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戲言/隻那一朵,便叫他覺得如過千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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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茗當年原是蘇浙小有聲名的昆腔小旦,眼看就要大紅大紫,卻被當地一個豪紳看中,硬要娶下做小。師傅和戲班不敢得罪那人,沈玉茗卻咬牙不肯,在婚禮前晚偷偷逃走。不料那豪紳竟買通了警察局局長,全城搜人,一搜出沈玉茗,當街便要拖走。她想起《桃花扇》裏的李香君,拚命掙出一隻手來,拔了簪子就往頸子上戳,眼看要香消玉殞,卻被人一把扣住——那是她第一眼看見汪石卿。
一個戎裝筆挺的青年軍官,靴子上的白鋼馬刺泛著冷光,麵容卻清雋溫文,俯下身子淡如春水地對她說了一句:“姑娘小心。”
刹那間,周圍嘈雜的人山人海仿佛都不見了,隻有他的手,他的眼,在她夢裏千回百轉過的,她的良人。旁邊的警察還想上前拖她,卻被汪石卿一鞭抽落了帽子。
後來的事順理成章,已是虞軍重將的汪石卿舉手之勞便替她退了這門“親事”,而她也洗盡鉛華,隨他來到江寧。兩年前,“春亦歸”的老板回鄉養老,汪石卿便買下這裏送給了她,隻因為她愛桃花。
他一直待她極好。
隻是,有些話他不說,她也從不問。他來,她便陪他;他不來,她便等他。她總疑心他心裏藏了另一個人,可是這些年下來,他身邊一個鶯鶯燕燕也沒有,隻是她;她又疑心自己出身不好,於是著意不提過往,除非汪石卿要她唱,否則人前從不輕易開口,尤其不再唱昆腔,旁人尚不覺得,隻有霍仲祺看出了端倪,對她格外尊重。
沈玉茗一笑,當下盈盈起身,從牆上取了琵琶,轉軸撥弦,錚錚然幾聲,已曼聲而歌:“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草軟沙平,跋馬垂楊渡,玉勒爭嘶。認娥眉凝笑……”
霍仲祺含笑聽著,杯酒不停,聽她唱到“消瘦損,憑誰問?隻花知”情辭淒切,也不禁黯然。待她唱完,霍仲祺忙讚道:“我是‘如聽仙樂耳暫明’,卻惹得沈姐姐傷春了。”
沈玉茗放下琵琶,默默無言,自倒了盅酒一飲而盡,道:“你坐一坐,我不陪你了。”霍仲祺望著她翩然而去的背影,搖了搖頭,又自斟了一杯。
“阿姊,霍公子像是醉了。”那拖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姑娘下樓來對倚欄而坐的沈玉茗說。
沈玉茗上得樓來,果然見霍仲祺已伏在桌上睡著了。沈玉茗心道,小霍平日酒量極好,今天雖說一個人喝了不少悶酒,倒也不該這樣就醉了,又怕他著涼,便取過自己的一件青緞鬥篷替他披上。霍仲祺卻渾然不覺,直睡到夜深,方才醒轉,聽得窗外雨聲頻密,四顧卻無人,抬腕看表已近午夜,便挽著鬥篷下了樓,卻見沈玉茗立在一張書案旁,這樣晚了竟還在臨帖。
霍仲祺走過去歉然道:“我一時放縱,連累沈姐姐這樣晚還不能休息。”
沈玉茗擱了筆,柔聲道:“你不在這兒,我也是這樣麽晚。”
霍仲祺看那一遝紙上,反反複複隻是一首:“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而她用作帖子的扇麵,一望便知是汪石卿的手筆,遂笑道:“沈姐姐,待會兒我把你這件鬥篷帶回去,看石卿怎樣吃醋。”
沈玉茗從他臂上接過了自己的鬥篷,催道:“你快走吧,不知道誰正等得心焦呢!”說著便招呼那長辮子的小姑娘,“冰兒,送一送霍公子。”
那喚作冰兒的小姑娘連忙答應著點起一盞杏黃的燈籠來,引著霍仲祺往外走。過了水榭,霍仲祺便道:“很晚了,還在下雨,你趕緊回去吧!”說著,從衣袋裏摸出兩塊銀洋,放進她手裏,“攢起來以後做嫁妝!”
冰兒麵上一紅,嚶嚀一聲,扭身便走,卻聽得身後霍仲祺一聲輕笑,愈發害羞起來,直待腳步聲遠了,才回頭張望,夜色裏卻已瞧不見他的背影了。
沈玉茗望見冰兒提著燈籠不聲不響地立在水榭裏,便走了過去,卻見她竟沒有察覺一般,兀自癡癡瞧著回廊深處,直到沈玉茗撫上她的肩,方才回過神來,趕忙將那銀洋遞出來,“霍公子給的。”說著,便低了頭。
沈玉茗不接那銀洋,隻幽幽一歎:“冰兒,小霍這樣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
霍仲祺回到家的時候已近午夜,剛一進門便有傭人通報說虞浩霆那邊找過他,卻沒說是什麽事情。霍仲祺一聽正中下懷,想著明天一早就去見虞浩霆,或許能有機會提一提顧婉凝的事。好容易迷迷糊糊挨到六點鍾光景,便起身換了衣裳出門,徑直開車去了棲霞官邸。
霍仲祺一進側樓的侍從室,便有一陣咖啡香氣撲麵而來,幾個值班的侍從正在吃早點,他一進來,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今兒是什麽日子?霍公子這麽早。”
霍仲祺悠悠走到桌前,拿著杯子自倒了一杯咖啡,呷了一口,笑道:“這是翡冷翠的招牌藍山,你們倒會享受,一大早的這樣閑,四少今日給你們放假嗎?”
今日當值的隨從參謀楊雲楓端了一碟切好的三明治遞過來給他:“四少還沒起來呢,你跟我們在這兒吃點東西,等衛朔那邊叫人,再一道過去吧!”他口中的衛朔是虞浩霆的侍衛長,正是前一晚用槍抵住顧婉凝的那人。衛朔的父親是虞家的舊仆,他從小便養在虞家,和虞浩霆寸步不離,連虞浩霆去德國讀軍校,也是他在身邊。霍仲祺聽楊雲楓這樣講,奇道:“你們就這樣偷懶,也不去問一問,四哥今天是不舒服嗎?”
虞浩霆自幼有大半時間都在軍中,起居作息被虞靖遠管束得極其嚴苛,每日六點之前必定起床,即便是年節假日也不例外,這個鍾點還未起身,除了生病,霍仲祺一時竟想不出別的緣故。
那一班侍從聽他這樣問,相視一笑,一個剛升上來的年輕人低聲飛出一句:“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楊雲楓一聽,回頭狠瞪一眼,一幫人立刻噤聲,侍從室裏便安靜下來。
霍仲祺猜出幾分,心中卻更是詫異,和楊雲楓出來,走到廊下才笑問:“是什麽人?怎麽帶回官邸來了?”
楊雲楓低聲笑了笑:“昨天不是我當班,這事得問茂蘭。”
霍仲祺道:“衛朔呢?他也不知道麽?”
“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石頭似的,一個字都不肯多說。”楊雲楓聲音放得更低,“我問了昨天跟著出去的人。說是個姓顧的女學生。四少回了江寧,口味倒也改了……”
楊雲楓自顧說著,卻沒察覺霍仲祺已經變了臉色,他起先還笑,待聽到楊雲楓說“是個姓顧的女學生”,胸口便如同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姓顧的女學生?我姓顧,叫顧婉凝。姓顧的女學生!我是樂知女中二年級的學生。新得佳人字莫愁。姓顧的女學生。新得佳人,字莫愁……他隻不肯去想楊雲楓說的便是顧婉凝,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來:那樣盈盈楚楚的一雙眼,那樣稍縱即逝的兩漩梨渦,她那樣清,直清到讓人覺得豔!畫樓西畔桂堂東。昨夜星辰昨夜風。滄海月明珠有淚。鳳尾香羅薄幾重。
他隻覺得李義山的詩,一句一句寫的都是她。
也隻能是她。
“不過,有人陪陪四少也好,這些日子……”楊雲楓正說著,一眼瞥見霍仲祺神情怔忪,臉色青白,忙問道,“你臉色這麽難看,昨晚沒睡嗎?”
霍仲祺勉強一笑,搖了搖頭:“我很少起這麽早,許是不太慣。”
虞浩霆也醒得很早,一醒,便看見顧婉凝猶帶豔意的睡顏。
他自知是做了一件極混賬的事情,卻下意識地將她環住,她睡夢中的氣息很輕,纖柔的身子嬰孩般蜷縮著,他便不大敢動,隻是默然擁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冷的緣故,顧婉凝在睡夢中竟向他偎了一偎,虞浩霆忍不住便想起昨夜的春江宛轉,月照花林——他盡力溫存待她,卻還是弄疼了她,她不知所措的驚惶青澀,那樣怕他卻又那樣倔強,她不敢碰他,也不敢躲他,她不肯哭,也不求他,隻是一味柔豔入骨地予取予求,無論他怎樣哄她,她都不說一句話,任由他一遍一遍地要她,直如他書房外頭那株西府海棠,在寒春細雨之中錯落搖曳,俯仰翩躚,一朵一朵吐著蕊綻在他懷中……忽然,顧婉凝輕吟了一聲,身子微微一掙,虞浩霆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將她錮得這樣緊了。虞浩霆隻得替她裹好被子,披衣起身,怕再多耽一會兒自己又……他這樣想要她?
虞浩霆走到外麵的小客廳,撥了侍從室的電話。楊雲楓一聽是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卻聽虞浩霆聲音壓得極低:“上午的事情都推掉,有要緊的事交給石卿。”
楊雲楓剛答了聲“是”,便瞧見霍仲祺正跟他遞眼色,忙說:“四少,霍參謀在這裏。”虞浩霆聽了,想起一件事來,遂道:“叫他聽電話。”楊雲楓一麵把聽筒遞給霍仲祺,一麵朝那班侍從比了個手勢,眾人神情皆是一散。
霍仲祺接了聽筒問道:“四哥,昨天你找我?”隻聽虞浩霆道:“嗯,昨天有件事要問你,現在不必了。不過,你幫我查一個人。”
霍仲祺心頭一跳,隻聽虞浩霆話中似帶著笑意:“昨天你帶進陸軍部的那個女孩子,查一查她家裏還有什麽人。”霍仲祺隻覺得胸口一窒,悶著聲音勉強答了一聲:“好。”
他茫然若失地放下電話,楊雲楓低低笑道:“不知道是個怎樣的美人,這樣動四少的心。”
虞浩霆回到臥室,見顧婉凝還沒有醒,心下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