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糾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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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過程丁樹海都記得很清楚,他很想對丁浩然一一報清,但看了一眼臉色白中透青的於謙和——那孩子依然像一尊雕像一樣固執地站著,絲毫不肯挪動一步,似乎那是他隻能堅守不能放棄的陣地。丁樹海隻得匆匆地,一語帶過。
“差不多到第三年的春天,清芳又拿起了小提琴。”
丁樹海的眼前似乎又重現出那一天的情景,盡管他已經知道那隻是一個虛假的快樂,可是一旦回憶起來,還是情難自禁地露出一抹淺笑。既然痛苦是無可避免的,那也隻有緊緊抓住每一個細小的快樂,管他是真還是幻。
“她為我們所有人拉了一首曲子,最簡單不過的童謠。她拉的時候,是那麽快樂。當一曲結束,所有人都滿麵笑容地為她鼓掌。
“那時候任誰都以為她還能恢複得更好。誰也沒有想到幸福就到此為止了。
“清芳又苦苦地做了兩年多的複健,她再也沒能拉出比那首童謠更複雜的曲子。她恐懼、驚慌、憤怒、絕望……轉眼到了她二十六歲的生日,她終於下定決心,將小提琴牢牢地鎖進了箱子裏。”
聽到這裏,丁浩然不覺聲音嘶啞地開了口:“媽媽終於接受現實了?”他知道他的母親有多麽熱愛小提琴,即使沒有親眼目睹那個場景,他還是本能地感覺到一陣鑽心的痛。
丁樹海慘然一笑:“那時候我也以為她是接受現實了。後來才知道,她不是接受,而是被現實打敗了。”
他無法控製地,又輕輕地笑了一下:“現在想來,如果從一開始就可以坦然麵對,不要做那麽多勉強的努力,也許我們反而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就是因為太年輕了,自恃年輕便以為什麽都有可能。
“而在那段時間裏,我終於下定決心轉行。當時全國的環境都不好,法律基本就是一個無用的東西。公司還在起步階段,事情又特別多,清芳表現得那麽平靜,還很體貼地勸我隻管忙,不用擔心她。我隻能抓緊閑餘打一個電話問一問,常常一兩個星期也見不上一麵。時間就這樣在無聲無息裏過去了。兩個月後的一天,我又去看望她。那次她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人陪著她。”
丁樹海的喉嚨幹澀起來,困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強地說了下去。
“是韓平。”
丁樹海走進病房的時候,韓平正坐在床沿喂蘇清芳喝瘦肉湯。他小心翼翼地捧著湯碗,一勺一勺地吹涼了,然後再送到蘇清芳的嘴裏。有時不小心溢出嘴角些,他馬上拿起手絹幫蘇清芳擦幹淨。
兩個人誰也沒發覺他已經來了。
丁樹海看著蘇清芳喝了好幾口湯,才勉強地扯著嘴角一笑,走了進去。蘇清芳微微一怔,也連忙朝他笑了一笑。韓平回頭一看,慌忙站起來。
韓平時不時會來看望蘇清芳,丁樹海早就知道的。這也並不是最近才有的事,而是從蘇清芳出車禍就開始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丁樹海總覺得和以前碰到他們有一些不同。
他笑著對韓平道了謝,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說:“還是我來吧。”
韓平愣了一下。
便聽蘇清芳笑著說:“你哪兒做得了這些事。”
輪到丁樹海怔了一下。但是隨即三個人便都突然反應出什麽似的,一起沉默了一下。這一下,就足夠丁樹海確定他的感覺沒有錯了。韓平不自然地笑了笑,便將湯碗遞給了他。他盡量裝作什麽也沒發覺,仍然像往常一樣對蘇清芳柔和地笑了起來,也仔細地舀了一勺湯在嘴邊反複地吹涼。
蘇清芳慢慢地喝了幾口,道:“中午吃得太飽,還是過會兒再喝吧。”
丁樹海便也不多話,將湯碗放在了床頭櫃上。一旁的韓平輕手輕腳地上前一步,拿起一旁的小鍋蓋將湯碗蓋住。
感覺到丁樹海正在看著他,他和氣地笑道:“病房裏頭空氣髒,還是蓋住好。”
丁樹海笑著嗯了一聲:“謝謝你這麽細心照顧清芳。”見韓平的臉色微微一僵,便又轉過頭去問蘇清芳,“醫生說了嗎?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蘇清芳淡然地回道:“其實這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反正複健也不用再做了。”
丁樹海點頭道:“那好,明天我安排一下,來接你出院。”
蘇清芳微微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一會兒又覺得自己也不該驚訝似的,又收斂起來:“其實你那麽忙也不用特意擠出時間來。明天是星期天,韓平明天沒課,他來就夠了。”
丁樹海想了很多怎麽應付韓平的話,可是偏偏沒有想到這些話都是蘇清芳說出來的。他一下子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本來就安靜的病房,又一次麵臨著三個人的沉默。
丁樹海隻記著當時的沉默很難堪也很難挨,但並不清楚地記得究竟延續了多久。他當時也快三十歲了,在許多風風雨雨中都可以走出一條路來。可是在當時,他卻好像一下子走到了一條絕路上。無能為力。
他當然知道以蘇清芳的為人,以及她對他的感情,變故是不可能在短短兩個月裏就能完成的。恐怕也不會是從複健失敗開始,而應該更早,從出了車禍、醫生宣布她的手隻有兩三成的可能會恢複時——也等於說,她的手有近乎八成的可能不會恢複時。
隻是那時候他們都盲目地樂觀、堅強著,於是忽略了深藏在冰川下的細小裂紋。
“後來是韓平先找了個借口離開了。”丁樹海說,“他畢竟是個老實人,經不住這樣的場麵。我想他可能也是認為,讓我們兩個人麵對麵,會更好。
“清芳沒有給自己找借口,直接告訴我,她想和韓平在一起。”
丁浩然不由得又是一陣愕然,他一直以為是丁樹海的過錯。可是這樣看來,丁樹海非但沒有錯,簡直倒像一個受害者。
他忽然發現,他真的不太了解自己的母親了。記憶裏,那個溫柔賢惠,相夫教子的母親,竟然隱藏著這樣的一麵。
“為什麽?”他苦笑著問,“她為什麽會這樣做?”
“她說她太累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丁樹海也覺得自己很累,“她說,這些年來,她終於可以理解當年的韓平究竟是什麽樣的感受了。”
“她笑得很苦澀,很蒼白。
“她說巨大的差距帶來的重壓,實在不是一個普通人可以承受的。
“我說你不是普通人。
“她說她曾經不是,但是現在是了。不僅僅是普通人,還是普通人裏最普通的那一種。普通到幾乎所有人都有資格對她流露出這樣那樣的神色,說出這樣那樣的話。
“我隻能懇求她不要放棄,堅持住。
“她說,我應該知道的,她已經堅持過了,用上了所有的力氣。她現在真的覺得很累很累,隻想輕鬆一點兒過完餘生。她覺得我們都應該麵對現實了。我不可能為了她去做一個普通人,她也實在沒有能力再為我變回以前的她。再糾纏下去,大家都痛苦。與其把寶貴的情感一點點兒地消磨掉,還不如趁現在,起碼大家都還記著以前的好時光。”
丁樹海的回憶很精確。雖然語速緩慢,卻沒有打一個結。很容易就能知道,蘇清芳和他說的那些話,他一定默默回憶了不知多少遍。自虐式地反複咀嚼、體會,不管那是讓他多麽傷心的話。所以現在,才能表現出這種麻木了一樣的鎮靜。
“我當時沒有回答她,我隻跟她說,過幾天我再來看你。雖然我們心裏都很明白,過幾天我一定不會去看她。她也沒有點破。”
“那你們是什麽時候再次見麵的?”丁浩然輕聲地問。
“半年以後。”
那一天再次去蘇清芳的家之前,丁樹海特意先打了一個電話給她。兩個人隻做了簡單的問候,就結束了通話。他拿上了精心為她準備的禮物,半個小時後就到了她家。
隻敲了一下門,門就從裏麵開了。蘇清芳站在門裏笑著對他說,進來吧。就像以前他到她家時一模一樣的笑,好像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蘇清芳還要去給他泡他喜歡喝的茶,但丁樹海搖了搖頭,將那一大盒的禮物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
蘇清芳很自然要問:“這是什麽?”
丁樹海愛惜地摸了摸那沒有綁上漂亮緞帶的黑色長盒,輕輕地道:“前幾天出國談生意,偶然碰到了這個寶物。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你。”
他抬起頭,很溫柔地看了她一眼。
我想:“這世界上隻有你才配擁有它。所以我就把它買了下來。”見蘇清芳的眼神一動,微微往後退了一步,他便又笑笑道,“別想太多,我不是想再勸說你。這個隻是我送你的最後一件禮物。”
蘇清芳猶豫起來,但最後一件禮物的說辭實在讓她很難拒絕。她站了一會兒,終於打開了那隻黑色長盒。長盒裏還放著另外一隻盒子,雖然還沒看到盒子裏的東西,可是那隻盒子的形狀卻已經給了她極大的提示。
蘇清芳的心口重重地一沉。好久,才慢慢抬起了顫抖的雙手。
打開那隻盒子的一刹那,丁樹海看到她的臉上泛過一種怎麽也說不清的表情。但是再複雜的表情,漸漸地,漸漸地,也歸於了單一:留到最後的畢竟隻有痛楚。
那是他花重金買下的一把斯氏真品。
以前的蘇清芳不止一次和他說過,這一生真想用斯氏真品拉一首曲子,哪怕隻是看一眼也好。可是現在的蘇清芳,卻對著她夢寐以求的寶物流下了一串又一串的淚水……
那一天,韓平沒有來。丁樹海也沒有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