的暗示,都會立刻恢複軍人的本色,但那個叫陳傻子的士兵反應慢了一拍,仍舊帶著笑嗬嗬的愚蠢的笑容東張西望,當他碰到李茂才威嚴的目光時,居然還沒反應過來,而是側過身看一下身邊的士兵,這才趕緊把胸挺起,繃著臉直直地看著前麵。李茂才沒有心思再點名了,他把花名冊卷起來,走到陳傻子跟前,陳傻子比他高了一頭,他要和他說話必須抬起頭來,這種感覺很不好,李茂才隻好低著頭,背著手在他麵前走來走去地問他:“你就叫陳傻子嗎?爹媽有沒有給你起個另外的名字?”
    陳傻子立刻答道:“報告連長,人們一直都喊我傻子,我爹我媽也是這麽喊的。我來當兵時,保長讓我叫陳傻子。”
    陳傻子的聲音仍舊很大,他的唾沫星子甚至飛到李茂才的臉上。李茂才皺著眉頭看了看他,心裏有點惱火,我就站在你麵前,你有必要這麽大聲音回答我嗎?這個傻子,他連點名和回答長官問話時的聲音大小都區分不了,呆頭呆腦的,一個連裏攤上這樣一個士兵,真夠倒黴的。這能怪誰呢?民族生死存亡,但總是有人醉生夢死,一場仗下來,整師整團成建製地被打掉,官兵傷亡慘重,征兵卻是越來越難。那些有權的家夥們,通過軍隊的關係,弄來服役證明就可以讓自己的子弟逃避兵役,而那些有錢的人家,就出高價給兵販子,雇人來替代其子應征。看看吧,連傻子都被送來了,這仗還怎麽打啊?
    李茂才惱怒地瞪了陳傻子一眼:“我向你問話時,聲音不用那麽大,知道嗎?”
    陳傻子又露出一臉愚蠢的笑容,聲音低了一些:“是,連長。”
    李茂才已經不想再和他羅嗦了,他從看到他第一眼就有點討厭這名士兵了。按照他的帶兵原則,本來是會把每一個士兵都當做自己的兄弟,任何連隊都是一個整體,隻有像兄弟一樣團結在一起,互相幫助,這樣才能保存自己戰勝敵人。但他對陳傻子一點都愛不起來,他把頭扭向一邊,試圖讓自己安靜下來,他告訴自己,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士兵,將來要在戰場上和你一起衝鋒陷陣,一起冒著彈雨向敵人衝去,隨時都會像其他人一樣戰死,你應該把他當做兄弟。他甚至還有那麽點內疚,我這樣討厭自己的士兵,算是一個合格的軍官嗎?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陳傻子,陳傻子正伸著脖子,瞪著眼睛,很茫然地看著他。李茂才在心裏歎口氣,他還是沒辦法讓自己喜歡上這個士兵,沒有人會喜歡一根木頭的。他搖了搖頭,準備把這個士兵從腦袋裏甩開,再也不想他了,但他突然又想起一個問題,抬起頭,直直地盯著這個傻子,眯著眼睛問他:“你是自願來當兵的,還是頂替別人來的?”
    他並不期望能得到一個真實的回答,這就像到飯店吃飯問廚師“你做的飯菜幹淨不幹淨”一樣,隻能得到一個正麵的答案。誰知陳傻子卻立刻回答:“報告連長,我是替我們鎮長的兒子來當兵的。我爹我媽不讓我說,鎮長也不讓我說!”
    李茂才愣了一下,他不得不再次地眯著眼睛盯著他,認真地問他:“那你怎麽又說了?”
    陳傻子說:“報告連長,我在家時不說,現在我到了部隊,以後就和大家在一起了,我就不能說謊了,軍人不能說謊!”
    李茂才冷冷地說:“這麽說,你就是一個兵販子?”
    陳傻子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直直地看著連長,喃喃地說:“啥是兵販子?”
    李茂才皺著眉頭打量著他,他好像不是在撒謊,那雙渾濁的眼睛驚訝地望著他,一粒灰色的眼屎滑稽地掛在眼角,在他不停地眨著困惑的眼睛時,悄悄地顫抖著,在陽光的照射下一閃一閃的。李茂才不想再看這張蠢笨的臉了,他把臉扭向一邊,說:“兵販子就是替人當兵,把自己當牲口賣到部隊,賺一筆錢,然後找個機會逃走,再把自己當牲口賣了!”
    陳傻子的臉色一下子舒展開來,那顆眼屎也被擠掉了,他大聲地說:“報告連長,我不是兵販子,我這次是替鎮長的兒子當兵的,是正二八經當兵的,不會跑的。部隊有大米幹飯,還有肉吃,比我們家吃得好,我喜歡當兵。”
    連隊其他的兵們都小聲地嘿嘿地笑了。這是實話,可能大多數人都是這麽想的,但真要說出來,那就顯得有點傻了。
    李茂才站在那裏不動了,軍裝緊緊地貼在身上,箍著脖子,有點透不過來氣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腦袋有點不夠用了,這是個傻子嗎?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陳傻子,他仍舊像根木頭那樣直直地戳在那裏,眼睛直直地盯著前麵,一動不動。但他還是個傻子,他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應付自己,脖子上有一層厚厚的黑色汙垢,臉上還有一道擦過鼻涕殘留下來的汙跡,隻有鄉下四五歲的小孩才會這樣。他可能有很長時間沒有洗過澡了。李茂才厭惡地扭過頭,甚至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了。他走了兩步,下意識地覺得離他越遠越好,但腦袋裏還是他那又蠢又笨的樣子,他莫名其妙地突然跟自己賭起氣來,緊繃著臉折了回去,繞過陳傻子,來到他的身後,抬起腳,重重地朝著他的膝窩踹了一下。讓他意外的是,這個傻子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站立不穩,踉蹌著向前倒下,相反他的腳像踹在石頭上反彈了回來,那名士兵仍舊站得直直的。而他第一次當兵時,在練習立正的時候,班長也是這樣猝不及防地給了他一腳,他毫無防備地一下子被踹倒了。他有點疑惑,這個傻子難道當過兵嗎?
    李茂才斜著眼睛看著這個傻子:“你從前當過兵?”
    陳傻子說:“報告連長,我在二營四連當過兵!”
    李茂才咬著嘴唇打量著他,果然當過兵!按道理說,這樣的兵被補充過來,應該是件讓人高興的事,這樣可以省去許多訓練,一上來就可以打仗,但事實並不是這樣,他們讓人更頭疼。那些兵販子弄來的士兵,大多數都是連個字都不認識的農民,什麽都不懂,有的甚至連日本鬼子是外國侵略者都不知道,還以為他們也是中國人,你給他們講那些民族生死存亡的道理,他們根本就無法理解。他們把自己當做可以賺錢的商品,被送到軍隊後,像老鼠一樣尋找機會逃跑,然後回去再找機會把自己當兵賣掉。國軍在和日軍作戰中,許多部隊剛和敵人接火,就開始潰散了,不能不說是和這些兵有點關係的。第五十一師決不應該這樣,二連也不應該這樣,一定要找人死死地盯著這個叫陳傻子的士兵,如果在戰場上他有逃跑的跡象,立即槍斃掉!
    李茂才最恨的就是逃兵。他在心裏已經給這名士兵宣判了死刑,冷冷地看著他,問:“你是在哪個部隊當的兵?”
    陳傻子臉上又露出了那種討好的愚蠢的笑容:“報告連長,我這個人笨,不知道那個部隊是什麽部隊,隻知道我在二營四連。”
    李茂才眯著眼睛,繼續麵無表情地問他:“那你當了多長時間的兵?”
    他心裏實際上已經有了答案,連一個自己部隊番號都不知道的士兵,他能當幾天兵?能當上一個月兵就不錯了。
    陳傻子的聲音裏分明有了點自豪:“報告連長,我當了一年半的兵!”
    李茂才愣了一下,來回走動的腳步停了下來,仰著頭看著這個傻乎乎的士兵,他居然當了一年半的兵?這怎麽可能呢?就說他是個傻子吧,和其他兵販子不一樣,不會逃跑,但打了這麽多年的仗,先是和軍閥打,接著和紅軍打,現在又是和更狠的日本鬼子打,國軍很多部隊不是潰散了就是全軍覆沒,這個當過一年半兵的家夥居然連點輕傷都沒有,這怎麽可能呢?他要是知道部隊番號就好了,這樣,他所在部隊打過什麽仗,命運如何,他都會清楚的。
    李茂才變得有點好奇了,他很想知道這個兵過去有什麽經曆,做過什麽事。如果不是那種老兵油子,當過兵的總比那些毫無戰場經驗的新兵要好,戰爭打的就是人,每個人都極其寶貴。他想啟發陳傻子多說一點,他也許就能推測出來那個部隊的番號,甚至還可以通過軍校的同學幫忙查一下這個陳傻子到底是不是逃兵。他喜歡那些能打仗的老兵,但他的一營二連是決不會容許一個逃兵存在的!
    李茂才問他:“你在哪裏當的兵,打過什麽仗?”
    陳傻子說:“報告連長,我在湖北麻城當的兵,他們天天打仗,我是夥夫,沒打過仗。”
    李茂才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裏,瞪大眼睛看著他:“大別山?你當的是紅軍?”
    陳傻子驚奇地扭過頭,眼睛活過來了,他甚至忘了他還在隊列中,興奮地抬起手比劃起來:“對對對,我當的是紅軍!我們班長叫周大炮,可惜他在大別山死掉了……”
    整個隊伍“嘩”地亂了,就像突然落下一顆炸彈,士兵們被炸得暈頭轉向,扭頭看著陳傻子,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惶恐,更多的人是困惑。李茂才的腦袋那一刻空白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裏,好大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愣愣地問陳傻子:“你是共產黨?”
    陳傻子眨了眨眼,他迷茫地看著李茂才:“什麽共產黨?”
    李茂才死死地盯著他,連他臉上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沒有放過,但他還是失望了,陳傻子直直地充滿疑惑地看著他,單純得像一個不懂世事的小孩。李茂才搖了搖頭,覺得自己過慮了,你能指望一個傻子能有什麽想法嗎?雖然他當過紅軍,但他是個傻子,甚至連共產黨是什麽都不知道,你有什麽不放心的?再說,現在是國共聯合抗戰了,隻要是打日本鬼子,管那麽多幹什麽呢?
    李茂才鬆了一口氣,他真不明白,像這樣一個傻子,他在部隊怎麽能呆一年多的時間呢?那些打仗神出鬼沒的紅軍能容下這樣一個傻子嗎?他完全不帶任何審問的意思,而是好奇地問他:“你在紅軍裏都打過什麽仗,怎麽離開紅軍了?”
    陳傻子說:“報告連長,我沒打過仗,我當的是夥夫。部隊離開大別山時把我留下來,讓我回家去了,讓我等到部隊回來了再去找他們。他們後來一直沒回來,我就來這裏當兵了……”
    李茂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除了看上去有點傻,他並沒有什麽毛病,長得很結實,應該是塊當兵的料子。他感到有些奇怪,在他印象中,部隊戰鬥兵員都是很珍貴的,多杆槍就多一份戰鬥力。那些炊事兵們都是一些老兵,他們沒有什麽家了,有些人已經四十多歲,就把部隊當做自己的家,部隊也需要他們幹些做飯這樣的雜活,就把他們留下來了,很少有部隊會把一些年輕力壯的士兵放在炊事班。就連共產黨的部隊,應該也不例外吧。他問陳傻子:“你們部隊怎麽不讓你去打仗?”
    陳傻子終於有點不好意思了,黑黑的臉膛一下子脹得通紅,他不安地看著李茂才,聲音有些低了:“我不會打槍,我打槍時,沒有一發子彈打在靶子上。他們說子彈寶貴,就不給我發槍了,讓我當夥夫。”
    李茂才感到有些好笑,紅軍就是一群造反的農民,是有點小家子氣,不就是槍打不準嘛,這有什麽呢,沒有士兵天生就會打槍,神槍手都是用子彈喂出來的。他心情突然有點好了,甚至衝著這個傻子笑了笑,如果不是他比他高,他都想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了。他說:“陳傻子,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讓你扛槍打仗的!”
    很多年以後,李茂才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陳傻子聽了他這句話,突然衝著他跪下來,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臉上已經掛滿淚水,他嗚嗚地哭著說:“連長,你是個好人,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二連的士兵們都愣在那裏,李茂才也有點手忙腳亂,他忙彎下腰,把陳傻子扯起來,心裏甚至還有點惱怒,這是個什麽事呀,堂堂的國軍士兵,怎麽說跪就跪下來了?傻子就是個傻子!
    李茂才說:“陳傻子,你給我記住,你是個男人,還是個軍人,不能隨便就跪下來,再說,當兵就是為了打仗,我不給你發槍,難道還要給你個燒火棍?”
    陳傻子站起來,啪地給李茂才敬了個禮,聲音洪亮地說:“報告連長,我一定好好打仗!”說完,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淚,淚水和鼻涕都沾在衣袖上,那裏已經有些髒了,而這身軍裝還是兩天前剛剛發給他們的。李茂才皺起眉頭,說:“陳傻子,你以後注意點,不要再用袖子擦汗擦鼻涕什麽的,不說愛護軍裝,起碼你也該知道講點衛生了,解散以後你先去洗個澡!”
    陳傻子立刻立正敬禮:“報告連長,是!”
    李茂才搖了搖頭,這真是個傻子啊。
    李茂才心情好了點,這個陳傻子,雖然不聰明,但作為一個士兵,已經夠了,士兵太聰明也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腦袋靈活,就會有一肚子的鬼主意,打起仗來左右觀望,總是想著如何保命,這樣的兵,還真不如一個傻子。
    李茂才低下頭,往下繼續念著名單,每念一個人,他都抬起頭,飛快地看一眼,還好,都還算正常。他突然張大嘴巴,瞪著眼睛看著名單,好像不認識上麵的字一樣了,眉頭緊緊地皺著,臉很可怕地沉了下來。他抬起頭,目光像憤怒的子彈一樣朝著人群掃視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了這個名字:“趙二狗!”人群裏有人高聲地答應一聲,李茂才的目光追過去,那張令人厭惡的臉出現在了眼前,還是那麽恬不知恥地笑嘻嘻的,他的臉甚至都沒紅一下。李茂才拿著名單的手微微地顫抖了,他身邊的幾個排長也惡狠狠地瞪著這個笑嘻嘻的士兵,目光像刀子一樣在這個叫趙二狗的士兵身上劃來劃去。花名冊上顯示,他原來是六十七軍一0八師六四四團的。李茂才知道,六十七軍軍長吳克仁,六四四團團長王熙瑞已經在淞滬會戰中陣亡,六四四團打到最後,隻剩下一兩百人了,他們被補充進了國防部直屬的教導總隊。這個趙二狗怎麽到了第五十一師?是不是弄錯了?事情怎麽就那麽巧?李茂才暗暗地搖了搖頭,決定不再想這個事了,這個趙二狗撞到他手裏,算他倒黴。六四四團那麽多人都死了,而這個狗日的趙二狗還活著,李茂才根本就不相信這是他命大,沒什麽疑問,他就是一個逃兵!
    這個名字像嗤嗤冒煙的手榴彈一樣砸在站在隊伍前麵的二班長王大猛頭上,有點猝不及防,有點出人意料,但他一直都沒有回頭,仍然站得直直的,身子繃得緊緊的,任何時候,他都會像一個軍人那樣要求自己。他盯著連長憤怒的臉,眼前晃動著卻是另外一個人的臉,他一會兒是漫不經心地和大家開著玩笑,老實巴交的臉上不時地閃出狡黠的神色,一會兒是在戰場上呐喊著,向前衝著,他這時的臉龐是憤怒和充滿殺氣的,他衝進了濃濃的硝煙中,那張臉就越來越模糊,像一張紙浸在水裏,上麵的字慢慢地消失,看不到了……
    他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
    李茂才吼了一聲:“把他給我捆起來!”
    王大猛的耳朵嗡地響了一下,眼前那張臉消失了,他看到連長憤怒的臉,看到一排長正朝著他向後邊擠了擠眼,示意他過去把他捆起來。他扭過頭去,果然看到了那張臉。那張臉也看到他了,嘴角一咧,眼睛眯起來,眼角邊的皺紋聚在一起,像是在和他打招呼。王大猛想朝他笑笑,可又實在笑不出來,就低下頭,跟著一排長過去,來到他跟前。王大猛正在猶豫著用什麽把他捆起來,趙二狗倒已經伸著雙手遞了過來。王大猛隻得彎下腰,把綁腿解下來,把趙二狗的雙手扭到背後,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機械地捆綁著,但他也沒用多大的力氣,綁得鬆鬆垮垮的。他還擔心排長看到了,還好,排長就站在旁邊,但什麽也沒說。兩人按著趙二狗的胳膊,把他推到李茂才的麵前。士兵們驚呆地看著這一切,他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有王大猛,還有那些二連的老兵們才知道,在淞滬會戰前,這個趙二狗曾是二連的兵,一個逃兵。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王大猛說啥也不會相信,事情就是這麽巧,四五月前逃跑的趙二狗居然就在眼前,身上仍然穿著軍裝,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就好像他從來都沒有逃跑過,隻是剛才出去撒泡尿又回來了。
    李茂才冷冷地看著他,他悄悄地做個深呼吸,努力地克製著不讓自己臉上的肌肉抖起來,他的聲音聽上去倒還很平靜,甚至還有點興奮:“趙二狗啊趙二狗,你跑啊,你那麽能跑,怎麽又跑回來了?你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趙二狗雖然還是笑嘻嘻的,但臉上也有點尷尬了,他很認真地說:“我是想跑得遠遠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跑著跑著就跑到咱們三0五團了,我還想,隻要不在咱們連裏就行。這事真日怪了,還真的編到咱們連了。早知道,我還不如在上海和小鬼子拚了算球了……”
    李茂才搖了搖頭,這真是個兵油子啊,他不知道逃兵要被槍斃嗎?到這個時候還耍嘴皮子。他繞著他走了兩圈,他的確像打過仗,軍裝雖然已經洗過,但還是有不少破爛的地方,殘留著彈片擦過的痕跡。但這也不能證明他曾經英勇殺敵過,話說回來,就算他在淞滬會戰中真的打過仗,那也不能把他四五個月前當逃兵的事實抹去。一個真正能打仗的部隊,也必須得有鐵的紀律才行。現在國難當頭,更要嚴厲執行軍法才行。大戰即將開始,他趙二狗死定了。
    李茂才笑嗬嗬地盯著他,就像一隻貓在欣賞剛剛捉到的老鼠,聲音裏充滿了嘲諷:“你不是逃走了嗎?怎麽又當兵了?這次怎麽就不逃走了?”
    趙二狗說:“連長,你別笑話我了,你知道我是個兵販子,我不是為了不當兵而逃跑的,我就是為了再當兵才逃跑的。這次沒機會,一下來就被拉過來又編到咱們連了。”
    真不要臉啊。
    李茂才不笑了,眯著眼睛看著他,嘴角微微上翹,聲音裏沒有嘲諷了,而是硬得像冬日河邊覆蓋了一層冰塊的石頭:“你在二連呆的時間也不短了,你應該知道,我最恨兵販子,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兵販子。軍法你很清楚,逃兵被抓著就得槍斃。你以後再也不用當兵了。”
    趙二狗並沒有被他嚇著,他甚至連臉色都沒變,很認真地說:“連長,我一被撥拉到咱們連我就知道我要完蛋了,早準備好了,槍斃就槍斃吧,反正我這條命也不值錢,賣了好幾次,早就賺了……”
    李茂才被他無所謂的態度徹底激怒了,他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他隻好把手背在後麵,冷冷地看著他。這還是個人嗎?他怎麽根本就沒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哪怕他哭了,害怕了也好啊,他可以跪下哀求,留下這條命,到戰場上去殺鬼子,這樣,即使改變不了他要被執行軍法的命運,但多少也顯得悲壯一點啊。部隊有時是需要用悲壯來激勵土氣的。這個兵油子倒好,連這樣一個機會都不給。他不是一個士兵,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隻是一個像狗一樣的無賴,一條狗命。
    李茂才厭惡地衝他擺了擺手,扭過頭對正緊緊地抓著他的一排長和王大猛說:“把他先關起來。”
    趙二狗被帶走了,新兵們愣愣地看著李茂才,他們都已經猜出來是怎麽回事了,臉上表情複雜,各懷心事。李茂才看著這一張張根本就看不透的陌生的麵孔,心裏一下子變得異常沉重,這些人中,誰知道還會有多少個兵販子呢?靠這樣的人打仗,怎麽能打勝呢?日軍都是用武士道精神武裝起來的,狂熱的軍國主義者,靠這些一盤散沙的軍人怎麽能製服住這些野獸?
    趙二狗必須死,就是殺雞給猴看,也要把他槍斃掉,讓他們每個人都知道,士兵隻有死在戰場上的份,沒有逃跑苟生的道理。這不能怪我連長心狠,隻能怪你自己倒黴,那麽多部隊,誰讓你偏偏補充到老部隊呢?誰都知道你是個逃兵,我也沒辦法庇護。
    李茂才搖了搖頭,補充進來的近百名新兵並沒有給他帶來安慰,相反讓他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
    前國軍中尉李茂才一直覺得奇怪,六十七軍一0八師六四四團剩下的一兩百名士兵被補充進了教導總隊,為什麽偏偏把趙二狗補充進第七十四軍呢?
    很顯然,這個叫趙二狗的兵販子曾經在李茂才所在的二連當過兵,逃跑後再次把自己賣到了部隊,參加了淞滬會戰。他本來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
    李茂才說,我讓人把他關起來以後,本來想去問問他,但我又不敢去問他。怎麽說呢,他畢竟在我手下當過兵,在他暴露出是兵販子以前,打仗還不錯,我還讓他當了班長。我怕我見了他,心就軟了,不敢槍斃他了。我就堅持不去見他。還好,我們團長是張靈甫,他後來都告訴我了,的確是趙二狗自己倒黴,自己撞到槍口上了。
    這一點,連趙二狗自己也沒想到。他覺得自己倒黴透了,這時根本就不應該被關在這間臨時作為囚室的黑屋子裏,而是應該待在家裏,雖然家裏很窮,房子很破,但很安靜,沒有震得頭皮發麻的槍聲、炮聲,沒有喊殺聲,也沒有那些像蒼蠅一樣令人討厭的日本鬼子。
    趙二狗見過那些日本鬼子,長官說他們是要來滅亡中國的侵略者,他以為是傳說中的高鼻梁黃頭發藍眼睛的外國人,誰知卻都是和他們長得一樣,個子還很矮,根本就不起眼,仿佛指頭搗過去就可以把他們身上戳個洞。怎麽也沒想到,小鬼子們不但能打,炮火還很猛烈,海上有軍艦,天上有飛機,地上還有大炮,真要打起來時,能撐到麵對麵地拚刺刀就不錯了,很多人還沒見到小鬼子長得什麽樣就被那些炮火炸死了。
    趙二狗不想打這些小鬼子了,這仗打得太沒意思,就像一個小孩和大人摔跤,怎麽能打得過呢?他想趕緊找個機會溜掉,再也不替人當兵了,除非有人能出一個大價錢。
    趙二狗最後一次當逃兵是在淞滬戰場上,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跑了半天,居然會跑到三0五團部。而四五個月前,他才剛剛從三0五團逃走。趙二狗後來告訴李茂才,他並不覺得這事怪自己,要怪隻能怪日軍的炮火太猛烈,把他這個老兵油子也炸懵了,根本摸不清東西南北。
    最初他還是很清醒的。機槍子彈像雨點一樣噗噗地打在身邊的土地上,炮彈一顆接一顆地在周圍爆炸,一陣陣熱浪像群老鼠一樣吱吱地叫著撲過來,耳朵嗡嗡地響個不停,緊貼地麵的肚皮被顫抖的大地震得惡心,胃裏像冒著開水的鍋爐一樣翻滾著,趙二狗真擔心整個身子會突然爆炸了,成一堆碎片飛向天空。這樣的碎片他見得多了,那些和他在一個鍋裏吃飯的兄弟,飯碗一丟,拿著槍上了戰場,幾分鍾不到,都成了一堆碎片。他已經記不起來失去了多少這樣的兄弟。他並不害怕,但時刻都在左右觀望,小心地不讓自己也成為一堆窩窩囊囊的碎片。他把埋在胳膊裏的腦袋稍稍地抬起來一點,被炮彈砸過的土地坑坑窪窪,黑色的煙炷盤旋著升上天空,日軍炮彈出膛時的火光像刀子一樣,硫磺把鼻子刺激得像被塞進了一把胡椒粉,眼睛被刺得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什麽也聽不見,耳朵早就被槍聲、炮聲震得隻有嗡嗡的聲音,還很疼,像一群蒼蠅鑽進耳朵裏,拚命地啃吃著耳膜。他小心地扭頭看了看左邊,趴在不遠處的是同村的張石頭,他幾乎被塵土蓋著,腦袋幾乎鑽進土裏,露出的步槍像暴雨中的樹枝一樣不停地顫抖著。他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真是個瓜娃子,不就是打仗嘛,有什麽可怕的?他向右邊瞄了一下,看見排長正趴在地上,他的臉被炮火熏黑了,隻有兩隻眼睛還在閃閃發光,惡狠狠地望著前麵。他好像知道了趙二狗正在看他,頭扭了過來,趙二狗忙把目光收回來,皺著眉頭盯著前麵,心想,日他媽,怎麽還不衝呢?如果就這樣被敵人的炮彈炸死,那就太他娘的冤枉了。
    衝鋒號毫無預兆地突然吹響,在激烈的炮火聲中像個奄奄一息的病人斷斷續續地呻yin,但它像根尖利的針一樣刺進耳朵裏。趙二狗遲疑地向左右看了一下,看見左邊的張石頭正蠕動著要從土裏鑽出來,看到右邊的排長跳了起來,舉著手槍,張著嘴吼著什麽。前後左右都有人爬了出來,彌漫著塵土的陣地上到處都是人影,他們的嘴巴大張著,像遠處慢慢卷過來的海浪一樣,那些“衝啊”的呐喊聲湧過來一陣陣地撞擊著他的身體,挾裹著他,趙二狗渾身打個冷戰,不由自主地用胳膊撐著支起身子,半跪著舉起步槍,衝著前麵閃著火光的地方開了一槍。連長帶著一陣風從後麵鑽了出來,一股鮮血像蚯蚓一樣在臉上爬動著,他從趙二狗身邊衝過去,但沒跑兩步,又轉過身子跑回來,扯著趙二狗的胳膊,吼起來:“快起來,給我衝啊!”
    趙二狗忙竄起來,端著槍向前猛衝。日軍的一發炮彈呼嘯著飛過來,他本能地低了一下頭,但並沒有臥倒,作為一個當過幾次兵的老兵,他能聽出來這發炮彈彈著點離他還有一段距離。果然,炮彈是在他前麵爆炸了,地麵顫抖一下,先是看到碎石磚塊飛了起來,接著看到副連長的身體被高高地拋起來,然後又重重地摔下來。細小的碎石磚塊飛了過來,他下意識地停下來,把眼睛閉了起來。等他睜開眼睛,隻見一個人影從旁邊的一個炮彈坑裏竄了出來,一邊開著槍,一邊向前奔跑著,他看出來那是連長。他猶豫一下,向後看了看,連裏的兄弟們端著槍向前衝著,呐喊聲變成了“殺殺殺”,張石頭也從他身邊跑了過去。他被這些硝煙和喊殺聲,還有士兵們的身影推著向前跌跌撞撞地跑著,子彈從耳朵邊啾啾地飛過,不時地有士兵被擊中,重重地倒在地上,尖利地慘叫著,比子彈還要刺耳,但慢慢地就低下來,慢慢地消失在嗆鼻的硝煙中了。
    趙二狗悶著頭剛跑了幾步,突然被絆倒了,他扭頭一看,是一條被炸斷的腿,這是排長,他的下半身被炸掉了,黑乎乎的腸子淌了一地,他瞪著眼睛看著天空,嘴巴還在向外汩汩地冒著鮮血。趙二狗慢慢地爬過去,趴在那些鮮血上麵,他似乎還能感覺出來那些鮮血還有些溫熱。他克製著不去看排長的麵孔,他這樣做,是有點對不起他,但他真的需要這些鮮血,他慢慢地蠕動著從淌滿鮮血的土地上爬過去,衣服上染滿塵土和血,看上去就像是從他自己的身體裏流出來的一樣。他沒有再站起來,他把頭埋在胳膊上,把握著步槍的手鬆開,軟軟地聳拉在排長的腿上,這個樣子既像已經被打死了,又像是負了很重的傷。但他還是有點猶豫,要不要現在就往後跑?萬一這次衝鋒成功了呢?但這隻是萬一,如果還是失敗,日本鬼子上來了,到那時想跑都跑不了了……
    趙二狗有點恨上那個叫王熙瑞的團長了,如果不是他,這仗本來是不用打的。
    淞滬會戰已經打了兩個來月,日本鬼子源源不斷地趕過來,國軍雖然也在不斷增兵,但哪裏能經受住日軍從海上天上地上輪番傾瀉下來的炮火?小鬼子真他娘的狠啊,把炮彈當子彈來用。國軍每天都在整師整師地被打掉。這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他甚至還有點恨那個就在不遠處南京的蔣委員長了,識務者為俊傑,打不過人家,為什麽不能果斷地撤退呢?中國那麽大,把小鬼子放進來不照樣打嗎?這下好了,整個團要完蛋了。
    本來沒有作戰任務的。六四四團已經被打得不成樣子,隻剩下五六百人,沒什麽戰鬥力了。他們的任務是去一座洋行旁的馬路上構築工事,讓即將來接防的部隊阻擊敵人。但出發不久,他們就遇到了從前麵潰散下來的士兵,他們三三兩兩地急急地向後跑著,有些還負傷了,連簡單的包紮都沒有,拄著步槍,一跳一跳地走著,一臉驚恐的神色。
    趙二狗心裏一鬆,這仗看來是打敗了,也不用到前麵去構築工事了。
    團長卻沒有讓他們回頭,他拉著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著急地問他:“怎麽回事?你們要到哪裏去?”
    那個軍官停下來了,悲傷地搖了搖頭,答非所問地說:“太慘了,太慘了,弟兄們都死了!”
    團長急了,搖著他吼道:“我是問你要到哪裏去?”
    那個軍官嘴巴張了張,茫然地看了看身後,又愣愣地看了看團長說:“還能到哪裏去啊?部隊垮了,我們也沒辦法了……”
    團長鬆開手,那個軍官拖著沉重的身子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過頭來,一臉沉重地對團長說:“長官,你們也好自為之吧,敵人實在厲害呀!天上有飛機,地上有大炮,都像長了眼睛一樣,我們的電台剛一架上,就遭轟炸了!一個團的兵力,連個泡都沒冒,說沒就沒了……”
    趙二狗站在隊伍中,緊張地看著團長,這時下命令撤回還不晚,反正團裏接到的命令是去構築工事,前麵既然已經打敗了,這工事也就不用再構築了,撤回去也不算違犯軍令。但團長沒有下達撤退的命令,相反把幾個營長叫過去,說:“大家都看到了,敵人就在前麵,遇到敵人不戰而退,不但我們對不起那些戰死的弟兄們,被別的部隊知道了,我們也丟人。我決定還是再打一仗,我寧願戰死沙場丟掉這條命,把全團打光,也不能讓我的團丟臉,被人恥笑。”
    幾個營長都表示願意死戰到底,與小鬼子拚了。
    趙二狗心一下子涼了:這下好了,這次真的要完蛋了。
    趙二狗並不害怕打仗,比這更激烈的戰鬥他都經曆過,他隻不過不想死在這裏。他還想留著這條命,繼續當兵,然後繼續找個機會跑走,然後再當兵。他知道像他這種老兵油子有個外號叫“兵販子”。“兵販子”並不是販賣別人去當兵,而是自己販賣自己。他不能死在這裏,哥哥剛剛娶上媳婦,父親的病也有起色了,家裏就靠他一個人撐著,他要是死在上海了,遠在河南南陽的那個家也就完了。
    他必須盡快離開這個隨時都會要人命的戰場。
    趙二狗在地上趴了一會兒,士兵們呐喊著衝過去,也許他身上的鮮血讓他看上去像已經死去了一樣,也許根本就沒人看到他,呐喊聲像掠過頭頂的風一樣,慢慢地向前麵翻滾過去。他看看左右沒有人,就忙調轉身子,匍匐著向後麵移動。到處都是彈坑,到處都是炸碎的磚塊石頭。他突然感到胳膊一陣疼痛,他咧著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鋒利的炮彈片在他的胳膊上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汩汩地流著。他忙把口袋裏的急救包掏出來,簡單地包紮一下。日軍的炮彈又飛了過來,他忙趁勢滾進幾乎被磚石碎塊填平的戰壕裏。
    槍聲越來越密集,聲音越來越響,趙二狗心裏一緊,他聽得出來,這不是他們的漢陽造步槍的聲音,而是日軍三八大蓋射擊的聲音。弟兄們完了,這次衝鋒又徹底地失敗了。他趴在戰壕邊,呆呆地看著前麵硝煙彌漫的戰場,不知道是該為自己還活著感到慶幸,還是為戰死的兄弟感到傷心。這不能怪自己,隻能怪日軍的炮火太猛烈了,國軍根本不是日軍的對手啊,這場戰爭無疑是以卵擊石,戰場就像一個大海,多少瓢水投進去,連點浪花都不會濺起來。自己就是跟著弟兄們一起衝了,又有什麽用呢?還是挽救不了失敗的命運,隻會多了一個枉死的鬼魂而已。他悲傷地搖了搖頭,正要起身向後跑時,突然看到從硝煙中衝出來了十幾個人,他們一邊向這邊跑著,一邊回頭向日軍射擊著。趙二狗吃了一驚,他認出來這是連長、班長,還有從老家和他一起當兵的張石頭。他忙把手裏步槍鬆開,四肢攤開,臉歪向一邊,擺出一副戰死的模樣。
    連長他們在戰壕邊停下來,日軍的坦克也跟著上來了。班長叫起來:“連長,怎麽辦?弟兄們都沒了,我們和小鬼子拚了吧!”
    連長一拳頭砸在地上,說:“好,弟兄們,殺身成仁,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
    連長讓大家把身上的手榴彈取下來綁在身上,然後匍匐前進到敵人坦克下麵,與敵人的坦克同歸於盡。趙二狗閉著眼睛,所有的背景都消失了,隻有連長的聲音在耳朵邊嗡嗡地響著,聲音比炮彈槍聲更大,它們像石頭一樣砸著他的腦袋,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幾乎被砸爛了,太陽穴疼得鑽心。他們怎麽會這樣呢?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呢?
    他慢慢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十幾個士兵沒有一個人麵露懼色,就連趙二狗一向看不起的張石頭,也跟了上去。趙二狗爬起來,伸長脖子看著他們,他們慢慢地消失在硝煙中,沒過一會兒,手榴彈爆炸的聲音一聲接一聲地傳過來,震得耳朵幾乎要流出血來,一股股黑色的煙柱衝天而起,重重地向他壓了過來,他感到很悶,幾乎要窒息了。趙二狗痛苦地閉上眼睛,蠢啊,真蠢啊,這有什麽用呢?人都死了,炸掉幾輛坦克有什麽用呢?留著這條命,能殺死更多的敵人啊。他們為什麽都這麽蠢啊?
    敵人坦克的聲音消失了,三八大蓋的槍聲也稀落下來。趙二狗茫然地站起來,戰場上到處飄蕩著濃厚的黑色煙霧,空氣中飄浮著屍體燒焦的味道。到處都是屍體,一具挨著一具,很多都不能叫屍體了,隻是一堆血塊肉片,有時一不小心就會踩到上麵,噗地一聲滑倒了。整個連隊都完了,整個團都完了,這仗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回家去吧。
    他想了想,把步槍裏的子彈退了出來,把子彈袋裏的子彈也掏出來扔掉了。還有四顆手榴彈,如果拿回去,肯定也能賣些錢。這些手榴彈都是嶄新的,散發著生鐵黑黢的光芒。他在手裏掂了掂,有點舍不得,但還是扔掉了。他已經不再是名士兵了,這些東西帶在身上都是累贅。
    趙二狗提著空蕩蕩的步槍,搖搖晃晃地走著。這仗越打越大,人死得越來越多,隨時都有戰死的可能。以後再也不能當兵了,給再多的錢也不能當兵了。可要是不當兵,自己還能幹什麽呢?父親的肺病是不可能徹底好了,冬天一來,還要花錢買藥治病,哪裏有錢?大哥剛剛娶上媳婦,自己當了幾次兵販子賺來的錢全花光了。嫂子不是省油的燈,還在一個勁地攛掇著大哥趕緊分家,想把多病的父親和可憐的母親像包袱一樣甩掉,如果不是大哥態度堅決,這家早就散了。要想讓家裏過上好日子,自己必須還得再當兵販子。當了兵販子,還要繼續像這樣尋找機會逃跑嗎?他回頭看了看,連裏的兄弟們都死了,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就他活著。他突然感到有點惡心,胃裏翻騰著,他彎下腰,使勁地嘔吐著,吐出幾口黃色的酸水,口腔裏散發出來的臭味撲進鼻子裏,讓他更加惡心,他捏著喉嚨,像條狗一樣嗚嗚地哭了,這狗日的戰爭,狗日的團長,狗日的連長,狗日的張石頭。我要回家,我以後再也不當兵了……
    日軍的炮火又開始了。一發炮彈尖叫著飛了過來,趙二狗抬起頭,向著空中尋找著那顆炮彈,他甚至都忘了應該撲到地上,讓那顆炮彈從頭頂上劃過去。他就那麽茫然地看著,像一根光禿禿的樹樁立在一地殘骸的戰場上,等著炮彈把它連根拔起,撕成碎片扔到空中,再像花朵一樣從天空中落下來。炮彈在旁邊不遠處爆炸,猛烈的氣浪衝過來,他踉蹌著摔倒在一個彈坑裏,掀起的塵土把他蓋了起來。趙二狗艱難地爬出來,剛把頭上的塵土撣下,更多的炮彈像雨點一樣呼嘯而來,在空中歡樂地囂叫著。日軍新一輪攻擊又開始了。
    趙二狗忙彎著腰,飛快地向後麵跑去。那些炮彈就好像追著他一樣,一顆接一顆地在身後爆炸著。它們呼嘯著、尖叫著,噝噝地從頭頂飛過,炸點密密麻麻,一個挨著一個。成千上萬發炮彈撕咬著大地,啃嚼著大地上每一個活著和死去的生物。整個天空在劇烈地抖動著,大地在顫抖著。一個國軍士兵的屍體被炮彈炸得飛了起來,肢體四濺,衣服碎片在空中飄蕩。太陽沒有了,天空沒有了,除了一簇簇的炮彈爆炸的煙霧騰空而起,他什麽也看不到了。
    一座低矮的平房撲麵而來,門口堆滿沙袋。他顧不得多想,竄了過去。身子從沙袋上滾下來,好像砸在了人身上,有人唉喲地叫起來。他順勢滾了兩下,半跪在地上回頭一看,沙袋後麵蹲著一排排士兵,他們驚奇地看著他。後麵好像還有人。他一回頭,立刻瞪大眼睛,後麵站著一個上校,戴著一頂鋼盔,手裏提著一支卡賓槍,滿臉煩躁,皺著眉頭瞪著眼睛看著他。趙二狗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這不是自己四五個月前剛待過的三0五團團長張靈甫嗎?他知道三0五團也來參加淞滬會戰,但做夢也沒想到,這麽快就真的見到了。連長在哪裏?他慌張地向四周看了看,團長身邊站著幾個軍官,也提著長槍,一副隨時準備出去衝鋒的模樣。還好,沒有認識的人,但他的腦袋還是嗡嗡地響,太陽穴又突突地跳動起來,像是被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了上去,疼痛像波浪一樣向著周邊擴散出去,腦袋很疼,胸口很疼,甚至連手都疼了,神經質地抖動著,他隻得緊緊地攥起來,身上沒有一點勁,幾乎要癱軟在地上,他把全身的力氣積攢在腿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衝著一臉驚詫的團長啪地敬個軍禮,結結巴巴地說:“長官,我們團的弟兄,弟兄們都戰死了!”
    他突然感到很難過,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
    團長眯著眼睛,厲聲喝問道:“你跑進來幹什麽?”
    趙二狗忙把身子直起來,說:“報告長官,我的子彈和手榴彈都打光了,什麽也沒有了,我想下來找些子彈!”
    團長顯然並不相信他的話,旁邊一個軍官過來,把趙二狗的步槍拿了過去,推彈上膛,扣一下扳機,隻聽得哢嚓一聲空響,裏麵的確空蕩蕩的。趙二狗的額頭上滲出了汗水,虧得自己事先把子彈都退膛了,要是槍裏還有子彈,團長肯定會立即讓人把他斃了。臨陣脫逃,軍法處置就是槍斃,這沒什麽含糊的。哪個部隊都會這樣。趙二狗當了那麽多次兵了,當然很清楚。
    正在這時,一發炮彈又呼嘯著過來了,趙二狗吃了一驚,來不及多想,他猛地撲過去,把團長死死地壓在身下。幾乎是在他把團長撲倒的同時,炮彈在平房旁邊爆炸,把屋子的一角炸塌了,一個軍官被掀了起來,身子重重地彈在牆上摔到地下,鼻子、嘴巴冒著血沫子,身體抽搐了一陣,腿猛地一蹬,再也不會動了。屋頂上的碎石磚頭紛紛地落下來,重重地砸在身上,趙二狗感到背上一陣劇疼,幾乎要暈過去了。但他還是咬緊牙關,把團長從碎石磚塊中拉了出來。
    幾個軍官圍了過來,關切地問著團長怎麽樣。團長沒吭聲,眼睛盯著趙二狗,臉上的肌肉抖動兩下,目光裏已經不再是殺氣騰騰,他沙啞著嗓子問他:“你是哪個部隊的?”
    趙二狗鬆了口氣,整個身子都輕鬆下來,團長並沒有認出他。他忙把自己部隊的番號說了出來,然後又說:“報告長官,我們團的弟兄們都戰死了,敵人炮火太厲害,我,我也沒法子……”
    團長打斷他的話,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趙二狗忙說:“報告長官,我叫趙二狗。”
    團長皺起了眉頭,說:“你怎麽起個這麽難聽的名字?”
    趙二狗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說:“這是我爹媽起的,他們說,名字賤一點,好養。”
    團長揮了揮手,說:“好了,趙二狗,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們三0五團的兵。今天就是大家成仁的日子,咱們就在這裏與鬼子決一死戰!”
    趙二狗忙挺直身子,剛想大聲地表態請長官放心,我一定不會後退一步,但還沒等他開口,一個軍官把他拉過去,彎腰打開一個子彈箱,說:“這裏都是子彈,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趙二狗忙彎下腰,把一顆顆黃澄澄的子彈壓進步槍裏,想了想,又抓了幾把子彈塞進口袋裏,他媽的小鬼子,反正老子今天是跑不掉了,早晚都是死,那就死得像樣一點,和小鬼子拚了吧,殺死一個夠本,殺死兩個還多賺一個,怎麽死都行,反正不能一個鬼子都沒殺地窩囊死。人總是要死,死就死了吧,反正自己沒有老婆,沒有孩子,死了也不會拖累別人。大哥也娶上媳婦了,父親那病也是老毛病,有錢也根治不了,沒錢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沒什麽不放心的了。唯一讓人難受的是,這次當兵販子要的錢太少,那個做生意的是個“鐵公雞”,隻肯給十三塊大洋,還不如自己第一次當兵販子賺的錢多。早知道這樣,應該多給他要些錢。
    趙二狗苦笑著搖了搖頭,日他娘的,就要死了,還想那麽多幹什麽?
    日軍炮火停了,整個戰場出奇地安靜。對於一個有經驗的老兵來說,趙二狗知道這樣的安靜意味著什麽。敵人很快就要上來了,無邊的硝煙後麵藏著無數猙獰的麵孔。
    越來越近了,那些鬼影子一樣的日軍士兵彎著腰,慢慢地蠕動著過來了。100米,80米,60米,50米,甚至連日軍鋼盔下麵的醜陋的麵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嘹亮的衝鋒號響了起來,趙二狗什麽也不想了,他躍出戰壕,跟著三0五團團長張靈甫他們一起,扯著嗓子喊著“殺殺殺”,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衝了出去……
    趙二狗本來是想死的,誰知不但沒死,連傷也沒受,最要命的是,還被補充進了二連。這真他娘的怪了,就是被小鬼子把腿打斷了也比這好,那樣至少也可以躺在野戰醫院,用不著再被整編到部隊了,就是傷好了,一轉身溜走,不想當兵就回家,想當兵就再找一個部隊,不管是哪種選擇,都比現在要好。現在好了,被連長逮住了,能瞞過團長,怎麽也瞞不過連長,他趙二狗這次死定了,肯定要被當做一個逃兵槍斃了。
    趙二狗的鼻子酸酸的,都想哭了。對一個士兵來說,這真是一個最窩囊的死法。
    老人的講述已經勾起我的興趣,我很想聽下去,但太陽快落山了,我還要趕回市裏,再說,老人雖然沒有疲倦的樣子,正在興頭上,但他身體也不允許他再繼續講下去,塵封的往事撲麵而來,無論是激動還是悲傷,都會給精神帶來負擔。苟延殘喘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那些一塊挨著一塊的灰暗的老人斑密密麻麻,散發著衰老的味道,那是一種類似於鄉下地窯裏的爛紅薯味,他已經很老了。我合上采訪本,輕輕地對老人說:“李老,今天就講到這吧,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來,繼續聽你講。”
    老人愣了一下,茫然地看著我,他仍舊沉浸在回憶中,對那些在他花白的頭上和衰老的身軀上慢慢爬行的夕陽殘輝視而不見,對慢慢逼近的暮色感覺遲鈍,他疑惑地眨了眨渾濁的眼睛,問我:“小夥子,你說什麽?”
    老人的兒子俯下身子,大聲地說:“爹,裴作家說你講了一天,已經很累了,明天再繼續講,好嗎?”
    老人聽明白了,他轉動腦袋看看四周,終於看到了攀扒在牆頭上就要溜走的夕陽餘輝,看到了在村莊上空流淌的灰褐色的炊煙,他咂了咂嘴,好像有點不太甘心的樣子,但還是說:“好吧,那你明天早些來啊。”
    老人終於什麽都肯給我講了,我很高興,一個勁地謝著老人。
    老人說:“小夥子,你不用謝我,我應該謝你啊。你如果能把它寫下來印成書出來,也是為我做了一件好事。我以為這些事情再也沒人聽了,會跟著我一起到棺材裏去,誰知能有這麽個機會,我是很高興,其實應該謝謝你。”
    我忙順著杆子往上爬,說:“李老,那你應該也講講你的故事嘛。”
    老人擺了擺手:“我沒什麽事,我隻答應給你講講陳傻子、趙二狗、王大猛他們的事。你還是走吧,我也順便到外麵轉轉。”
    我以為老人是要送我,忙按著了老人,說不用送不用送。
    老人的兒子忙給我解釋說:“我爹天天都要出去繞著村莊散一會兒步,從前是跑步,現在隻能走了,鄉親們都說是出操呢。”
    老人說,你別聽人家瞎扯。我鞋帶鬆了,你幫我係好。
    兒子說,你不就是走會兒路嘛,鬆就鬆了吧,還係什麽啊。
    老人把臉一沉,哼了一聲,說,你爹一輩子啥時候趿過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