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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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她再見到我時,並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尷尬,也沒有出乎意料驚喜的表情,和前幾天一樣,她在給我撕票遞給我零錢時,仍然還是朝我輕微地笑了一下。她坐在座位上,出神地看著前麵,前麵站著密不透風的乘客,她的目光是無意識的,眼中根本沒有什麽東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自己的心裏。她在想什麽呢?她想到了我,還是她的男朋友?她再見到她男朋友時會心安理得嗎?她喜歡他嗎?她什麽時間會結婚?她會邀請我參加他們的婚禮嗎?問題像爆米花一樣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憂傷而又甜蜜,讓人眼花繚亂,心髒幾乎要隨著呼吸一起跳出來。多麽無聊。你難道還有什麽想法嗎?別再做夢了,你隻是一個中年男人,總是莫名其妙地痛苦,突如其來地憂傷,心也開始老了。你在想什麽呢?
我搖了搖了頭,把她從我的腦袋裏甩到了窗外,想想前國軍連長李茂才們吧。
像前幾天一樣,他已經坐在屋簷下等著我了。
年輕人,我們開始吧。
最初的回憶是從失敗開始的。日軍的援軍不斷地趕來,他們從東邊的馬群,從北邊的紫金山向南京進攻,壓向中山門,又迂回蕪湖從南邊向淳化鎮、方山、牛首山進攻,把戰線推到了雨花台、中華門、賽虹橋。南京處於三麵包圍之中,如果他們有時間的話,他們也會利用軍艦從長江占領浦口,把十餘萬國軍完全包圍。事實上,軍艦很快就要趕到了。
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
既然已經把所有的船隻都移到了江北,沒有了退路,十餘萬軍隊應該能打出一場可歌可泣的戰爭。事實上,他們的長官也是這樣教導他們的,那些天來,“與首都共存亡”的口號到處都是這樣高聲喊出來的,從首都衛戍司令部最高指揮官,到軍長師長旅長團長營長連長排長班長士兵,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喊的。所有的人也都知道這場戰爭不會勝利,如果會勝利,也早在淞滬會戰時就勝利了。所以,他們要“與首都共存亡”。這是一場絕望的戰爭,人人知道不可為,但人人都做好了死亡的準備。那些士兵們,哪怕是新兵,也都做好了和自己的長官死在一起的準備。
他們怎麽也沒想到,他們的長官說跑就跑了,跑得那麽匆忙,跑得那麽狼狽,甚至都沒有把撤退的正式命令下到部隊,轉身就跑了。他們忙著逃命,逃到安全的地方,甚至從浦口坐上火車遠離了南京,還沒想起應該把控製在江北的那些船弄到南京盡可能地再多救一些人。那些利用木桶、塑料盆、門板渡江的散兵們,在寒冷的江水中掙紮,接近江北時,竟然還被駐守在江北的國軍射擊,理由是他們沒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他們接到的命令還是10多天前的:任何軍隊不能撤退,必要時可以動用武力阻止。
為什麽十多萬軍隊的行動,竟然如此兒戲?
為什麽自己的那條命比十多萬官兵的生命還要寶貴?
為什麽把這場正義的戰爭弄得像場騙局一樣?
那些可憐的士兵,被長官拋棄了,中國的長官不把他們的生命當回事,敵人自然也不會把他們當做人看,可悲的是,有時自己也不把自己當成人看了。曾經英勇戰鬥過的軍人,為什麽突然就成為一群潰敗的綿羊呢?
那個時候,李茂才正被王大猛和大老馮輪流背著,幾乎小跑著趕到了設在中山路的野戰醫院。那是一座由民間醫院臨時改成的野戰醫院,一共有三層樓。從很遠的地方開始,路上就淌滿了鮮血,他們幾乎不用打聽,順著濃濃的血跡就找到了野戰醫院。他們驚訝地看到,醫院門口扔著沾滿鮮血的擔架,傷員們像受驚的馬蜂一樣嗡嗡地從大門裏湧出來,有拄著棍子的,有一蹦一跳的,有頭上纏著被血汙成黑色的繃帶的,他們搖搖晃晃,相互攙扶著,有的一點一點地在地上爬著,有的走著走著突然就摔倒了,再也爬不起來了……這裏根本就不像一個野戰醫院,而是像一個被人搗毀了巢穴的馬蜂窩一樣,他們盲目地在風中飛舞,不知道要到哪裏逃命。
李茂才愣在那裏,這是怎麽回事?醫生呢?護士呢?
一個傷兵一瘸一拐地過來了,他的軍裝上到處是凝固的鮮血,頭上纏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肮髒的紗布,腿上纏著被鮮血浸透的繃帶,每走一步,都要齜著牙叫一聲,他埋著頭艱難地向前挪動著,隻顧看著腳下,一下子撞到王大猛的身上。
王大猛抓住他的胳膊,他痛得大叫一聲,那條胳膊上有兩個彈孔,腫得幾乎要把袖子繃開了。
王大猛忙鬆開手,問他:“你們為什麽要走?醫生呢?”
那個傷兵叫了起來:“都跑了,他媽的都跑了!把我們扔在這裏不管,還他媽的有沒有良心?早知道這樣,誰還給他打仗!打他媽的仗!”
李茂才愣愣地看著他,傷兵看著李茂才,眨了眨眼睛,問他:“長官,你還不知道嗎?南京不守了,部隊都要撤了。他媽的,那些醫生,一聽說要撤了,給我們說了聲到太平門集結,扔下我們就跑了!長官,你們也趕緊走吧,小鬼子很快就要來了!”
王大猛疑惑地看了看李茂才,說:“連長,這怎麽可能呢?我們不是剛從賽虹橋下來嗎?那裏不是還在打著嗎?”
李茂才也被這個傷兵搞迷糊了,如果要撤退,那也應該是一場有計劃的撤退,要有阻擊部隊,逐次遲滯敵人的進攻,要組織轉移傷員,怎麽可能說撤退就撤退呢?李茂才說:“咱們先到醫院裏看看吧。”
醫院裏都是傷員。濃烈的血腥味、膿血味、尿臊味,還有人肉腐爛的臭味像蒼蠅一樣粘乎乎地撲到臉上,有失掉雙腿像河豚一樣在地上掙紮蠕動著的,有身子凍結在血泊中的屍體,還有一些傷員已經失去理智,他們又唱又叫,有人在咒罵,有人在對著牆壁喃喃自語,有人在哭著喊著“媽媽”,喊著“姐姐”。那些傷勢輕的,哭著、爬著,掙紮著向外蠕動。他們看到李茂才,眼睛裏閃著哀求和希望的光芒,嘶啞著喉嚨叫了起來:“可憐可憐吧,長官,救救我!”有些傷兵看到他是軍官,直接就罵道:“給點水喝吧……操你奶奶的……當……當官的……”
“當官的,你怎麽還沒死啊?”
“你們他媽的是人嗎?平常兄弟叫得比誰都好,現在說丟就把我們丟下了,你們算他媽的人嗎?”
……
王大猛瞪著眼睛,吼了起來:“別他媽的叫了,我們長官現在不是也受傷了嗎?”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那些大哭大叫的傷兵們淹沒了。
李茂才用眼神製止了王大猛,他不敢再看下去,這哪裏是個醫院?這簡直是一個絕望的地獄。整個醫院的確沒有一個醫生和護士。李茂才心裏充滿疑惑,也有著巨大的忐忑不安,南京真的不守了嗎?部隊真的要撤了嗎?就是要撤,也應該先把這些傷員撤走啊,他們被扔在這裏,沒有人照顧,隻能慢慢死去或者被俘虜。部隊怎麽可能會丟棄傷員呢?戰鬥再慘烈,也不至於把這些傷員像狗一樣說扔就扔了吧?
哪裏出了差錯?
李茂才低低地說:“咱們到太平門去看看,那個傷兵不是說部隊要在太平門集結嗎?”
誰都能看出形勢有點不對頭了。三人慌慌地出了醫院大門,一個躺在台階的傷兵蜷縮著身子,一隻袖子空空蕩蕩,被寒冷的風吹著,就像一張紙一樣在他身上飄著。他看到了他們,死灰色的眼睛一動不動,沒有一點表情。他可能連眨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茂才猶豫了一下,他扭頭對王大猛說:“大老馮一個人照顧我就行了,你把他背上吧。”
王大猛應了一下,他剛低頭把背上的步槍移到胸前,大老馮叫了起來:“他拿出手榴彈了!”
大老馮背著李茂才重重地撞過來,把王大猛帶倒在地上,大老馮壓在了李茂才身上,他碰到了李茂才大腿骨折的地方,巨大的疼痛讓李茂才悶悶地哼了一聲,眼淚和鼻涕一下子都出來了。就在這個時候,一聲沉悶而又尖利的爆炸聲在耳朵邊絢爛綻開,爆炸聲像一群蜜蜂嗡地撲過來,鑽進耳朵裏,耳膜劇烈地跳動,腦袋嗡嗡地響著。李茂才用肘關節撐著地麵,艱難地扭過頭去,先是看到了散落一地的碎肉,接著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個傷兵,肚子裂開,醬紫色腸子拖到地上。他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一股令人惡心的酸水泛到嗓子眼,他生生地把它咽了下去,口腔裏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臭味。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傷兵腳下的鮮血像一群蠕動著的蟲子飛快地爬了過來,爬到屍體上,覆蓋了全身,然後結成了冰。李茂才的身子不由得顫栗起來,打了那麽多仗,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王大猛和大老馮顯然也被這個自殺的傷兵嚇呆了,愣愣地看著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李茂才把全身的力氣積攢起來,艱難地說:“走吧,咱們走吧。”
他們不敢再呆下去了,王大猛背起李茂才,大老馮在後麵扶著,三個人幾乎是跑著向太平門趕去。他們心裏都充滿了疑惑,急於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們終於趕到了小營,再拐過一幢樓房就到太平門了。在零星的槍聲中,在隱隱約約的炮聲中,他們突然聽到大群大群奇怪的聲音,像天邊滾過來的悶熱的雷聲,又像成千上萬密密麻麻的蠶啃食桑葉的聲音。他們穿過那幢樓房後,太平門猛地撲到眼前,他們一下子驚呆了。成千上萬穿著藍色、灰色軍裝的國軍士兵們擠在一起,就像鋪了一層蝗蟲的海洋,他們擠在一起,層層疊疊,一會兒湧向這邊,一會兒又湧向那邊,完全沒有了方向感,不知道要湧向哪邊才好。他們的軍服上血跡與汙泥混在一起,呈現出一片死灰色,臉上也是死灰色,布滿寒冷、饑餓、絕望、悲哀和恐懼。沒有軍官,爭先恐後地擠在眼睛裏的全是士兵,整個太平門像個巨大的蟲子在痛苦地抽搐著。
王大猛和大老馮把李茂才放了下來,扶著他站在那裏喘著氣,愣愣地看著這一切。李茂才還沒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時,一群士兵突然就圍了過來,他們用猶豫但又狂熱的目光盯著他,大聲地叫喊著:“長官!你指揮我們回去抵抗一下不好嗎?不然,咱們隻有死路一條了!”
李茂才瞪著眼睛問他們:“怎麽回事?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那些士兵們嚷道:“部隊撤了,說是到這裏集結,可他媽的軍官們都跑了,沒人管我們了。長官,你帶著我們打過去吧!”
李茂才心裏還有無數的疑問,這是一個部隊的潰兵,還是許多支部隊?南京這場仗真的結束了嗎?部隊真的要撤了嗎?
他急急地問站在麵前的那些士兵:“你們是哪個部隊的?”
他們的回答幾乎讓他絕望了,那些士兵們大多數並不認識,有第二軍團的,有第六十六軍的,有八十七師的,有八十八師的,甚至還有五十一師的!
部隊是真的撤了,但怎麽撤得這麽糟糕?沒有組織,沒有秩序,隻有這些像被巨大的潮汐卷到岸上的士兵們,他們瞪著驚恐的眼睛狂熱地盯著他,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根本就不管李茂才是個負了重傷的人,大聲地喊著:“長官,求求你了,帶著我們打出去吧!”
李茂才痛苦地揪著眉頭,密密麻林的士兵幾乎壓在了他的身上,讓他喘不過來氣了。這不是幾十個、上百個士兵,也不是上千名士兵,而是黑壓壓的上萬名士兵,他一個小小的連長,怎麽指揮呢?他本能地搖了搖頭:“我已經負傷了,沒有辦法帶著你們打了。”
那些士兵們幾乎要崩潰了,他們像燃燒的草原上驚恐奔逃的螞蚱一樣,四處張望,坐臥不寧,有的揮舞著槍,甚至槍口都撞到了李茂才的身子,他們大聲喊著:“長官,你隻要指定一個地點,命令我們打就行了!”
老人顫抖著嘴唇,回憶突然戛然而止。我急切地瞪著老人,他答應他們了嗎?那麽多人,隻要他們拿著槍作戰,就是死,他們也會有尊嚴地死去。在1937年12月屈辱的南京,這將是一件多麽悲壯的舉動啊。它也許是毫無意義的,改變不了事實,但卻會讓我們悲慘的記憶裏多一點絢麗的想象。想想吧,在滿街頭顱的南京,在沉默中等待死亡的南京,突然有數萬人拿著武器,在一個大腿骨折的中尉連長的帶領下做著絕望的抵抗,那會是一件令人激動得眩暈的事情啊。
老人坐在我麵前,像不認識我一樣,呆呆地看著我。他的臉色蒼白,嘴唇不停地蠕動著,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他的嘴巴一撇一撇的,鼻子也在抽搐著,皺在一起,比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他突然像個孩子那樣放聲大哭,捂著蒼老的臉,肩膀抽搐著,渾濁的淚水從枯瘦的手指間溢出,哭聲像一群受驚的麻雀飛向孤獨的天空。他斷斷續續地說:“我為什麽不答應他們?我應該答應他們,和他們一起戰死在南京啊……我為什麽沒答應他們呢?”
我應該安慰老人,但我沒有,我沉重地低下了頭,失望和痛苦夾雜在溫暖的冬日陽光下慢慢地從腿上爬到頭頂,我的身子縮成一團,就像我是那數萬名潰兵中的一員,內心充滿巨大的沮喪。我不無怨恨地瞪著老人,幾乎有點不相信這是一個曾經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英勇戰鬥過的老兵。先前的尊敬幾乎消失了,數萬名放下武器的士兵將在南京被屠殺,他怎麽會這樣呢?如果換了我,哪怕我隻是一個文職軍人,我也會帶著那些士兵兄弟一起戰死,就是用腳踢、用牙咬,也要把這支野獸般的軍隊拖入一場噩夢中,讓它無力舉起屠刀,而隻能趁著黑夜舔著自己的傷口。
老人痛苦地搖了搖頭,喃喃地說,是的,我也曾經懦弱過,除了恐懼還是恐懼。我在那一刻,腦袋完全空白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再次拒絕了那些士兵,猛烈地搖著頭,讓他們去找自己的部隊,去找自己的指揮官,在他們的帶領下,撤退或者戰鬥。我隻是一個受了重傷的連長,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那些士兵終於失望了,他們帶著痛苦、迷亂、絕望的目光退了回去。整個人群仍在毫無目的地蠕動著,但氣氛突然變得異常詭秘,誰也說不清它是從哪裏來的,就像散布在空氣中無孔不入的細菌一樣,無色無味,但人人都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從一個人身上傳到另一個人身上,一刹那傳到了每一個人的心上,它幾乎要攫著每個人的喉嚨,讓人無法呼吸了。也許是一支走火的槍響,也許是一顆自殺的手榴彈爆炸的聲音,也許是遠處傳來的一聲沉悶的炮彈聲,失望、忿怒的空氣突然就爆炸了,四麵溢散,不斷濺射。數萬人的軍隊變成了龐大的無頭蒼蠅,向四麵八方奔跑起來,他們互相碰撞著,摔倒在地上,站起來卻又朝另一個方向跑去,分辨不出方向,甚至也分辨不出土地和人的區別,那些摔倒在地上的士兵,剛用手撐著地麵,如果稍微猶豫一下,或者動作不夠快,另外的人就會再次把他撞倒在地,然後就有無數雙腳踏上去,他的慘叫無論是多麽尖利刺耳,都無法進入那些驚慌的潰兵的耳朵中,他們不斷地從他身上踏過去,他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後來就完全消失了,地上隻剩下和那些破爛衣服混雜在一起的肉醬。每個人的麵孔都驚人的一樣,都是痛苦、絕望和自暴自棄。潰敗有各種各樣的表現,但李茂才從來沒有見過數萬人的軍隊的潰敗會如此可怕,它比最悲慘的戰鬥還要可怕。那不是一個個人,而是一隻隻被恐慌和絕望主宰的老鼠,他們含糊不清地呻吟著,胡亂地叫喊著,毫無方向地拚命地奔逃著,甚至向著日軍進攻的方向跑去。
一個士兵悶著頭竄了過來,撞在李茂才的身上,大腿骨折的地方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他反而從麻木中突然清醒,他把胳膊從王大猛和大老馮的肩上拿了下來,居然站住了,他揮舞著雙手大聲地吼叫著,想要阻止他們,讓他們站住。但任何命令都不起作用了,紀律不存在了,命令與指揮毫無意義。李茂才拔出手槍,朝著天空接連開了兩槍,但槍聲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和混亂,沒有人停下來,甚至更加拚命地要遠離槍聲。一個剛剛從他身邊跑過去的士兵聽到槍聲,驚愕地扭過頭來,瞪著眼睛看著他,也許是看到了他軍服上的中尉軍銜,也許是把他當做日本兵了,目光變得像黑夜裏的狼一樣,帶著石頭一樣堅硬的憎惡與憤怒。那個士兵突然從肩上取下步槍,接著又從腰裏拔出刺刀,用手直接握著刀刃把刺刀裝在步槍上,他全然不顧手上疼痛的鮮血,扯著嘴巴大吼著,嘴角邊迸出了血珠,朝著李茂才狠狠地捅過來。李茂才驚愕地看著他,本能地把手槍對準他,本能地扣了一下扳機。槍聲響了,他的身子猛地停頓了一下,嘴巴大張著,那聲吼叫的餘音還沒有完全消失,跟著他的身子一下子摔在地上。他的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在心上,李茂才茫然地看著一灘鮮血從他嘴巴裏湧出來,有點不敢相信,我怎麽殺了他?他是一個士兵,我怎麽會殺了他?
王大猛和大老馮也被這個士兵的瘋狂舉動驚呆了,李茂才的槍聲把他們驚醒,他們吃驚地看著這一切,目光從那個倒下去的士兵身上移到李茂才的臉上,又從他臉上移到前麵,看著那些好像在洪水中浮沉的木頭和雜草,那種傳染病一樣的恐懼也感染了他們,他們的身子也在劇烈地顫栗著。
李茂才突然感到渾身疲憊,沒有一點力氣,他的腿一軟,不由得向著地麵歪了下去。王大猛忙扶住他,然後蹲下身子,仰著頭衝著大老馮叫道:“馮班長,快,咱們快走!”
大老馮好像還在睡夢中,瞪著茫然的眼睛,喃喃地問他:“到哪裏去?”
王大猛嘴張了張,他也不知道到哪裏去。
李茂才皺著眉頭,手向西邊下關碼頭的方向指了指,說:“咱們去下關碼頭吧,部隊如果要撤退,肯定是從下關碼頭撤退。”
王大猛彎下腰背起李茂才,慌慌地向下關碼頭跑去。到處都是潰兵,他們跑著跑著就扔掉了手中的步槍,扔掉了綁在腰間的手榴彈袋和刺刀,甚至邊跑邊脫著自己身上肮髒破爛的布滿了傷疤的軍裝,那上麵還有他們英勇戰鬥過的血跡,但這隻會讓他們更加恐懼,而不是提醒他們自己是名軍人。他們從路邊的店鋪裏搶出便服,胡亂地套在身上,他們甚至會突然撲上一個路人,從背後剝走他的衣服。沒有找到便服的士兵,甚至就穿著一條褲頭在寒冷的風中跑著。這些可憐的中國軍人,身上一旦沒有了軍裝,就不再是軍人了,甚至也不是人了,是一群急急地尋找一個潮濕黑暗的洞穴把自己藏匿起來的老鼠,他們又像一條條四肢著地的狗,拖著舌頭在街頭狂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到哪裏去。他們一無所有,除了恐懼還是恐懼。他們已經完全崩潰了,任何東西都會讓他們害怕,甚至地上的磚頭、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另一個士兵的喘息聲,都會讓他們驚慌地低下頭,像無頭蒼蠅一樣鑽進路邊的房間裏,房間裏竄出一隻老鼠也會嚇壞他們,又急急地從房間裏竄出來,繼續奔跑著。李茂才伏在王大猛的身上,痛苦而又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戰爭結束了。
年輕的中尉連長哭了,悲傷的淚水一路跟著他們,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街頭像破碎的玻璃一樣撒得遍地都是,巨大的悲痛像軍服上密密麻麻的虱子一樣齧咬著他們破爛的肉體和心髒。
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更大的噩夢還在後邊。
太陽走得比人還快,過了鼓樓,拐到中山北路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整個天空是一片奇怪的顏色,藍色的、灰色的、白色的、紅色的,把整個天空塗抹得破破爛爛,不知道是陰雲還是積攢在一起的厚厚硝煙,沉甸甸地凝固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來氣。槍炮聲仍然在南京四周撕心裂肺地響著,穿過黏稠的空氣重重地鑽進耳朵裏,在腦袋裏“嘭”的一聲爆裂開來,那些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跌跌撞撞走著的士兵們驚恐地跳起來,更加發瘋地奔跑起來。
李茂才他們擠在人群中,王大猛和大老馮輪流替換背著他,拚命地奔跑著。恐懼隨著不斷淌出來的汗水從成千上萬名士兵身上散發出來,帶著一種腐爛的屍體才有的強烈的臭味。他們身上胡亂地套著各種各樣可悲的便服,像在空中被擊碎的翅膀,倉皇地四處飄散。這不是一支軍隊,也不是一群軍人,他們作為軍人已經死亡,四處奔跑的是一群群骷髏,一群群沒有靈魂的幽靈。
路上的人越來越多,扔在路邊的武器和軍裝越來越多,還有更多的難民混雜在已經神經質的潰兵中,他們和那些失去理智的軍人一樣滿臉恐懼、驚慌、絕望和憤怒,甚至碰到一顆石子都會讓他們驚跳起來。他們像孱弱的蟲子一樣從各種各樣的建築物裏爬出來,不斷地加入這支逃亡的大軍,他們甚至扔下了懷中的嬰兒。嬰兒胡亂地躺在路邊,有些被寒風凍壞了,伸出被凍得通紅的胳膊哭喊著,沒有人理他們,他們甚至也聽不到他們的哭聲,眼裏和心裏都是自己的恐懼和憤怒,他們呼吸出來的,眼睛看到的都是悲傷和絕望,根本就看不到地上還有哇哇啼哭的生命,不可避免地有許多雙腳踏了過去,最初是感覺踩到了一個光溜溜的動物,接著聽到了一聲尖利的慘叫,好像是從地底裏鑽出來的手要抓著他的腳拽進地獄,他驚恐地低下頭來,看到那張被踩扁的嬰兒的臉。這是一刹那間的事情,接著又有無數雙腳踏上去,嬰兒很快就成為一堆血肉模糊的肉泥。李茂才他們趕到時,已經看不出來這是一個被踩死的嬰兒了,如果不是旁邊的嫩嫩的手臂,他和一隻被踩死的貓或者小狗沒有什麽區別了。
悲傷的淚水從李茂才的眼中流出來,滴在大老馮寬大的後背上。這個忠誠的士兵毫無怨言,仍然在埋頭奔跑。他畢竟已經四十來歲啊。他像被人用一桶水從頭上澆下來了一樣,頭發上滴著汗水,臉上淌著密密麻麻的汗珠,他身上的棉襖下麵就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水潭一樣,那些汗水順著脖子爭先恐後地流進去。他大張著嘴巴,喘氣的聲音比一頭水牛的腰還要粗。李茂才不忍心再看他了,他抬頭看著那些像渾濁的河水一樣逃難的軍隊和百姓,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多麽動聽的語言啊,南京是先總理葬身之所,如果不戰就放棄是我們的恥辱,我們有何臉麵見先總理於地下呢?所以,必須同敵人決一死戰。還有,人生總有一死,我們與南京共存亡,葬身鍾山之下,必為後代所敬仰,還可以教育後人……多麽動聽啊,讓人熱血沸騰,讓人慷慨赴死,當我們真的要這樣做時,他們卻溜了,甚至一聲不吭地溜了,將軍都跑了,隻剩下像他這樣的低級軍官,一些軍官仍然和這支已經根本不像軍隊的軍隊呆在一起,等待著未知的命運的擺布,而更多的軍官能跑的也跑了,畢竟少數人跑,總比大隊人馬亂哄哄地擠在一起要好。要想保住自己的生命,隻能讓自己像個卑鄙的狐狸一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發揮出自己最大的聰明才智,躲開那些悲慘的士兵,尋找一條逃生的通道。可憐的士兵,他們連基本的自救都做不到,隻能隨波逐流,被恐懼的潮水拋棄在無望的沙灘上,絕望地掙紮著,慢慢地死去。李茂才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死亡的渴望,它像沙漠中的綠洲,綠草豐茂,水流嘩嘩地歌唱,小鳥衝上天空自由地鳴叫著,他有著一股撲上去緊緊擁抱正在向著每個人微笑的那片綠洲的衝動,撲向殷勤招手的死神,他是那麽親切,那麽慈祥。那麽多兄弟都去了,他們都在充滿渴望地等待著他,等待著他們的長官的到來。李茂才仰著頭,像月圓之夜的孤獨的狼一樣對著黃昏的太陽大叫起來:“陳傻子、陳小虎、李桂五、周發虎……”
一個個名字,都是一張活生生的臉,他們全是二連的兄弟,一個不漏,全都死了!
王大猛和大老馮的淚水洶湧而出,這些人有些他們認識,有些人的麵孔已經模糊不清,畢竟他們中有很多人還是到二連不到一個月的新兵啊。但李茂才不會忘的,每個士兵都是他的部下,都是他的兄弟!他像鄉下葬禮時叫魂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死去的兄弟,每一個名字都像一把刺刀深深地捅進心裏。七十二年了,每一個名字仍在他的心裏,老人在藤椅中猛地挺直了身子,手向前伸著,每呼喊出一個名字時,手都要顫抖一下,就像撫摸著那個死去的士兵的臉。一百多個名字,他一個不漏地全部叫了出來!
我被老人的舉動驚呆了,我也是軍人,我也曾在一個野戰部隊裏當過連長,僅僅是三四年的時間,那些名字都像輕煙一樣消失了,除了幾張模糊的臉,我心裏空空蕩蕩!
我淚流滿麵,抓著老人的手,把他的手貼在我的臉上,痛苦地大聲地叫著:“您別喊了,您別喊了!”
王大猛和大老馮停了下來,他們幾乎邁不開步子了,他們看著連長,和七十二年後的我一樣,大聲地喊著:“連長,您別喊了,您別喊了!”
李茂才像個很乖的孩子一樣不喊了,他目光裏的光亮慢慢地熄滅了,骨折的大腿更疼了,那種疼痛就像一隻手在扯著神經,使勁地拽著,疼得頭皮發麻。這是在戰場上最要命最讓人害怕的重傷,離開別人的幫助,根本無法行走一步。時間像飛一樣快,而路又是那麽長。死神的誘惑又在遙遙招手,多麽美麗,把眼睛閉上,什麽都不知道了,身子輕鬆了,沒有痛苦,沒有悲傷,什麽事都沒有了。李茂才按了按大老馮的肩膀,幾乎是在哀求他了:“馮班長,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吧!”
王大猛在身後叫了起來:“連長,不能休息,都什麽時候了!我們快走吧。”
李茂才使勁地掙紮著,他用手推著大老馮的後背,用腳蹬著他的屁股,但大老馮緊緊地抓著他,手背上青筋和肌肉突起,像鉗子一樣按著伏在他背上的李茂才,把他當做一張紙一樣死死地貼在身上。他使勁地咽下口唾沫,把呼呼的喘氣聲強壓下去,趁著下一口喘氣聲還沒有出來,叫了起來:“連長,我們一定要把你送出南京,我們一定要活著出去!”
李茂才捶打著他的後背,放聲大哭起來,他的聲音裏掛滿淚水形成的露珠,潮濕憂傷,沉甸甸地墜在下巴,他努力地抬著頭,衝著麵前那個倔強的腦袋大聲地叫著:“王大猛、大老馮,你們把我放下,你們不要管我!弟兄們都走了,為什麽我還活著……狗日的放下我啊,讓我去死!”
他的聲音越大,他越憤怒,大老馮跑得越快,王大猛肩上背著兩支槍,騰出手來,也在後麵扶著他,不斷地催促著大老馮跑得再快些。
在太陽落山的一刹那,他們清晰地看到了挹江門高高的城牆,這是一座鬼門關,衝出挹江門就是下關碼頭,過了長江就意味著活著,留下來就意味著死亡。人們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像洶湧的海浪衝向城牆,但城門已經被沙袋堵死了,三十六師的官兵們在城牆上架著機槍,用喇叭在大聲地叫喊威脅著人們:“不準撤退,都回去,不然就開槍打了!”
天啊,他們居然還沒接到撤退的命令,他們還在執行督戰的憲兵的任務,還在執行禁止軍隊從這裏逃往江北的命令!
他們真的開槍了,子彈最初是從人們的頭頂飛過,帶著警告的尖嘯聲,但它們很快就發現,瘋狂的人群根本就聽不進它們的警告,它們就盯著那些驚慌的身體鑽了進去,不斷有人中彈倒下,但後邊的人仍舊湧上來,踩著他們的屍體向城牆壓過去,像海浪一樣,無望地撞在城牆上,向後退下來,然後再一個浪頭撞上去,再退回來……
那些將軍們應該來看看!那些信誓旦旦要與南京共存亡的將軍們呢,也許此時正在江北某一座舒適的房間裏抽著煙、喝著茶吧。他們把撤退的命令隨便交給一個低級軍官,甚至是一個士官,覺得這樣自己的良心上也就安靜了,然後就溜了。有些甚至根本就沒有再回到部隊,當然也就沒有再傳達撤退的命令就跑了。他們把所有的士兵帶進了這座被恐懼包圍的城市,讓他們無望地掙紮,自己卻溜走了!他們當然不用扔掉自己的武器,也不用脫掉自己的黃昵軍裝,仍然保持著一個軍人的尊嚴和體麵,甚至還會到處宣揚自己是保衛南京的英雄呢。日本鬼子是殺人的野獸,他們和這些野獸相比,又能好到哪裏?
李茂才想到了,所有的士兵們都想到了,整個人肉堆成的挹江門都是憤怒和悲傷的人群,如果咒罵聲能成為一場風暴的話,它能從挹江門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卷過長江,把那些將軍們吞沒,屍骨全無。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戰場上的逃兵抓到就被槍斃了,南京保衛戰的將軍們沒有一個被作為逃兵抓起來。盡管那個總指揮在以後的軍事會議上,被那些比他更小的將軍們痛哭著聲討,但有什麽用呢?他雖然被委員長冷落,但沒一點事,仍舊做他的上將。其他的將軍們自己就沒一點責任嗎?最先潰敗的難道不是他們帶領的部隊嗎?公平的說,那個總指揮也是在有部隊潰敗後,在接到委員長讓他相機撤退的命令後才下達撤退命令的。他的錯誤在於,他隻顧自己的性命,把命令一宣布就乘坐事先準備好的小火輪逃跑了,跑到了江北的浦口,部下找來了一輛板車,僅僅因為上麵有點牛糞,上將就不願意坐了,說:“這輛車如何可以坐呢?”這就是我們的將軍,他有沒有想到此時此刻還在南京苦苦掙紮的數萬大軍呢?有沒有想到,他的士兵們甚至連撤退都沒辦法撤退呢?12月的南京啊,12月的長江啊,多少士兵抱著木頭過江,多少士兵凍死淹死在了長江中。
第三十六師的部隊仍然在開槍,子彈從頭頂上颼颼飛過,撲哧撲哧地鑽進潰兵的身體裏,慘叫聲響徹在挹江門的天空,風從城頭上吹過,冷冷地看著這荒唐的一幕。憤怒的士兵們開槍還擊著,痛苦地嚎叫著,絕望地咒罵著,他們的哭聲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驚慌無助,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瘋狂地擁擠著。更多的人被踩死了,一個摞著一個,一層摞著一層。挹江門成了人間最悲慘的地獄。一個上校在兩三個衛兵的護衛下趕到了,他顯然受傷了,頭上還紮著繃帶,他試圖維護秩序,甚至拔出手槍朝著天空連續地開槍,大聲地呼喊著讓驚恐的人們鎮靜。但他顯然高估了靈魂被恐懼攫走的人們的理智。李茂才著急地朝他揮著手呼喊著讓他離開,但已經晚了,又一拔人群湧過來,把他和那兩個衛士撞倒了,無數雙皮鞋、布鞋,甚至赤腳踏了過去,等到這拔人群湧過去以後,地上隻是一攤碎肉。
老人痛苦地搖了搖頭,問我:“你知道這個上校是誰嗎?”
我已經看過很多資料了,當然知道,他是教導總隊第二團團長謝承瑞,曾在光華門英勇戰鬥過,卻在挹江門被潰兵活活踩死。
老人說:“後來我見到一個教導總隊的軍校同學,他對我說,謝團長很能打,他們守在光華門,先後被日軍突破兩次,都是謝團長親率敢死隊把日軍趕出城外的。他甚至在敵人衝鋒最激烈時,親自率領一排士兵,突然把城門打開,端著十幾挺輕機槍一齊向敵兵射擊,打死打傷日軍很多人。他是一個團長,這個時候才到挹江門,那也是堅持到最後才撤下來的。也有一些下級軍官想把部隊組織起來有秩序地撤退或者抵抗,但人群早就成了散沙,連把他們捏成一塊泥巴都不可能了。”
老人痛苦地皺著眉頭,喃喃地說:“這樣的英雄太少了,更多的人為了自己逃命,什麽都不顧了。”
他說的是那輛戰車。
人群發瘋了,戰車也瘋了。麵對一層層逃難的人群,它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是突然加大油門,噴出一股股黑煙,向著人群衝過去,想從人們身上輾過去衝過挹江門。刺耳的吱吱聲響了起來,就像無數的老鼠擠在一起齧咬著大地,那是履帶輾壓人肉的聲音,中間還夾雜著骨頭斷裂的喀嚓聲。
人群驚慌地向四處奔走,而擠在前麵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他們被嚇得不敢往後麵看,戰車直接從背後輾壓過去,他們連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可能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戰車把人的身體輾成肉泥,履帶上掛滿碎肉破布,仍舊絕望地吼叫著掙紮著向前輾去……
李茂才瞪著血紅的眼睛,朝著王大猛和大老馮吼道:“去,你們兩個去把它給我炸掉!”
大老馮被驚呆了,他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像個傻子那樣站在那裏,喃喃地說:“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呢?”
王大猛沒有吭聲,他從身上抽出三四顆手榴彈,拔開人群,貓著腰衝過去,把手榴彈塞進履帶中,履帶一下子被炸斷了,散在了肉泥之中。駕駛員伸出了腦袋,那是一張因驚恐而變得慘白如紙的臉,他張開嘴巴,驚慌地向四周看著,他居然還是一個上尉。王大猛舉起步槍,憤怒的子彈帶著炙熱的氣息鑽進了他的後腦勺,他的頭向前一撲,像一張人形的紙掛在了戰車上……
半年以後,李茂才才知道,這個殘忍的戰車駕駛員居然會是一個戰車連的連長。
懦夫,令人憎惡的懦夫!
李茂才他們到達下關碼頭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
整個南京已經是一片火海,日軍進入了南京市區。整個下關碼頭卻很奇怪地一片燈火通明,如果不是擠滿了逃難的螞蟻一樣的人群,它和平常沒什麽區別。龐大的人群被長江擋著了去路,他們像一群羊一樣擠在一起,數不清的身子擠在一起,數不清的叫聲罵聲與哭泣聲,數不清的驚惶的麵孔,無望地瞪著渾濁的長江,它像一個噩夢一樣可怕。這條可惡的蟒蛇扭動著它的醜陋身軀,身上千瘡百孔,飄滿奇形怪狀的東西,就像一個個小小的蟲子絕望地啃咬著這條蟒蛇。那是渡江的人們。有的乘坐木頭紮的木排,有的趴在門板上,有的就抱著一根木頭,甚至是木桶和塑料盆,隻要是能浮起來的東西都用上了,根本就來不及考慮能不能經受起人體的重量,不時地有人落在水裏,伸著手大聲地呼救著,但很快就被冰冷的江水吞沒了。偶爾會有已經過江的部隊劃船過來接應,但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部隊,船還沒靠岸,幾十個、上百個人就跳進水裏衝了過去,更多的人被撞倒在長江中,消失在水裏。木排同樣被爭奪著。那些船和木排根本就裝不下那麽多人,他們就開槍或者用刺刀把那些扒著船的士兵趕下水去,甚至用刀砍掉了扒在船上的手,人掉在了水裏,而那隻手卻落在了船裏。這比地獄更要可怕,什麽戰友情,什麽兄弟意,什麽團結,什麽軍紀,全沒有了,甚至連人類基本的同情和憐憫都沒有了!
這是前國軍中尉連長李茂才看到的人間最為可怕的一幕,他們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最可憐的鬼!
那些老人和婦女們坐在地上,望著滾滾的長江,嚎啕大哭。
李茂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長江,是再也過不去了。他扭過頭去,靜靜地對王大猛和大老馮說:“你們走吧,別再管我了,把你們的步槍給我留下一支,把所有的子彈和手榴彈都給我,我就在這裏和小鬼子拚了,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就賺了,最後一顆子彈留給我用了……”
大老馮搖了搖頭,低低地說:“連長,總會有辦法的,我們再想想,再想想。”
王大猛向左右張望了一會兒,想找到船過江是不可能了,李茂才腿上有傷,躲在南京,隨時都會讓日軍搜出,如果能僥幸躲過日軍,但得不到治療就有可能危及生命,必須得想辦法過江去。他突然看到有些士兵衝進旁邊一座廠房,從裏麵抱出了木頭。他扭頭對李茂才說:“連長,你們在這裏等一下,我去找些木頭去。咱們一定能過去的。”
那是一座木器加工廠,木頭已經不多了。王大猛使勁地擠進人群,抱了五六根丈把長的木頭跑回來,放在李茂才他們身邊,然後又忙回頭再去找,但這時木頭已經被搶走完了,找了半天,隻找了幾根細細的半丈長的,他隻好也把它們拿回來。他讓李茂才和大老馮把綁腿解下來,但還不夠用,他把棉軍裝裏麵的襯衣又脫了下來,撕成碎片,勉強紮成了一個小小的木排。
長江邊到處扔著軍用鐵鍬,正好用來當槳。大老馮背著李茂才,王大猛拖著木排。他們把木排放在江裏,大老馮把李茂才放了上去,木排沒有一點事,兩個人剛爬上去,一個士兵衝過來,大聲地叫了起來:“長官,求求你們了,把我也帶上吧!”說著,攀著木排就要往上麵爬,他們剛要把他拉上來,又有幾個士兵也衝過來,趴在木排上,木排失去平衡,一角浸進水裏,眼看就要豎起來翻進水裏了。王大猛急了,掄起軍用鐵鍬,照著前麵一個士兵砸了過去,那個士兵慘叫一聲,跌進了水裏。
大老馮瞪著眼睛叫道:“王班長,你怎麽能打他們?”
王大猛吼了起來:“什麽時候了?他們再上來,咱們就走不了!”
他說著,又掄起了鐵鍬。大老馮突然站起來,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地瞪著他。王大猛使勁地掙紮著,但大老馮抓得緊緊的。士兵們繼續往上爬著,木排一陣晃動,兩個人差點摔到水裏。王大猛抬起腳,朝著那些扒著木排的手狠狠地踩下去。幾個士兵慘叫起來,但仍然死死在扒著木排。大老馮鬆開手,突然從木排上跳下來,扶著木排,招呼那幾個士兵:“兄弟們,不要急,慢慢來,把木排弄沉了,大家都走不了。慢慢來,一個一個爬上去!”
士兵們還算聽話,上去了三個,木排大半浸進了水裏。王大猛著急地叫了起來:“再下去一個,我們還有一個人呢!”
那三個士兵露出了一臉的恐懼,更驚慌地往裏麵擠著,木排失去了平衡,又劇烈地晃動起來。大老馮使勁地抓著木排,想爬上去,但一使勁,木排就又往下沉了一些,渾濁的江水漫上了木排。他隻好放開手,看了看李茂才,又看了看王大猛,像自我解嘲一樣搖了搖頭,很平靜地說:“大猛,我不走了,你照顧好咱們連長吧。”
李茂才吃了一驚,他看了看那三個驚慌的士兵,又看了看大老馮,他一下子也沒了主張,那三個士兵不可能再下去的,除非使用武力,手槍就在腰裏,一伸手就可以掏出來,但他是決不會那樣做的。
王大猛伸出胳膊:“不行,大老馮,你他媽的快上來!”
他突然舉起軍用鐵鍬,瞪著那三個士兵吼道:“都他媽的給我下去,不然,我把你們都砸到江裏去!”
大老馮著急地叫道:“大猛,別怪他們,是我自己想留下來的,他們還年輕,以後還要打鬼子呢,我一大把年紀了,人也老相,鬼子不會認出我的,沒事。”
王大猛咬著嘴唇,臉憋得通紅,他的手顫抖著,目光幾乎要殺了那三個士兵。他還舉著那把軍用鐵鍬,隨時都有可能砸下去。他看著李茂才,眼巴巴地等著他說一句話。那三個士兵渾身哆嗦著擠在一起,目光哭泣著看著李茂才。
李茂才必須得做出決定,還有幾個士兵站在水裏看著他們,眼睛裏充滿絕望和哀求,他們還殘留著一點點的理智,但已經越來越躁動不安,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他們要是也想爬到這個小小的木排上來,很可能一個都走不了。他的臉色冷峻,使勁地忍著淚水,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還算平靜:“王班長,聽大老馮的話,咱們走吧。他能活下來的!”
王大猛低頭看了看李茂才,眼睛裏的憤怒慢慢地消失了。他把手裏的軍用鐵鍬交給了剛剛爬上來的一個士兵,問他:“你是哪個部隊的?叫什麽名字?”
那個士兵還沒有完全從驚恐中安靜下來,使勁地往裏麵縮著身子,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八、八十八師的,叫孫保根。”
王大猛拍了拍了他的肩膀,說:“那好,你從現在起就是我們五十一師三0五團二連的兵了,我把我們連長交給你了,你帶我們連長過江後,護送他到醫院,我將來回去如果聽說我們連長有了什麽事,我不會饒你的!”
李茂才還沒有明白過來怎麽回事,王大猛從木排上跳下來,把一個還站在江裏發著呆的士兵拽著扔到木排上,然後使勁地把木排往前一推,大聲地喊了一聲:“連長,你多多保重,我和大老馮留下來打鬼子啦!”
李茂才的心像被一根從洪水中衝出來的木頭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傾起身子,朝著站在江水裏出神地盯著他的兩位兄弟伸出了手,他也不知道想要幹什麽,是想把他們拉上來?還是因為突然離開他們而感到不安?他嘴唇顫抖著,但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在心裏發出一串長長的悲痛的歎息。他們,他們能活下來嗎?
木排向江北劃去,那兩個士兵一直站在江邊,越來越模糊不清了,後來就消失了,隻有哭泣的嘩嘩流動的長江,還有江麵上像鬼魂一樣渡江的士兵。木排上的這四個士兵已經從驚恐中掙紮出來,他們臉色緩和多了,但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偶爾會抬起頭,匆匆地看一眼李茂才,目光裏充滿歉疚和討好。李茂才皺著眉頭打量著他們,他們上身穿著老百姓的衣服,下身還是軍褲,他們甚至把身上的武器全扔掉了,連一顆子彈都沒有留下來。他們根本就不像軍人,隻是逃難的災民,愚蠢、懦弱的臉上蒙滿灰塵,充滿任憑命運擺布的倦意。李茂才知道這樣想不對,他們也許曾經英勇戰鬥過,身上還帶著戰爭留給他們的惡臭的汙垢和悲傷的氣味,但李茂才還是感到惡心,甚至是憎惡。但他也知道,在這條汙濁的木排上,他不可能衝著他們表達自己的憤怒和不滿,他們也是士兵,他們有權利要求他這個軍官給他們提供保護,他們同樣也在壓抑著對所有軍官的憤怒和不滿,如果讓他們爆發出來,很大的可能就是,他被他們丟棄在長江裏。不能怪他們,不能怪他們,隻能怪這場可惡的戰爭,隻能怪那些瘋子一樣的侵略者,那支野獸一般的軍隊,隻能怪那些隻顧自己逃命的將軍們……
李茂才緩緩地閉上眼睛,大顆大顆地淚珠湧出來,落在滾滾長江中。別了,南京,別了,我的士兵兄弟!
那些士兵還算有良心,在木排靠近長江北岸以後,他們蹚過汙泥,把李茂才背到了七十四軍設在浦口的收容站,然後就消失了。他們也許回到了自己的部隊,也許逃跑回家了,誰知道呢,李茂才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即使他們逃跑回家了也沒什麽,即使他們是自己的部下,李茂才也不會再恨他們,當然更不會把他們當做逃兵槍斃了。能從南京逃出來的每一條生命,都有權利繼續活著。戰爭打成這般模樣,軍隊把他們丟棄了,你還有什麽理由要求他們向你表達忠誠呢?能回到部隊繼續作戰的是勇士,離開軍隊回家的也沒有任何理由譴責他們。李茂才幾乎已經忘記了趙二狗,他相信他不會死去的,他在這方麵有著更為豐富的經驗,肯定有辦法逃出南京。他這樣想時,一點都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甚至還感到這是一種安慰。他最牽掛的是王大猛、大老馮這兩個老兵,他們能否逃出南京大屠殺呢?
我緊張地看著老人。長時間的回憶和講述,並且是那麽令人悲傷的回憶,老人已經很累了,他陷進藤椅中,閉著眼睛,好像陷入了半睡半醒的夢中。從院子裏的樹上射下來的陽光照著老人,老人布滿晦暗的老人斑的臉上肌肉微微顫抖著,好像骨頭在呼吸一樣。多麽衰老的麵孔,但在燈盡油枯的皮膚下麵好像潛伏著強大的隱秘的生命能量,他的喘氣聲並不紊亂,也不渾濁,而是幹淨明亮,平靜而又有節奏,我甚至能感到老人鬆弛的皮膚裏麵那顆心髒仍在嘭嘭嘭地強勁地跳動著。時間好像靜止了,他和他的兄弟們在時間中凝固了,他將永遠和他們在一起……
老人突然睜開眼睛,往事撲麵而來,他並不打算掩飾自己心裏的小小的歡樂,就像看到了失散多年的戀人,他的目光像朵花一樣突然綻放,喃喃地說:“他回來了,他在半年後回來了,回來時長著濃濃的胡子,又黑又瘦,隻有兩隻眼睛炯炯有神。那眼神,我一下子就認出他來了,上去抱著他就哭了……”
我緊張地看著老人,問他:“他是誰?”
那是王大猛。
那天晚上,他和大老馮看著李茂才在長江中慢慢地消失了,兩個人上了岸,褲腿濕了,雖然是冬天,但並不覺得冷,在這個即將死去的城市裏,冷又算得了什麽呢?
沒法渡過長江了。
王大猛說:“馮班長,咱們去打鬼子吧。”
大老馮四處看了看,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旁邊的房子在劈劈啪啪地燃燒著。他皺了皺眉頭,好像渾身散了架,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低低地說:“已經結束了,南京這場仗已經結束了,再去打鬼子有什麽用呢?咱們還是先躲起來吧,找機會逃出南京回到部隊再和小鬼子打。這場仗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一兩個人沒什麽用的。”
王大猛瞪著紅色火光、白色月光和灰色煙霧交織起來的夜空,掂了掂手中的步槍,很煩躁地說:“鬼子都到跟前了還不打,還躲躲躲,這叫什麽打仗啊?”
大老馮搖了搖頭,說:“大猛,南京這仗已經打完了,誰會想到最後打成了這樣啊?我心裏也難過,但咱們得耐著性子,回到部隊裏再和鬼子好好幹。”
王大猛不再吭聲了,走一步說一步吧,一切都不是由他們說了算,能逃出南京也好,逃不出去遇到鬼子了,不想打那也得打了,這一種可能性是最大的。他們逆著人流向南京深處挺進,路上仍然是一個接一個的潰兵和逃難的平民,他們衣衫襤褸,頭發亂得像雜草,臉上帶著夢遊的表情,就像被炮彈炸出來的冬眠的螞蟻一樣,倉皇奔跑,又沒有一絲力氣。他們的眼睛像死掉的魚的眼睛,毫無精神,茫然而又灰暗的臉像用木頭做成的一樣麻木而又疲憊,他們的目光偶爾落在浸泡在戰爭中的城市或者同伴身上,就像站在河邊看著在水中沉浮的泡沫,每個人都陷進了自己的驚慌與絕望中,彼此之間就是一根木頭和另一根木頭的關係。木頭隻會在災難的河流中隨波逐流,從來不會互相攙扶。還有一些傷兵,艱難地向前爬著,有些爬著爬著就死掉了。這一切都是如此讓人厭煩,讓人難受,王大猛的臉像總是下雨的天空一樣晦暗,他突然覺得活著沒有一點意思,什麽都沒有意思,也許死亡是件很不錯的事情。他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幹嘛要從木排上下來了,這個大老馮,歲數都可以當他的父親了,他畢竟老了,已經不適合再當兵了,還要像個蟲子一樣躲起來,躲起來幹什麽呢?他瞥了眼正疲憊地向前走著的大老馮,覺得他有點可憐,這麽大歲數了,老婆也沒有,親人也沒有,光棍一條,還那麽心疼他那條命,活著的誘惑真的就那麽大嗎?
正在無邊無際毫無目的地想著生與死的王大猛突然感到地上伸出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褲子,他低頭一看,在燃燒的樓房的陰影下,在淒涼的月光下,一隻沾滿鮮血的手正拽著他的褲子,一雙悲慘而又充滿期待的眼睛哀求地看著他,那是一個躺在肮髒的擔架上戴著中尉軍銜的軍官,他的一條腿從膝蓋下麵被鋸斷了,包著厚厚的紗布,胸前也纏著滲血的繃帶。他張著嘴,就像在渾濁的水中因為缺氧而露出水麵冒著泡泡呼吸的魚嘴一樣,每一個音節出來都會伴隨著一口血沫,他低低地說:“兄弟,請你做個好事,補我一槍吧!”
王大猛嚇了一跳,本能地跳到一邊,驚慌地看著他。
大老馮趕緊過來了,彎下腰問他:“長官,這是怎麽回事?”
那個軍官吃力地看著他,說:“我受傷住院了,本來有三四個弟兄抬著我撤退,到了這裏,他們把我扔下來跑了……求求你了,好心的兄弟,補我一槍吧。”
王大猛抓住大老馮的的肩膀,把他推到一邊:“過去!”
他說著從肩上摘下步槍,低頭把子彈推上膛,然後抬起來把槍口頂在這個軍官的額頭上。大老馮吃了一驚,抓住他的步槍,把槍口推到一邊,生氣地衝著他叫起來:“你要幹什麽?”
王大猛說:“幹什麽?把他打死啊,就是死了也不能當小鬼子的俘虜!”
那個軍官本來已經閉上了眼睛,但槍聲並沒有響起來,他睜開眼睛,艱難地向著他們伸著手,還在低低地哀求著:“兄弟,補我一槍吧,補我一槍吧。”
大老馮趕緊拖著王大猛走了。
王大猛不甘心地回頭看著,氣衝衝地把他的手甩開了,瞪著大老馮問他:“你是怎麽搞的?為什麽不讓我打死他?”
大老馮目光裏充滿悲哀,喃喃地說:“他和咱們一樣穿著軍裝,還是一個長官,你忍心嗎?”
王大猛站在那裏,衝著他叫道:“有什麽不忍心的?你把他留給小鬼子,他要受更大的罪,這你忍心嗎?”
大老馮說:“小鬼子和咱們一樣是軍人,他受傷了,又沒有武器,小鬼子為什麽要害他?你別把事情想得太壞,說不定他還有機會活下來。”
王大猛撇了撇嘴:“你總是把事情想得太好了。咱們現在怎麽辦?要不要找個老鼠洞鑽進去,再也不出來了?”
大老馮知道他有點生氣,但他並不在意,他畢竟是個二十出頭的莽撞小夥子,什麽事情都隻會逞一時之快。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把自己剛剛想好的想法告訴了王大猛:“大猛,咱們去安全區吧。我想好了,我準備先到長樂路找到朱老板,把我的丟兒帶出來到安全區。等南京安定下來了,咱們再想法出去。”
王大猛瞥了一眼大老馮,大老馮很平靜,在慘淡的月光的照耀下,嘴角邊甚至還帶著一點淺淺的笑意。這個大老馮,什麽時候了,還在想著他的那個丟兒,這個可憐的老兵,的確老了,老得不像一個軍人,而像一個患得患失的農民。但除了他說的,還能到哪裏去呢?還能幹什麽呢?他想了一會兒,腦袋裏很亂,什麽都想不出來,隻好點了點頭。他悶著頭跟在大老馮後麵,心裏做好了準備,如果能在安全區裏呆下去,南京一旦安全,他就會立刻離開,哪怕大老馮不願意,他也要一個人離開。這個家夥,也許不會再離開南京了,會帶著他的丟兒一起生活了。他回頭看了看下關碼頭的方向,甚至有點後悔了,連長這時已經到了江北了吧?自己為什麽頭腦一熱要下來呢?丟兒在這裏,這裏就是他的家了,自己這算什麽呢?他看著這個老兵的背影,甚至都有點恨他了,他要是早說,自己就不會從木排上跳下來了。什麽軍人?就是一個農民!
路上的人越來越少,炮火幾乎聽不到了,但槍聲和手榴彈爆炸聲卻不時地響起來,聲音越來越響亮。一輛小汽車停在馬路中間,輪胎滾在一邊,玻璃碎了一地,地上散落著零亂的鈔票,被風吹起,在地上滾動著,就像墳頭上的被風吹散的紙幡一樣。一個胖胖的男人趴在不遠處,嘴角邊淌出的鮮血已經凝固。他的身邊是一個穿著旗袍的中年女人,燙著頭發,整個臉摔在水泥地上,血肉模糊。看不出來這是一起交通事故還是一起謀殺,甚至也看不出來是不是死於戰爭的流彈。槍聲越來越響,王大猛從腰間拔出刺刀,哢嚓一聲裝在步槍上,又把子彈推上膛,指向前方灰蒙蒙的街道。他在心裏歡樂地高聲叫喊著,狗日的小鬼子快點出來吧!
大老馮也端起步槍,兩人沿著街道,慢慢地向前移動著。
當他們到達長樂路的時候,街上已經出現了更多蜷縮著的屍體,他們身上或者是槍傷,或者是被刺刀捅過,那些槍眼一般都是在後背上,很明顯是被人從背後擊中的。他們死亡的時候還保持著奔跑的姿勢。看來日本鬼子已經過來了。他們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街道和樓房下麵的陰影裏,致命的危險像蹲在這個城市各個角落的狗一樣正在霍霍地磨著尖利的牙齒,隨時都可能撲上來緊緊地咬著喉嚨。轉過一個牆角,王大猛腳下一滑,手中的步槍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下。地下很滑,不是水,是像粘稠的牛奶或者糖水。他把手伸在眼前,頭發一下子豎了起來,那是凝成紫色的鮮血。他看到了剛剛踩上去的屍體,那是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肚子被刺刀剖開,腸子被扯出來纏在脖子上,耳朵和鼻子已經被割掉,眼睛被挖掉,幾個淌滿血的黑洞憤怒地瞪著他。他跳起來,目光想找個地方藏起來,這時他看到旁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個中年女人的屍體,她的衣服被剝光了,四肢被鐵釘釘在牆上,她的皮膚白晳,像張慘白的紙,長長的頭發遮著了臉,鮮血從她的胸前淌滿整個身子,她的乳房被割掉了,下身被塞進一根木棍。王大猛驚恐地大叫一聲,往後退了兩步,兩聲尖利的槍聲劃過他的耳朵,他的眼睛追過去,看到不遠處兩個日本兵身子晃了晃,然後倒了下去。大老馮的槍口冒著一縷輕煙,他衝著王大猛叫道:“快跑,快跑,小鬼子來了!”
王大猛站起來竄了兩步,大老馮一把拽住他:“槍,槍!”
王大猛忙彎下腰拽著自己掉在地上的槍,兩人彎著腰朝著一條小巷奔了過去。小巷裏同樣躺著亂七八糟的屍體,男人的,女人的,女人屍體仍然沒有衣服,仍然沒有一具是完整的。目光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在這些屍體中跳來跳去,沒有地方躲藏,到處都是屍體。整個小巷散發著一股濃濃的臭味,但不是那種戰場上的新鮮或者腐爛的屍體散發出來的帶著火藥的臭味,而是被垃圾覆蓋的河流的臭味,夏天爬滿蒼蠅的菜市場裏散發出來的臭味,蠕動著蛆蟲的巨大的茅坑裏散發出來的臭味。巨大的臭味覆蓋了他們,王大猛的胃裏一陣抽搐,他突然想嘔吐,身子縮成一個幹癟的老頭,扶著牆劇烈地嘔吐起來,粘稠的食物殘渣、胃液,甚至還有血,都從喉嚨裏湧出來,仿佛要把他整個身子裏的水分都要吐盡一樣,他要變成一條空空蕩蕩的袋子了。他歪著頭,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無力地貼在地麵上的影子就像一具骷髏。巨大的恐懼和惡心像夜色一樣漫到整個身子,他的手腳有點麻木,打了那麽多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沮喪,這樣憎惡死去的人們。
大老馮抱著他的腰,竭力想把他的身子弄正,想把他盡快地帶離這片死亡的海洋。他大聲地在他耳邊叫著:“大猛,快走,快走呀!”
他甩了甩頭,嘴邊上一坨酸得刺鼻的嘔吐物被他甩到牆上,像那些屍體上被挖掉了眼睛流出來的眼白,充滿嘲諷地看著他。他有點清醒了,很配合地讓大老馮拖著他踉踉蹌蹌地走著,聲音和哭泣的淚水混在一起含糊不清:“大老馮,大老馮,你他媽的不是說鬼子不殺人嗎?他們殺的不是人嗎?你他媽的為什麽要騙我?”
大老馮吃力地拖著他,像撫慰一個孩子一樣低低地說:“王班長,你別想那麽多了……我也是瞎了眼了……你他媽的要給我挺住,咱們還要回到部隊殺小鬼子呢,一個都不留地把他們殺光!”
王大猛搖了搖頭,腦袋還很疼,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巴,重重地打個嗝,一股難聞的酸味從鼻腔裏冒出來,熏得他的眼睛像針紮著一樣疼。他用力地甩了甩身子,把大老馮的手甩開,帶著莫名其妙的憤怒瞪著大老馮:“放開我,我他媽的能走!”
兩個人貼著牆根,躲避著那些到處都是的屍體,在經過許家巷路邊的一個小屋裏,一個女人的慘叫聲掙紮著從門縫裏擠了出來,尖利的聲音像錐子一樣把夜色捅出一個個破洞。大老馮看了看王大猛,指了指那扇門,王大猛愣愣地看著他,好像不知道大老馮要幹什麽。大老馮把他的槍從肩上拿下來,重重地塞進他手裏。王大猛愣愣地端著槍,槍刺斜立著,被淒清的月光照著,閃閃發亮的光芒耀著王大猛的眼睛,他打了一個哆嗦,忙緊緊地握了握手裏的槍,手心裏全是汗水。大老馮猛地踹開那扇門,一個日本兵正趴在一個女人的身上,那個女人慘叫著掙紮著。日本兵聽到動靜,扭過頭來,凶猛的目光撞到了大老馮的刺刀,驚慌地伸手去拿放在旁邊的那支三八大蓋,三八大蓋上還帶著刺刀,上麵凝著一層紅色的血。在那支三八大蓋旁邊正蹲著一個中國男人,滿臉驚恐地看著日本兵和那個女人,身子不停地顫抖著。三八大蓋的影子正好穿過他的臉,他的臉就像被劈成兩半既可怕又可憐。大老馮的刺刀狠狠地捅過去,日本兵慘叫起來,伸出的手抽搐著又縮了回來,在空中胡亂地抓著,想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大老馮一腳踩在他的身子上,拔出刺刀,又狠狠地捅進去。他不停地捅著,一直捅到那個日本兵再也不動了。那個女人哭泣著,從日本兵的屍體中抽出身子,慌慌地抓著床上的衣服掩著了身子。
王大猛愣愣地看著大老馮,大老馮已經收起槍,把刺刀取下來,一隻腳踩著床,在日本兵的身上擦著刺刀上的鮮血,眼睛像刀子一樣劃著日本兵醜陋的身子,目光像狼一樣閃著凶狠的光。王大猛眨了眨眼,好像不認識身邊這個人了,他平常那麽溫順,比新兵還要老實,誰都可以開他的玩笑,好像從來都不會生氣,有時王大猛都有點看不起他,覺得他就像一個鄉下老頭,一個做飯的夥夫,實在不配穿這身軍裝。人們在傳說大老馮當了二十多年兵,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時候,他總覺得可笑,一點都不覺得大老馮像個能打仗的士兵。他從木排上跳下來,潛意識裏是想保護這個老兵。但他怎麽也沒想到,現在保護他的反而是他。他突然感到一陣慚愧,他是個老兵,一個戰鬥班的班長,居然會在這裏突然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自己的軍人身份,甚至還不如這個四十來歲的夥夫,一個剛剛在他眼裏還是一個農民的老兵!
大老馮直起腰,又把刺刀裝在步槍上,然後把日本兵丟在一邊的手榴彈也撿起來,裝在自己的手榴彈袋裏,他接著就看到了那支三八大蓋,還有三八大蓋旁邊的那個男人,他仍舊在顫抖著,他被嚇壞了,精神像腹瀉一樣散成一堆,牙齒格格地打戰,怎麽也收拾不住。大老馮搖了搖頭,把三八大蓋拿過來,背在了身上。他碰了王大猛一下,示意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王大猛直直地看著那個日本兵的屍體,他突然抓著步槍,把刺刀取了下來,過去抓住那個日本兵的頭發,用腳踩住他的胸膛,然後瞪著那個還在渾身顫抖的女人說:“你把眼睛閉上。”
女人驚慌地把眼睛閉上了,王大猛用刺刀在日本兵的脖子上一抹,把他的頭割下來,然後走到門口,遠遠地甩出去。那個醜陋的腦袋在空中劃了一個難看的弧線,落在馬路對麵的大院裏。這一切都是在一眨眼間一氣哈成地幹完了,然後他把刺刀又裝在步槍上,看著大老馮,說:“咱們走吧。”他那樣子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大老馮直直地看著王大猛,目光裏帶著困惑、驚訝,甚至還帶著一些抱怨和不滿,但他努力地在臉上擠出點微笑,聲音聽上去也很溫和:“他已經死了,你這又是何必呢?”
王大猛目光散亂,毫無目的地在房間飄來飄去,聲音充滿疲憊,他淡淡地說:“我聽說他們日本人最害怕腦袋被砍掉,他們的那個什麽神不收無頭之鬼,他喜歡我們這裏,那就讓他在我們這裏成個孤魂野鬼吧,永遠都回不了家……”
大老馮愣了一下,印象中好像是聽說過這麽回事,他想了想,實在想不起來那個神叫什麽,搖了搖頭,就不再想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趕緊趕到長樂路,找到丟兒,日本兵像飛蝗一樣漫進南京,它們尖利的牙齒齧咬著每一幢建築、每一棵樹,每一個活著的生物,數不清的蝗蟲嘴巴裏吐著紅色的腥臭汁液,所到之處,灰色的樓房、綠色的樹、清清的秦淮河水,全都消失了,變成了人類排泄物一般的屎黃色。在這種散發著惡臭氣味的蟲子爬滿南京的每一個角落之前,他們必須趕到安全區。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們兩個剛跨出屋門,那個男人突然叫起來:“你,你們把這、這個日本老、老爺弄、弄走!”
他們吃驚地扭過頭去,那個男人伸著顫抖的手指著那個日本兵的無頭屍體,結結巴巴地說:“他、他不是我殺、殺的,你、你們把他弄、弄走!”
王大猛痛苦看著他,臉脹得通紅,因憤怒而變得扭曲、難看,他朝著那個男人吼道:“弄走個你大爺,槍都在你身邊,你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你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大老馮回頭看了看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瞪著他們,驚恐的眼睛裏摻雜著憤怒。他的腦袋有毛病,還是被嚇壞了?他又看了看那個女人,女人已經把衣服穿在身上,抱著膀子,咬著手指不讓自己再哭出來,眼睛裏飽含悲傷的淚水,呆呆地看著他們。大老馮臉上充滿同情,低低地說:“你們走吧,你們還是到鼓樓那邊的安全區吧,日本兵都是畜生,看到中國人都會殺掉的,你們還是快點離開這裏吧。”
那個男人好像沒有聽到一樣,還在那裏叫著:“你、你們把他、他弄走……”
那個女人站起來,身子搖搖晃晃,就像灰暗的夜色裏一張薄薄的紙,一陣風吹來,就可以把它卷到天空中吹跑了。她把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白晳的手背上青筋凸出,她幾乎把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這裏,唯恐手一鬆開,整個身子會散架一樣。她咬著嘴唇,深深的淚痕像刀子一樣把她的臉劃得支離破碎,她帶著懇求的神情,呆呆地看著大老馮,喃喃地說:“你們把我帶走吧,你們救救我!”
大老馮有點為難,他回頭看了看王大猛。王大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個男人,恨恨地說:“帶!反正都是死,能平安到安全區更好,到不了大家死在一起也比死在這裏好!”
大老馮回頭對那個男人說:“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走?”
那個男人瞪著眼睛呆呆地看著他們,他把手撐在地上想支起身子,但下身卻一動不動,他臉上的皮膚皺了起來,眼睛像一汪渾濁不堪的池塘,一片死水,沒有一點生氣,隻有恐懼、悲哀與絕望。他看著他們,抽搐著肩膀哭了起來:“我起不來了,我腿抽筋了……”
大老馮搖了搖頭,把槍背在身上,就要回頭去扶他時,那個女人突然尖利地叫起來:“別管他,他不是人,別管他!”
大老馮猶豫了一下,他看了看王大猛,王大猛朝他搖了搖頭,他們還要去長樂路尋找朱老板,還要把丟兒帶出來,身邊已經跟著一個女人了,還要隨時準備和小股日軍作戰,如果再帶著一個連路都走不了的男人,他們根本就到不了安全區了。
他們走了,身後傳來那個男人像貓又像狗一樣低低的哭泣聲……
南京城內現在到處都是蟲子一樣的日本兵,長樂路近在咫尺,但屋門之外的每處陰影都像埋伏著磨著嗜血牙齒的怪獸,隨時都準備吞噬他們。他們並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心神不寧,但恐懼一刻都不曾遠離他們,虱子一樣一刻不停地在他們的心上蠕動齧咬著,夜色中一點點小小的動靜,都會讓他們的心跳加速,心髒跳動得幾乎要從胸膛裏蹦出來。時間變得漫長,好像靜止不動了,道路比平常突然多出了幾十倍、上百倍,一條短短的巷子,他們總覺得走不到頭。
他們找到朱老板家時,南京的天空已經越來越亮了。槍聲稀疏,爆炸聲零零散散,國軍有組織的抵抗已經沒有了,槍聲和手榴彈聲是鬼子用來殺掉平民和潰兵的,就像魔鬼的笑聲一樣讓人渾身發癢,頭皮發麻。
當他們推開朱老板的家時,朱老板正抱著丟兒坐在椅子裏,丟兒手裏拿著一串糖葫蘆,一臉開心地吮著,看到大老馮時,他歡快地叫了一聲“爹”,撲了過來。大老馮手忙腳亂地把槍放在腳下,抱起了他,使勁地親著他。朱老板站起來,笑嗬嗬地看著他們,就好像這不是在戰爭中,大老馮們不是軍人,而是來走親戚的。王大猛奇怪地看著他,問他:“朱老板,你怎麽不去安全區?”
朱老板搖了搖頭,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我不用去安全區的,我一個老頭子,會有什麽事呢?家人們都去了,我就讓丟兒留下來和我做個伴,再說了,我還怕你們過來找丟兒。我是不去的,這是我的家,總得有人看著吧。我們一老一少,他們還要把我們怎麽樣?”
大老馮抱著丟兒,著急地說:“朱老板,快走吧,小鬼子們不是人,是畜生,他們見人就殺,昨晚已經被他們殺了很多人了,大街上到處都是屍體,他們不會給你講理的。”
朱老板還是不信,說:“你們不要嚇我了,你們是當兵的,他們肯定會跟你們過不去的。你們把軍裝換下來,把武器丟掉就沒事了。日本人也是人,不會不講理的,他們不可能不問清楚就把人殺死的。他們可能是殺了一些不該殺的人,隻要他們不跑,停下來讓日本人檢查,他們一查你不是當兵的,也就不會無緣無故把你殺掉的。主要還是大家都心慌了,一見日本兵就跑,人家肯定以為你是當兵的,所以就開槍了。你們趕緊躲起來吧。我和丟兒在這裏很安全,不會有事的。”
他說完,好像想起了什麽,急急地說:“你們還沒吃飯吧?趕緊吃些飯,把軍裝換下,把槍扔到水井裏,你們去安全區,再找辦法逃出去吧。你們放心好了,我保證把丟兒養得白白胖胖!”
王大猛吃驚地看著朱老板,就好像不認識了他一樣。王大猛的眼睛由於連續幾夜幾乎沒有睡過一場安穩覺,布滿灰塵的眼圈像用炭筆畫過了一樣黑黑的,眼睛充血發紅,臉龐瘦削,就像一層薄薄的肉色塑料胡亂地裹著幾塊骨頭,目光悲哀而又無可奈何。他把槍背在身上,準備動手去拉這個固執而又無知的老頭了,如果他再不走,他就準備把他扛在肩上帶走。
正在這時,院子外麵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那是日本兵的軍靴踩在水泥馬路上的聲音,由遠及近地踏著他們的心髒過來了,死亡的氣息從空氣中飄了過來,令人眩暈的惡心的死亡的味道。幾個人呆在那裏,王大猛和大老馮都有點驚慌了,現在不是他們兩個人了,而是有三個沒有一點抵抗能力的人也跟著他們,他們可以和鬼子搏鬥至死,死了也就死了,但這三個人卻毫無辦法,隻能像雞像狗一樣任人宰殺。他們因此變得猶豫不決無所適從了。好在朱老板還保持著鎮靜,他急急地把他們推進了裏屋,擺著手示意他們安靜,然後放下門簾出去了。
日本兵湧進院子裏,他們帶來了一股鋒利的刀片一樣的冷空氣。大老馮緊緊地捂著丟兒的嘴巴。王大猛緊緊地攥著步槍,眼睛盯著擺動的門簾,隨時都準備衝出去。大老馮著急地用腳踢了踢王大猛,嘴巴朝那個女人努了努。那個女人蹲在他們身邊,渾身像篩糠一樣顫抖著,牙齒在格格地打戰,她緊緊地縮著身子,使勁地往他們這邊擠著,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顆石子或者一粒小米鑽進他們的衣服或者口袋裏。王大猛忙放下槍,把女人攬過來,捂著她的嘴,女人像一隻驚恐的貓一樣鑽進他的懷裏,緊緊地貼著他,身子慢慢地安靜了許多。王大猛的身子一下子繃得緊緊的,渾身燥熱,汗水不停地湧出來,他甚至都有了丟下這個女人衝出去和鬼子拚了算了的想法。
朱老板在給日本兵說著什麽,但他的聲音突然折斷,變成一聲尖利的慘叫,穿過窗戶上的玻璃和厚厚的門簾竄了進來,日本兵哇哇地叫著,刺刀捅在肉體上的聲音就像小孩在歡快地叫喊著。朱老板不停地慘叫著,聲音像滴進水裏的染料,在空氣裏慢慢地擴散、溶解,消失了。在他的慘叫聲消失的同時,日軍尖利的軍靴的響聲也向屋裏逼進來,但這時突然從遠處響起了幾聲槍響,那是國軍中正式步槍子彈的聲音。日本兵叫喊著衝出了院子。
王大猛鬆開手,跳了起來,伸著脖子向窗外看著。那個女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長長的秀發上已經滴下了汗水。她的身上散發著女人特有的粉紅色的氣味,像幽靈似地鑽進王大猛的衣服裏頭發裏,這種氣味讓他有點惱怒、生氣和反感。他的眼睛突然感到有點酸疼,他把腦袋擺到一邊,躲避著女人感激的目光,悲傷像潮水一樣湧到了眼眶,他有種想要流淚的感覺,如果沒有戰爭多好啊,多麽肮髒的戰爭,多麽可惡的戰爭!
日本兵的氣味和聲音完全消失了。他們小心翼翼地出來了,天色已經大亮,老天並沒有配合這座城市的悲慘遭遇,沒有下雨哭泣,相反天空明朗,東邊的太陽正緩緩地升起來,明亮的甚至帶著妖冶的陽光滿含嘲諷地打量著這個城市。天空之下,悲傷逆流成河,風吹過來,好像也耗盡了力氣,淒慘地撫摸著在血泊中掙紮的南京,發出一路含糊不清的歎息。朱老板躺在院中,詫異發呆地瞪著天空,嘴巴仍舊大張著,雙手伸著,好像要抓著頭頂上正在慢慢萎縮的樹枝。
他們在朱老板懊悔與悲傷的靈魂的掩護下,終於躲過了像狗一樣伸著脖子在屍體堆中嗅著生靈氣味然後殺死他們的日本兵,在中午時分,進入了安全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