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狗,你想永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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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門已經遙遙在望。
這真是最為漫長的一天,老人陷在記憶之海中不可自拔,記憶如海嘯,那些士兵,那場戰爭像沸水一樣在他衰老的身體內翻滾,他必須把它們傾倒出來。盡管老人的兒子一再央求他停下來,好好休息一下,但老人置若罔聞,沒有一刻間斷。看到他不斷蠕動的幹癟的嘴唇,有時我都有了汗毛直豎的感覺:這是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嗎?當然,這種令人恐懼的念頭還有來自內心深處揮之不去的擔心,老人萬一激動起來,有個意外就不好了。即使沒人怪我,我也不會原諒自己。
無論從哪個方麵說,這都是一段悲慘的經曆,誰願意再細細地回想起那時的每一個細節?這需要多大的勇氣,艱難程度不亞於在南京的抗戰。事實上,老人的確沉默了幾十年。除了本能的自我保護,躲避諸如文革這樣荒唐的運動,是不是他本人也不願意再回憶?
夜晚像張密不透風的網一樣罩在頭頂,因為汙染,更多的星星被遮在了天空之外,廖廖幾顆倍顯寂寞,就像眼前臉龐被遮在燈光陰影中的這位老人一樣,幾十年來,沒有人肯來問一問他經曆過什麽,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在一定意義上說,他已經死去很多年了。是我把他喚醒了,他一旦醒來,就不想再死去了,或者說,他要在死去之前,讓那些曾經跟隨在他身邊的亡靈活下來,不能跟著他一起沉睡在墳墓裏。我看得出來,他對我寄托著太多的期待,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東西都給我講出來。
我一定要把這個小說寫好。
老人終於意識到天色已經很晚了,他愣愣地看著我,喃喃地說:“白天怎麽總是這麽短啊。”
我怕他會接著繼續沉緬在往事之中,忙站了起來,說:“李老,時間已經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來。”
老人的目光裏淚花閃爍,渾濁的眼睛裏充滿血絲,他微微地喘著氣,呼出來的衰老的氣味在風中無力地飄散,他像怕冷似的縮著鬆弛的脖子,但雙手緊緊地抓著藤椅的把手,努力地想讓整個身子直起來。他在竭力地忍受著回憶帶來的痛苦,盡可能地掩飾著自己的悲傷和哀痛。他對著空蕩蕩的夜空出神,臉上露出了疲憊的神情,低低地說:“唉,不說了,年輕人,你走吧。”
我應了一聲,顧不得再安慰老人。南京保衛戰即將結束,一支野獸大軍的軍靴將踏進這個古老的城市,把這個城市的靈魂輾成肉泥。她曾經美麗過,充滿著夢想、愛情,也充滿著五光十色的欲望,但這一切很快都會被毀滅,她將在血泊中哭泣……我忙慌慌地走了。
已經是晚上八點鍾,不知道末班車還有沒有。我幾乎是一溜小跑趕到了公交車站,還好,那輛破破爛爛的公交車還在。奇怪的是,隻有那個叫曾小豔的售票員抱著膀子站在那裏,她有點煩躁不安,不停地走來走去,斜挎在肩上的票夾晃來晃去,和她一樣有點不耐煩。她看到我,急急地說:“你怎麽現在才來?”
我有點驚訝:“你們在等我嗎?”
她愣了一下,可能也覺得自己問得有點奇怪,她彎下腰,向車子下麵看了看,答非所問地說:“車子出了點毛病,趴窩了,天啊,已經一個多小時了,要是修不好可怎麽辦?我們都回不去了!”她的聲音裏帶著點淚水的濕潤氣味。
我彎下腰看了看,司機嘴裏咬著一個小電筒,正在車子下麵鼓搗著。我心裏有點高興,如果車子沒壞,也許一個多小時以前他們就走了。我忙安慰她說:“車子會修好的,我們會回去的。”
她眨著大眼睛看了看我,像鄰家女孩那樣很乖地點了點頭。她好像有點冷,把兩隻膀子抱得更緊了,我甚至還聽到她牙齒咯咯顫抖的聲音。她怕再張口會有冷風灌進來,讓她的身子更冷,於是緊緊地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她簌簌發抖的樣子看上去更加讓人憐惜。
好在車子終於修好了,隻有我一個乘客,我們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南京,可能心情都不好,一路上沒人說話。
我在雨花台站下車了。年輕的女售票員把手放在開車門的按鈕上,眼神友好,像一個溫柔的淑女。我習慣性地扭過頭來,朝她點了點頭。她看到了,抿了一下嘴唇,友好的眼睛變成了一朵微笑的鮮花,既不誇張也不過分含蓄,一切恰到好處。我目送著公交車在黑夜中慢慢消失,心裏突然有點極不老實的惆悵,要不要把那個像鮮花一樣的笑容珍藏在記憶中?
是的,她的容顏已經刻在我的心上了。
雨花台的夜晚安靜得嚇人,路上沒有一個人,他們像水一樣從地上蒸發掉了。潮濕的南京總是浸泡在灰色的汙染物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硫磺味,有些甜膩和嗆鼻。蘇寧電器的大門緊閉,那些塑料人一樣的迎賓小姐消失在了夜幕中,在昏黃路燈的照耀下,蘇寧電器像一個趴在地上的不動聲色的怪獸,天亮的時候,它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滿臉欲望的人群。幾隻野貓蹲在門口,嗚嗚地叫著,不知道是在呼喚更多的同伴還是純屬無聊。
大隊的日軍已經過去,雨花路上那匹死去的黑色軍馬仍舊站在那裏,那個死去的國軍騎兵仍然直直地坐在上麵,他的眼睛還在嚇人地瞪著前方一動不動。道路兩旁,堆積著數不清的男人和女人的屍體,鮮血已經凝結成紫色的了,野狗已經出現,屍體太多,它們對那些幹枯的老人的屍體已經不感興趣,跳來跳去地挑選小孩和少女的屍體,嗚嗚地叫著撕吃著內髒。它們嘴裏塞滿東西,叫聲含糊不清,就像哭聲一樣。就連這些畜生也會為南京哭泣嗎?我搖了搖頭,畜生是沒有理性的,就像那些日本兵一樣,幾十年後,他們還會穿上已經褪色的舊軍裝,沾有無辜中國平民鮮血的舊軍裝,拿著鏽跡斑斑的軍號,列隊來到靖國神社,那裏供奉著在異國的土地上殺人、放火、強奸的魔鬼,包括南京大屠殺的主犯之一的鬆井石根。他們的人性並沒有多少改變。
所以,要在下一場戰爭中取勝,我們隻能改變自己。
不想這些了,還是回到1937年12月的南京。
那些野狗仍然在撕吃著受盡屈辱死去的人們。人死了,還要再受野狗的折磨,說來也是中國的狗呢。我伸出手,握成凶狠的拳頭,衝著它們吆喝起來:“快滾!快滾!”它們抬起頭,紅色的眼睛在月光裏閃著邪惡的光芒,它們並沒有退走,反而衝著我汪汪地叫起來。我四處張望,想找塊石頭把它們砸走。地上全是粘稠的鮮血,根本看不到水泥路麵。好不容易看到一個橢圓形的石頭,我彎下腰把它抓在手裏,軟軟的,那是個嬰兒的小腳。我的頭皮發麻,趕緊把它扔掉,慌慌地逃走了。
我不想再這樣寫下去了,可我有什麽辦法呢?在1937年12月和第二年的1月,我在南京隻能看到這些。到處都是死屍,把頭轉向一邊,還是死屍,那是一個池塘,漂著一層屍體,它們不是腐爛發臭而浮起來的,而是整個池塘堆滿了,水變成彩色的,在月光的照耀下,紅色最豔,散發著尖利的光芒,我的眼睛被刺得很疼。池塘邊還有一具屍體被日本兵的軍刀從左肩膀砍下來,脖子被砍掉一大半。各種各樣的屍體都有,有的無頭無腳,有的缺手少臂。路邊的電線杆上,掛著一具被燒爛的屍體,隻剩下齜著牙的頭骨和半截身子,腿和膀子都沒有了。第二根電線杆上掛著一串耳朵,從上麵一直垂到地麵,有幾百個吧,耳朵破破爛爛,有髒得發黑的,可能成年累月沒有洗過澡,也有白晳的女人的耳朵,她也許是一個還沒來得及逃出南京的富家小姐……
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過來了,一邊走著一邊在嘟噥著什麽。越來越近了,是個老人,滿頭的白發,身子枯瘦,手像雞爪一樣顫抖著。他的臉上布滿老人斑,兩腿走得軟軟的,一陣微風吹來就足以把他刮倒,應該有九十多歲了吧。他能在這座已經死掉的城裏活到現在,真是一個奇跡。你不能不感歎生命是多麽強勁。我充滿尊敬地看著他,但突然就愣在那裏,他穿著一件銀色西裝,還紮著一條紅色領帶,這不是一個生活在1937年南京的老人,而是應該生活在2009年。他怎麽也出現在了1937年12月的南京?他和我一樣遭遇了時間回旋嗎?他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瞪著前麵,喃喃地說:“唉,真慘啊。那時的人老實,都不敢動,叫跪就跪,叫坐就坐下。煤炭港大貨房裏三千多人隻有三個日本人看管,大門開著,又都沒有綁,一起哄,三千人至多死幾百個,兩千多都能逃出來,可就是沒有人出頭,都膽小,都怕死!”
我明白了,他是一個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
風從頭頂吹過,像死去的30萬南京同胞的哭泣,七十多年過去了,他們日複一日地在南京上空徘徊,久久不肯離去。我的頭皮發麻,作為一個軍人,我受不了這些哭聲。那些哭聲從破敗的銅井鎮一直跟著我到了雨花台,那些冤魂的哭聲從地下鑽出來,像輕煙一樣漂浮在空中,它們掛在南京的樹上、城頭上,浸透在南京的每一寸土地,這是一個陰氣重重的城市。
前麵就是大方巷,四個日本兵提著步槍,槍刺上滴著鮮血,嘻嘻哈哈地從巷子裏一個院子裏出來了。
他們看到我,端著槍惡狠狠地瞪著我。沒什麽好說的,殺掉吧,就算毫無意義,還是殺掉吧。我再也不想看到這些畜生了。他們不是軍人,隻是一群披著軍服的畜生。畜生們是不講理的,你也無須和他們講理。
那家院子裏躺著三具屍體,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臉上血肉模糊,頭顱破裂,豆腐一樣的腦漿淌了一地。她的眼珠迸了出來,掛在那堆爛泥一樣的碎肉上瞪著月亮。她的旁邊一塊也許平常是當做凳子用的大青石,一個一歲左右的嬰兒被摔死在上麵。門口前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她全身赤裸,乳房被日本兵用刀割掉了,陰道裏插著一把刺刀。屋裏很暗,透過窗戶的月光照在床上,床上是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白皙的臉龐紅腫,也許是她最初的不順從招來日軍的毒打,美麗的胴體上塗滿了肮髒的汙泥,長長的秀發覆蓋著她受傷的臉龐。我突然覺得有點眼熟,這不是那個中華門下被日軍輪奸的少女嗎?她不是那個開往銅井的公交車上的售票員曾小豔嗎?我把她的秀發拂起,果然是她。時間越來越亂了,事情越來越糟糕。她難道和那個南京大屠殺幸存者一樣遭遇了時間回旋嗎?大概是這樣了,她的手裏還緊緊地攥著那個票夾,裏麵也就是幾元硬幣而已。她到死都在保護這個票夾嗎?
我輕輕地歎了口氣,脫下身上的迷彩服,輕輕地披在她的身上。那個長生寺的和尚也曾給她脫過袈裟。我們身為男人,卻不能保護自己的同胞姐妹,她們死了,總該讓她們有點尊嚴吧。
月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有點恍惚,是啊,1937年12月,南京城裏那麽多女性遭受了侮辱,遭到了屠殺,那些男人們呢?為什麽反抗的男人們那麽少呢?相反,敢於反抗的多是女人。有懷裏揣著剪刀,寧願殺死日軍然後被殺也不願受辱的,還有一個叫李秀英的女人把日軍的軍刀拔出與日軍搏鬥,甚至還有一個小學女教師弄來了一支槍,躲在床下麵,一槍一個打死了五個日本兵……有和日軍拚命的男人嗎?當年的一個幸存者回憶說,他們四個男人在逃往難民區的路上,見到一個日本兵在強奸一個少女,他們四個男人躲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沒有一個人敢出來。四個精壯的男人,就那麽看著一個已經解除了武裝的日本兵糟蹋著中國的女人,居然連口氣都不敢喘。幾十年過去了,他們把這當做苦難來展示,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們當時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與其說他們是幸存者,不如說是苟活者更為恰當。盡管我們在感情上並不願意,也可能會讓我們感到沮喪,但事實就是這樣。
我剛要轉身出去,床下傳來一陣籟籟的聲音,就像老鼠爬過一堆絲綢一樣小心謹慎猶豫不決,又像是傳說中的鬼魂使勁地要從牆中擠出來一樣。我雖然一直堅信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鬼,但還是覺得頭皮發麻。最先露出的是一個梳得油光的腦袋,接著露出了他蒼白的臉。他瞪著眼睛看著我,牙齒格格地響著,身子瑟瑟地發抖,震得屋中的灰塵在月光下更快地舞蹈著。他被嚇壞了。我向他伸出了一隻手,說:“你別害怕,我也是中國人。”
他的目光閃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有了點肉色。他抖抖索索地把手遞給我,那是一隻什麽樣的手啊?冰涼冰涼的,甚至比大街上死人的手還要冷,比冰冷還要冷,順著我的手傳到我的胳膊,胳膊也要被凍僵了,然後又爬到我的臉上,我的腦袋裏,我不由打了一個冷戰。這是個被嚇壞的男人。
他從床下鑽出來,隻穿著一條紅色的褲頭,很顯然,在日本兵進來之前,他也許正和死去的那個女孩睡在一起,他是倉促之間躲到床下的。那個死去的女孩吸引了那幫畜生的全部注意力,因而救了他一命。可笑的是,他的上身刺滿了嚇人的紋胸,左青龍,右白虎,中間是玄武。這樣的紋身再熟悉不過了,在夫子廟遍地都是的紋身藝術館裏,這是最受男人歡迎的圖案,而女人是美麗的蝴蝶。1937年的南京也有這樣裝腔作勢的紋身,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一個街頭的小混混?還是一個黑社會的老大?也許是我的目光讓他感到更加冷了,他扯過床上浸滿鮮血的被子,裹在身上,坐在床邊,身子還在不停地發抖。他甚至都沒有看那個死去的女孩一眼。他的嘴唇烏青,看來鑽進床下已經有段時間了。
他的家人都死了,外麵死去的人可能就是他的親人,這個床上的女孩也許是他的老婆。他還活著,雖然凍得夠嗆,但沒一點事兒,甚至連點擦傷都沒有。我不知道是該同情他,還是應該鄙視他。這樣的男人,在1937年的南京是大多數。他們被嚇壞了,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父母被殺害,看著妻子被侮辱,就那麽像根嚇傻的木頭一樣瞪著眼睛看著,手抬不起來,腳也抬不起來,甚至嘴巴也張不開,連罵一句都不敢,伸著脖子等著被日本兵砍上一刀……
他的身子慢慢地不抖了,也許是身上有了熱量,臉色慢慢正常了。他看出來我的目光裏內容混亂,感情複雜,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目光,是憐其不幸恨其不爭?是嘲諷?是憤怒?誰知道呢,也許都有。他把頭扭向一邊,看著床下,喃喃地說:“我們是好人,我們又沒得罪他們,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日本兵為什麽這麽不講良心?”
都什麽時候了,還想給畜生講良心,這不是可笑,而是可悲了。
我盯著他,問他:“你家人被殺時,你妻子被強奸時,你為什麽要躲起來呢,你為什麽不會反抗呢?”
他顫抖一下,但很快抬起頭,狠狠地瞪著我,目光充滿怨恨。我這樣說,顯然激怒他了。他終於憤怒了。我想起了一個叫龍應台的中國人寫的一篇文章《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那麽,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問他:中國人,你為什麽不憤怒?中國人,你為什麽總是在自己同胞麵前憤怒?我真的這樣問他了。我不是凶手,我隻是一個路人,甚至是一個並不存在的路人。我不是在質問他,我隻是問了一個憋了很久一直想問卻沒有問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們沒有誰忍心去追問那些幸存者,他們已經夠不幸了,任何責問對他們來說,都是殘酷的。但我目睹了這個幸存者的經曆,他那麽年輕,還是一個壯年勞力,即使我不來問他,他也應該問問自己。
他很惱怒地說:“她們不是我的家人,她們隻是想躲到我們家的鄰居。這個女孩也不是我老婆,她隻是我女朋友。”
這就是理由?
他突然站起來,一隻手抓著被子,騰出另一隻手搗著我的鼻子,恨恨地說:“你別來問我!你想幹什麽?你有何居心?你不也是照樣活得好好的?你根本就沒有資格說我,我們都是一樣!”
是這樣嗎?如果真正置身於1937年12月的南京,我會像他那樣做嗎?我當然不會,我是一名軍人,隻會選擇像李茂才他們選擇的那樣去戰鬥,哪怕明知要失敗,也要讓自己像個軍人那樣死去。但如果我是一個平民百姓呢?我還有沒有反抗的勇氣?熱血沸騰的大話誰都會說,真正的考驗到來時,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
我可能會反抗吧,反正都是死。我有點猶豫,因為我也很清楚,人的生命隻有一次,渴望生存是人的天性,怯懦也是人的天性。我也許不會反抗?
我的沉默被他錯誤地理解為默認,他的臉色緩和下來,愣愣地看了看床上死去的女孩,她的胳膊耷拉在床邊,鮮血還在一滴一滴地流著。他又看了看門外,院裏那三具屍體比月光還要清冷。他突然就捂著臉嗚嗚地哭了,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喃喃地說:“你為什麽要折磨我?我比你還要好一點,我是沒有反抗,但我心裏充滿了憤怒,我真想衝出來幹掉幾個鬼子,可我沒有武器啊,我隻能把眼淚往肚子裏咽。我是多麽難過啊,我捏著拳頭,咬緊牙,我對自己說,我不死,我要記著這個仇,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些凶手的罪惡告訴天下所有的人!”
我笑了:“那你記得這些凶手長得是什麽模樣嗎?”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那種怨恨又出現在臉上:“你這人為什麽這麽冷血?你還能笑得出來?”
是的,我笑了,但我心裏卻悲痛欲絕,我真的沒有想到,這個有著凶狠紋身的男人,居然還能說出這麽漂亮的說辭,慷慨陳詞,卻是一堆華麗的語言泡沫,輕飄飄的沒有一點用。多麽熟悉的腔調,七十年後是這樣,七十年前原來也是這樣。
我不想再和他說下去了,我轉過身,就要走時,披著我的迷彩服的那個女孩突然在床上動了一下。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她突然坐了起來,臉上還淌著血,但她的確看著我笑了,兩隻眼睛在黑暗中像貓眼一樣閃著光,帶著一種曖昧的絲綢一樣柔軟的聲音說:“你知道我是怎麽死的嗎?”
我愣了一下,說:“不是那幫畜生殺死你的嗎?”
她搖了搖頭,看了看那個紋身男人,淡淡地說:“是他把我殺死的。日本兵來時,我們兩個都要往床下躲,他把我推了出來。他是很聰明,日本兵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當然也就想不到看看床下有沒有人了。”
她看出來我有點不相信,側過身子,指了指腰間一大塊青色的斑痕,說:“你看看,這就是他用腳踹的,他可真有勁啊,一腳就把我踹出來了……”
那個紋身男人縮在角落,驚恐地看著她,牙齒格格地咬著,嘴唇抖動著,什麽也說不出來。不用說,這是真的了。
我渾身僵硬地站在那裏,腦袋像是被炮彈炸了一樣,嗡嗡地響著,紋身男人牙齒發出的格格聲像唐僧的緊箍咒一樣難聽,把我的腦袋越勒越疼,我捂著腦袋,痛苦地呻吟著。這是我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聽到的最毛骨悚然的故事了。我殺他,還是不殺?
她好像猜出我心裏在想什麽,聲音還是沒有一點表情,淡淡地說:“你殺不了他的,他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後來還娶了妻子,還有了一大堆孩子,他還是個模範丈夫呢。他是很厲害,就好像這件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有時連我都有點糊塗了,不知道他是真忘了,還是根本就沒拿它當一回事。”
我歎了口氣,說:“那還是殺死他吧。”
我想要殺死他時,手裏就多了一支九二式衝鋒槍,我剛把衝鋒槍取下來,她突然皺著眉頭,愣愣地看著我,聲音就像從遙遠的雲中飄來的一樣含糊不清:“這麽晚了,你還沒睡?”
我扭過頭去看她,她突然消失了,那個紋身男人像水滲進土裏一樣不見了。我汗毛豎了起來,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接著我就看到了她,那個漂亮的女售票員曾小豔,她正笑眯眯地看著我,說:“哎呀,我怎麽也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吧。”
我愣了一下,我正躺在一張席夢思上,房間裏開著床頭燈,黃色的燈光像一層薄霧一樣在四周流淌著。她正倚在另一張床上,穿著一件白色的小背心,眼睛像朵剛剛盛開的鮮花那樣盯著我。我想起來了,我今天從李茂才那裏出來以後,到了銅井的公交車站,最後一趟公交車壞了,司機修了半天,沒有修好,他隻好罵罵咧咧地從車底下鑽出來,向我們攤開滿是油汙的髒乎乎的手,說:“沒辦法,修不好了,現在也晚了,隻能等明天讓公司的拖車把它弄到維修廠了。我到親戚家去住,你們怎麽辦呢?”
他說完以後,長滿麻子的臉充滿抱歉地看看我,又看看曾小豔。
我忙說:“沒事,我找一個酒店住一個晚上吧,反正明天還要繼續呆在這裏,省得再跑來跑去了。”
曾小豔說:“我到我表姐家,我表姐家在這裏。”
於是我們分手了,準確地說,是我們和司機分手了。他向西邊走,駝著背,像一條衰老的狗消失在月光裏。我們向東邊走,一個小巧玲瓏的影子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腳前搖曳生姿風情萬種地飄著。灰暗的路燈和心情一樣不明不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她好像有點冷,聲音裏有些顫抖。路過了兩家酒店,她還沒有找到她表姐家,兩個人影繼續走下去。路過第三家時,她仍然沒找到。再往前走,就是一些民房,沒有燈光閃爍的酒店了,這個街道真短。我不得不停下來,問她:“你表姐家在哪?”
她好像有點緊張,低低地說:“我這裏沒有親戚。”
我有點吃驚地看著她,不知道她這是怎麽回事。
她飛快地瞟我一眼,說:“我今天出來得急了一些,身上沒有帶錢,賣票的錢也沒多少……我想,我想,你反正得找一個地方睡,能不能把我也捎上?”
我有點猶豫,一男一女住在一個房間,畢竟有點不方便,再說,我們也不是很熟悉,就是因為我要寫這個小說采訪國軍老兵李茂才坐了幾趟車。但她是一個女孩子,沒找那個司機,而是跟著我,說明她更信任我,我總不能把她丟下吧。應該沒什麽故事,我已經是個在文學中浸泡多年的男人,年紀並不是很大,隻是一個剛剛三十歲的中年人,但已經老氣橫秋了。三十歲可能也是青年,但我喜歡說自己是個中年人,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更深沉一些。我希望我能寫出和我年齡一樣深沉的小說來。
我答應她了,還向她保證了一下:“你放心好了,我是個正人君子。”
她一下子活了過來,也不怕冷了,身子舒展開來,聲音裏充滿歡:“嘻嘻,你也放心好了,我也是個正人君子!”
就是這麽簡單,我們就這樣住在了一起,沒有過多的期待,她穿得嚴嚴實實地進去洗澡,我坐在房間把電視音量調得高得不能再高了,遮蓋住了充滿想象空間的嘩嘩洗澡的聲音。禁止想象。絕對禁止。她又穿得嚴嚴實實地回來了,用浴巾擦著頭發,長長的頭發上水珠閃爍,柔滑得像黑色的珍珠,脖子像水分豐富的白色的梨。禁止想象。絕對禁止。然後我去衝澡。想著我當兵的時候,中學時的女同桌去送我,目光裏淚水點點滴滴,但麵孔已經模糊不清,眼前突然跳動著曾小豔年輕的麵孔,她現在在幹什麽呢?她在想什麽呢?嘿,你在想什麽呢?人家這麽信任你,你要做出一個正人君子的樣子來。
沒有什麽事情,我們幾乎沒說什麽話,似乎都很緊張,慌慌地把亮得刺眼的房燈關了,把床頭燈扭到最小,然後把腿伸在被窩裏脫衣,手心裏都是汗。兩個床之間隔著一堵無形的牆,但目光還是不小心地溜了過去,看到她穿著的內衣是白色的,比她的皮膚還要白,但最讓人動心的還是她柔滑的皮膚。目光像個看到警察的罪犯,慌不擇路地藏在了天花板上,藏在了牆上的斑點上,藏在了她看不到的地方。也許我太疲勞了,也許我真的是個正人君子,我記得我很快就睡著了。真的是這樣。
她現在半倚在床頭,頭靠在雪白的牆壁上,臉在晦暗的床燈下,陰影恰到好處,她像掛在牆上的一副中國傳統的寫意的仕女圖,意境縹緲,表情朦朧不清。她的聲音裏帶著點嬌嗔的意思:“你怎麽不說話啊?我睡不著,咱們說說話吧。”
說點什麽呢?
還沒想好,腦袋正在飛快地轉著,但嘴巴已經閑不著了:“我做了一個夢。”
真的嗎?你做的是個什麽樣的夢?夢到我沒有?
我愣了一下,扭頭去看她,她幹脆把身子從床上直了起來,側過身子,向著這邊傾過來,頭發鬆散地披在臉上,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夢到你了,不過,是一個很不好的夢。
啊,真的啊?給我說說嘛,給我說說嘛。
我有點猶豫,說,還是不說?這些天裏,一直在做夢,每天晚上都在1937年12月的南京遊蕩,我熟悉的街道變成了野狗出沒的廢墟,那一顆顆無辜的頭顱跪在地上,等著被人掄起槍托砸碎,或者用刺刀捅穿,請發發善心,一槍結束我的生命。這是不可能的,30多萬人隻會被折磨死,受盡淩辱地死去。南京城裏隻有動物,沒有人,被恐懼和麻木控製了身體和心靈的動物,被動等死的綿羊或者說是螞蟻,還有被黑暗人性控製的日本軍人,他們也不能叫做軍人了,他們是在戰爭中退化成野獸的動物。這就是1937年12月的南京。而她是一個生活在2009年12月的南京女孩,在明媚的陽光中長大,是一個獨生子,父母所有的愛都給她了,她生活在這個有著30多萬亡靈的城市裏,但也許根本就不知道南京大屠殺到底是怎麽回事,更不用說那些曾經在南京戰鬥過的國軍官兵了。
我說:“你知道,這些天來我一直在采訪一個參加過南京保衛戰的國軍連長,夢到的都是南京大屠殺。”
她不笑了,臉被淹沒在晦暗的燈光的陰影裏,她低著頭不再吭聲,但能聽到她的混亂的呼吸。我相信她知道南京大屠殺,但不相信她會知道得更多。她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瞪著眼睛問我:“南京保衛戰和南京大屠殺是一回事嗎?”
我愣了一下,困惑地看著她,是啊,南京保衛戰和南京大屠殺是一回事嗎?好像不是的,但好像又是的。它們都是水,水混進了水裏,誰還能分清誰是誰?於是,我就點了點頭。
她皺著眉頭,有點不大高興,說:“那你還是不要給我講了,南京大屠殺太慘了,太慘了,我不想聽。”
我當然也不想講我已經知道的南京大屠殺,這的確需要堅韌的神經。這些天來一直恍恍惚惚,太陽穴總在突突地跳,腦袋好像有一部分硬化成了石頭,重重壓迫著神經,疼痛總是突如其來。南京大屠殺的鮮血漫過腳踝,漫過膝蓋,漫過胸口,漫出了1937年12月的南京,把我淹沒其中,它們甚至長出了尖利的牙齒,啃咬著我的手指、腳趾和心髒,手總是不由自主地顫抖,心也被咬出一個個破破爛爛的洞,南京街頭隨處可見的凝結成醬紫色的肚腸,纏繞在脖子上,勒得幾乎喘不過來氣。我想讓李茂才們也出現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夜晚,他們會讓我更好受一些,但他們總是在白天出現,夜晚再也找不到他們了。他們是很累了,他們是軍人,但同樣無法承受一個民族衰弱而沉重的身軀的重壓。他們在夜晚舔著傷口,他們也需要讓月光撫慰自己的神經。任何一個親曆過1937年12月南京的人,注定一輩子都要被噩夢纏繞。
當然,那些野獸們除外。
我說:“你不想聽是對的,你這麽年輕,為什麽要知道那麽多悲慘的事情呢?”
她瞪著我,聲音若隱若現,若有若無,遙遠得像天邊的流水一樣:“你知道嗎?我外公其實也是一個國軍的連長,他也參加過南京保衛戰,那時好像隻是一個排長吧。誰知道呢,我外婆從來不提這事。我小時候聽我媽講過,她上邊應該還有一個哥哥。南京大屠殺時,我外婆也在南京。1938年8月的時候,她挺著大肚子逃出南京,在湖南衡陽找到了我外公,兩個月後,我媽媽的那個哥哥出生了,但一生下來,就被我外公按在馬桶裏溺死了……他們有十多年沒再同房過。我媽媽一直到1950年才出生,在她還沒出生的半年前,我外公在解放軍打進南京時,在長江邊被解放軍打死了。我外婆一輩子都在恨我外公,從來都沒有給我們提過他,但她又很固執地非讓我也跟著用外公的姓,真是奇怪。”
我愣愣地看著她,有點恍惚:“你真的姓曾嗎?”
她吃驚地看著我,問我:“我有必要騙你嗎?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急急地問她:“你講的是真的嗎?你外公是國軍哪個部隊的?他是不是第七十四軍五十一師三0六團三連的?”
她苦惱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外公當的是國軍,我們家沒得到他什麽好處,反而跟著他受了不少罪,我外婆就因為這個,經常被批鬥。我媽媽也沒人敢娶她,你知道嗎?我媽媽還是過了文革,快四十歲時才結的婚呢。我外婆很少提他,一提到他就充滿怨恨,我們對他一無所知。算了,不提他好嗎?也別提我外婆了,她對南京大屠殺什麽都不知道,她也從來都沒給我們說過,我也不想知道。”
我慌慌地點了點頭,我知道她外婆在南京經曆過什麽,我也知道她外公為什麽要把那個小孩溺死,但那畢竟是一條生命啊……她錯了嗎?如果她是無辜的,那麽孩子也是無辜的。可他錯了嗎?盡管他把一個無辜的生命扼殺了,可誰能站出來大聲地斥責他?他承受的不是一個人的痛苦,也不是兩個人的痛苦,而是整個民族的痛苦。可憐的中國女人,她們將麵臨著一個艱難的選擇,是把這個孩子撫養成人,還是把他殺死?所有選擇都將讓她們背負上殘酷的負罪感、恥辱感,所有的選擇都無法選擇,那就剩下另一個選擇,把自己和懷著的孩子一起殺死。
我還知道,1938年,許多懷孕的南京女人跳進長江自殺了。
她應該感謝她的丈夫嗎?他畢竟幫她解決了一個難以解決的難題。但她會感謝嗎?如何感謝?感謝你殺死了我的孩子?
他是誰?他是李茂才所講的那個三0六團三連的曾排長嗎?如果是,這是一件多麽奇怪的事情啊,他居然活著離開了南京,還有了後代,我現在就和她在一起,而我在寫著和他們有關的小說。這又是一個多麽令人悲傷的故事,他在用生命保衛國家,卻沒法保護近在咫尺的自己的女人,把她孤零零一個人留在南京受盡了屈辱,她活下來了,但他們卻還在互相傷害著,甚至他死掉了還在互相傷害著。
那個曾排長是她的外公嗎?
我熱切地盯著她,固執地緊緊地追問她:“你再想想,你再想想,你外婆還給你說過你外公什麽事?哪怕是一點點,哪怕是一句話!”
她悵惘地搖了搖頭:“除了堅持讓我用他的姓,她什麽都沒給我講。”
在她的回憶中,那個神經質的外婆總是坐在潮濕陰暗的陽光下,無論是歡樂熱鬧的人群從她麵前走過,還是溫和的風撫摸著悲傷的亂草一樣的白發,她沾滿眼屎的眼睛裏總是充滿怨恨,即使一朵正在興衝衝地含苞欲放的花朵,也會在這冰冷的目光下慢慢枯萎。她總是惡聲惡氣地沒來由地衝著母親發火,或者在半夜裏突然尖叫著醒來,一個人坐在床上像幽靈一樣嗚嗚地哭泣。更多的時候,她能連續幾天十幾天甚至長達幾個月地像骷髏一樣閉著眼睛,把整個世界關在外麵,像個孤兒一樣沉醉在黑暗之中。曾小豔記憶中的外婆總是這樣。自從她在幼小的童年跟著母親參加了一個遠房親戚的葬禮後,她就覺得這個可怕的外婆就像那首葬禮上的哀歌,突然卡在那裏,不停地播放著那些悲哀的音符,再也不會停止了。這個家庭幾十年來就這樣苟延殘喘地活著,像一塊不會風化的化石。她從上幼兒園的時候起,就總是喜歡獨自發呆,蜷縮在一個角落裏,不到最後一刻不願意離開。她甚至還幻想著能有一個人販子在大街上突然叫著她,給她一個棒棒糖,把她帶到另外一個城市裏賣掉。她更大的時候,就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外麵,那個家對她來說像個噩夢,父親一直垂頭喪氣,他固執地想讓女兒隨自己的姓,但他卻無法鬥過那個陰冷的老人。終於有一天,他徹底地消失了,沒吭一聲地像水一樣消失在這個城市。她不知道母親這幾十年是如何過來的。外婆終於死掉了,但那首哀歌還在,那氣味已經深入那間醜陋房子裏的牆壁和地下,她仍舊不願意回到家裏。於是,她有了很多男朋友,她像一個問題少女一樣過完了自己的青春期。她現在的男朋友並不是很好,她看著我,憂傷地說:“說白了吧,他也就是一個流氓。”
我吃驚地看著她,但她不想再說了。我滿含祈求,多麽希望她能永遠地說下去,我甚至想把她攬在懷裏,撫摸著她的長發,親吻她臉上悲傷的淚水,俯在她的耳邊,喃喃地告訴她,過去了過去了,所有的這一切都過去了,要好好活著,我們要好好活著。可這些語言又是多麽蒼白無力,就像她外婆那具在時光裏慢慢腐爛的身體。
她困惑地看著我,好像知道了我的意思,目光裏卻飽含疲倦和不滿,她警惕地搖了搖頭,聲音就像隔在窗外的風一樣冷冷的:“你別問我了好不好?我什麽都不知道,她已經死了,我早就把她忘了。除了這個姓,我外公和我們家根本就沒什麽關係,我也不想再提到他們了,求求你了,別再提這些事情了,好嗎?”
內心在劇烈地掙紮著,我真的想多知道一些,無論是她的外公還是她的外婆,甚至是她的那個當流氓的男朋友。但我很清楚,她不可能再給我講些什麽了,因為她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她的那個男朋友也不足以讓她感到自豪,讓她願意和別人一起分享。我看出了她隱藏在內心的悲傷,那些本來並不屬於她的悲傷,那些本來應該埋藏在1937年的悲傷,它那麽頑強地盤踞在她的身上,像蟲子一樣齧咬著她年輕而嬌嫩的心。我朝她點了點頭,我應該安慰她?可我安慰她什麽呢?她似乎也不需要。
沒什麽話說了,一種和尷尬類似但又有所不同的情緒在我們之間的空氣裏流通,也許是她傳過來的,也許是我傳給她的,我們互相彼此呼吸著,無處躲藏。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呢?悲傷、痛苦和沮喪?它和南京大屠殺息息相關,但似乎也無關,我們迫切地需要把它忘掉,它不適合在男女同居一室的情況下出現。這使我們掙紮著想建立起另外一種氣場,另外一種情景喜劇,從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這是男女之間的一種期盼?一種渴望?一種安慰?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一種膽小慎微的放縱?我們都迫切地尋找著對方,誰先開口?應該是男人,但這個男人是個中年男人,而對方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他和她都有著相同的需要,需要安慰,但他有著比她還要多的壓力,一種害怕拒絕的壓力。這需要技巧。但腦袋裏空空蕩蕩,沒有任何技巧,隻好尷尬地沉默,那種情緒繼續在空氣中悲傷而又無可奈何地流動著,它們也有點不知所措,還有點惱怒,想生自己的氣。
還是她先開口了:“你還是給我講講吧,隻講你夢到我的那部分。”
我很感激她能開口,1937年12月的南京也許能幫助我更莊重一些,把那種和罪犯身上的氣味一樣的見不得人的情緒擊碎,讓它趁著夜色趕緊消失。悲慘的故事都不允許被輕浮所玷汙,這個小說也是這樣。我就開始了。故事開門見山,直接進入大方巷那個悲慘的小屋,當我出現的時候,悲劇已經發生,她的那個渾身刺青的男朋友正在一旁傻傻地看著,他身上紋著左青龍,右白虎,中間是玄武,但他還是被嚇傻了。我出手了,身上不再是一個索尼筆記本電腦包,而是一支九二式衝鋒槍。衝鋒槍太便宜他們了,那就把刺刀打開。日本兵仍然毫無知覺,一道寒光閃過,一顆頭顱飛起來,脖子上的鮮血像音樂噴泉一樣湧出來,灑在她的胸口,像春天裏的點點桃花。又是一道寒光,效果和前麵的一樣,不用多說。如是者三,然後四,終於手刃了這四個鬼子。再飛起一腳,把鬼子的屍體踢出窗外,接著是第二腳第三腳第四腳,一氣嗬成,行雲流水,像王羲之寫在紙上的字一樣舒暢。她睜大了眼睛,先是看見了嚇呆的男朋友,他仍舊站在那裏發抖,褲子上有臊臭的尿液滴滴答答。她尖利地衝他哭叫起來:“你滾,你滾,連自己女人都保護不了的男人,你活著還有什麽用?”那個男人茫然地看了看你,喃喃地說:“小豔,你別哭了,日本老爺聽到了,他們發起脾氣來,我們都活不了了!”她更生氣了,拍著床板叫了起來:“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你就這樣看著你的女人被畜生們糟蹋嗎?”他哭喪著臉,說:“小豔,你別叫了,我能有什麽辦法呢?”她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他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鮮血流淌的夜空,喃喃地說:“那我去死吧。”他搖搖晃晃地出了屋門,很快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把地上的月光震碎了。他沒投井或者一頭撞在牆上死掉,而是飛快地從我的夢裏逃走了。她把目光轉向了我,止住了哭聲,但那淚水還是一顆接一顆地流了出來,她喃喃地說:“壯士,謝謝你的救命之恩,隻不過,像我這樣的女人,以後怎麽活啊?”我走了過去,把身上的迷彩服脫下來,輕輕地覆蓋在她悲泣的身子,低聲地安慰她說:“活著,就是希望。”她很感激地看著我,眼睛裏充滿哀怨和悲傷,然後她伸出雙臂,圈著我的脖子,聲音像夢一樣喃喃地說:“我很難受,你能抱抱我嗎?”
故事到這裏應該結束了。她愣愣地看著我,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我有點慌亂,她在想什麽?她會怎麽解讀這個已經有所變形的故事?她生氣了嗎?但好像又不是,她好像完全深浸在故事中了。她的臉上突然出現了笑容,向我伸出藕一樣潔白的手臂,帶著一臉調皮,還有點玩世不恭的神情,說:“我很難受,你能抱抱我嗎?”
我抱著了她,她把頭埋在我的脖子裏,像條小狗一樣拱著,她用臉撫摸著我的臉,喃喃地問我:“我現在是不是也充滿了哀怨和悲傷?”
我告訴她,不是的,和我一樣,充滿了期待。
我們胸脯對著胸脯,一個深色的發黃的軀體,一個會說話的像玉一樣光滑的身體,使勁地互相擠壓著。她那像牛奶一樣的皮膚下麵能看到隱藏起來的青色血管,血液在裏麵歡快地流淌著,像嘩嘩的流水一樣唱著歌。汗水從我身上流在她的身上,又不斷地從她身上再粘在我身上,甚至還發出了一些輕微的被壓疼的委屈的呻吟聲。可能是壓疼了她身體的某個部位,她的好看的眉毛好看地皺了皺。她突然翻過身來,在我身上挺起身子,像鴿子羽毛一樣潔白的胸脯扇著翅膀,空氣在快樂地舞蹈著。她伏下身子,像條魚躺在水中,她輕輕地喘著氣,嘴唇濕漉漉的,裏麵充滿濕潤的唾沫,這使她的叫聲像梅雨季節小心翼翼的雨水一樣輕盈。緊緊地擁抱著擠壓著,彼此都想把對方揉碎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然後都不再動了,這像一場戰爭的空隙,充分休息,等待下一場衝鋒。時間並不是很長,新的一輪衝鋒開始了,身體狠命地撞擊著,像關在籠子的野獸一樣來回撕咬著,暴怒地奔跑著,狠狠地打擊著對方,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嘶啞的咆哮……終於都安靜了,無可奈何地把身體拿下來,滿足地躺在床上,躺在柔軟的海上,看著屋頂慢慢地笑了。
她把身子伏了過來,用手指在我臉上慢慢地移動著,像一隻溫柔的蟲子爬過它為之心醉的食物。她慢慢地笑了,眼睛像早晨的花兒一樣慢慢綻開,我很難受,你能抱抱我嗎?她突然用手指捏著我的鼻子,皺著鼻子調皮地笑著說:“你真壞,你是故意給我講那些悲慘的事情,讓人家難受,然後再乘虛而入,是不是?這都是你瞎編的,對不對?”
我很認真地瞪著她,很嚴肅地說:“怎麽會呢?我真的是做了那個夢。”
她撅著肉嘟嘟的嘴唇,說:“哼,還騙我!你就眯了那麽一會兒,連兩三分鍾都不到,能做一個那麽長的夢,誰信?你們這些作家,就會編故事騙人!連勾引女孩子都編故事,還編了個這麽慘的故事,你真壞!”
她的小拳頭像歡快的雨點一樣落在我身上。
我心裏突然有點難受。她美麗的身體也就是那麽回事,她漂亮的臉蛋也就是那麽回事,她憂傷的眼睛也就是那麽回事,所有的一切都和汗水一起消失了,這會兒像海水一樣慢慢漫上來的是無邊的空虛和寂寞,好像我們的生命一時變得空空蕩蕩,沒有什麽東西填充,隻有失望、迷惘和懊惱滾滾而來,撲進我們的身體,從我們的鼻子裏、眼睛裏、嘴巴裏鑽進去,占領了我們的五髒六腑,然後再呼吸出來,彌漫了整個房間。就是這麽回事。
她顯然也是這樣,她把身子放在床上躺正了,用被子蓋住自己的身子,雙手枕著胳膊,盯著天花板,愣愣地說:“不過,有一點你還是猜對了,我那個男朋友身上的確有許多刺青,就像你說的那樣,左青龍,右白虎,中間是玄武。對了,你怎麽知道的,我給你說過嗎?”
我覺得頭皮發麻,現實怎麽和夢境一模一樣?但我還是若無其事地說:“編故事嘛,我的想象力還行吧。”
她哦了一聲,絲毫沒有對我驚人的想象力感到吃驚,她仍然瞪著天花板,就好像那是她的男朋友一樣,她的目光裏充滿柔情:“不過,我男朋友很厲害的,你得小心點。”
但她又側過頭來,認真地對我說:“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他說的。”
我把她抱得更緊了,然後還吻了她的眼睛,我這是在用行動告訴她,我並不怕他。她輕輕地把我的胳膊拿掉了,喃喃地說:“他是一個黑社會。”
她的聲音完全變了,像從火星上傳來的一樣,帶著那個星球上陌生的塵埃和幹燥寒冷的氣味。她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我感到無邊無際的悲哀正在慢慢地淹沒著我。我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一張床上,我們用南京大屠殺當做借口來調情,她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被鬼子們蹂躪,我們在2009年12月的南京做愛。我們甚至還不熟悉,事情轉換得如此之快,中間連個必要的過渡都沒有。七十二年前的那場大屠殺,隻是我們豔遇的一個借口,一個技巧,它居然成為我們尋找感官刺激的一個必要的背景。我突然感到胃裏一陣翻騰,有一種想要幹嘔的感覺。我為什麽會這樣?她又是為了什麽?
我們想用彼此的身體抵抗我們共同麵對的1937年黑暗的侵蝕,互相撫慰,還是這個時代最流行也是最醜陋的一夜情的翻版?
我們都很清晰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不斷地說服自己,又不斷地推翻,試圖肯定一點什麽,但自己都無法相信,內心空空蕩蕩,什麽都抓不住,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們都賭氣地不再說話,心裏都有著無邊無際的懊悔。我試圖把一隻胳膊放在她的頭下,把她攬在懷裏,也許這樣會讓我們糟糕的心情好受一些。但她用很大的力氣把我推開了,大聲地叫著:“把你的手拿開,別理我!”
她伸出手,把床燈關掉了。在黑暗湧進整個房間之前,我看到她嬌嫩的臉上爬滿冷酷、迷惘的蟲子一樣的淚珠,並且很快就變成狂怒的雨滴,抽打著我的臉,我感到羞愧難當,悄悄地從她的床上下來,鑽進我的被窩裏,蒙著了我的臉……
我睡著了,沒再做夢。第一次睡了這麽一個安穩的覺。醒來的時候,陽光正從窗外照來,我用目光摸了摸那張床,她已經走了。
就是這麽回事,如果不是真實地發生在我寫這個小說期間,我就不會寫它了。你是不是想用這樣一個故事來衝淡1937年12月飄在南京天空中惡臭的戰爭的氣味?是不是想用它來對抗流淌在人類血液中最黑暗最墮落的人性?還是想用它來舒緩你因為寫這個小說而產生的緊張和幾近讓你崩潰的疼痛?或者是用它來寓意這個悲慘的大屠殺不但能成為曆史櫥窗上的展品,還能成為一種娛樂?當然也可能有其他理由,但你自己也不清楚,你也不清楚這樣的事情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既然是這樣,那你為什麽又要把它寫在小說中呢?
你搖了搖頭,決定不想它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對我這個小說來說,真是太奇怪了,我本來還說過,我和她之間不會有任何故事呢。所有的夢都不受大腦控製,突如其來,小說同樣如此,一些靈感以意想不到的角度飛來,擊中大腦,擠著嚷著要流淌出來,你不得不聽從大腦的指揮,手指上下飛舞,以一天一萬餘字的速度把它們敲在電腦中,並且不時備份在不同的u盤上,以提防黑客或扛著愛國大旗的紅客製造的病毒和木馬的侵蝕。
一部小說的誕生並不容易,每一行字都來之不易,你必須得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你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