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戲言/隻那一朵,便叫他覺得如過千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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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恐怕是要恨極他了。她那件牙白的旗袍被他拋落在靛藍色底子金線挑花的地毯上,宛轉成一個綺豔的姿勢。他順手撿起來,按鈴叫了傭人,吩咐道:“去三太太那裏,請她看看有沒有這個尺寸的衣裳,找一件來。”那丫頭接過旗袍退了出去,虞浩霆斜倚在床邊,隔著被子攬著顧婉凝,靜靜看了她許久,皺著眉頭在她發間深深一吻,已驚動了她。
    顧婉凝隻覺得周身都是異樣,深深淺淺的痛楚酸澀和倦意仿佛一張網將她困在其中。待她看見虞浩霆,悚然一驚,昨夜種種浮上心頭,頓時頰紅如蕾,暗暗用手攥緊了被子,一動也不敢動。虞浩霆知道自己在這裏隻是為難她,淡淡說了句:“時間還早,你再睡一會兒。”便起身自去洗漱。
    外麵的雨仍未停,床頭那盞乳白紗罩的台燈也仍亮著,顧婉凝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麽時候了,無論如何,最難堪的境況總是過去了吧?
    她呆呆望著有些過分寬大的房間,一排窗子皆垂著厚重的香檳色絲絨提花的落地窗簾,牆上貼了浮凸雕花的乳白壁紙,別無裝飾;觸目所及的家具俱是一色泛著絳色沉光的金星紫檀,縱是她在國外見慣了豪門華邸,亦覺奢華難言;一張樣式簡潔的黑色鑄銅大床卻是西式的,她身畔的床單薄被也是墨色,暗花的真絲底子上用金線滾著雙層的卷草邊;床邊不遠的地方置了個花架,上下數個淡青色的冰裂紋方盆裏養的都是素心蘭,此時花期已過,幾朵殘苞綴在莖上,兀自送出一縷縷的暗香。
    一時虞浩霆換了戎裝出來,見顧婉凝裹著被子靠在床角,身子猶巍巍輕顫,麵色蒼白,兩頰卻潮紅不退。他心下忖度自己昨天雖然已經盡量克製,但一看見她水汪汪的一雙眸子失了焦一般茫然又嬌慵地望著他,到底還是有些失控,百般撩撥著她折騰了大半夜,才逼著自己停了手,大約真是有些過了……他這樣想著,便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去量她的額頭:“你有沒有什麽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過來看看?”
    顧婉凝輕輕一避,低聲道:“我的衣服呢?”虞浩霆見她並沒有哀淒惱怒的神情,心中一喜,麵上卻不動聲色:“不能穿了。”說著,拿過一件寢衣放在她膝上。顧婉凝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他的衣服。虞浩霆見她仍縮在被子裏,溫言道:“你先穿這個,你的衣服待會兒我賠給你……”他還未說完,卻聽顧婉凝低低說了一句:“你出去吧。”
    虞浩霆走到客廳剛要坐下,就聽見臥室裏一聲輕呼,他起身去看,卻是顧婉凝跌在地上。原來,顧婉凝見他出去,便披衣下床,不料剛一踩地,身子一軟便跌了下來。虞浩霆伸手去攬她,卻不小心撩開了她身上的睡袍,露出皙白勻長的一雙腿來。顧婉凝正自氣惱,本能地將手一揮,正拂在他臉上,兩個人立時便僵住了。
    虞浩霆從小到大從未被人這樣打過,且此刻一心都在她身上,毫無防備,縱然臉上並不覺得疼,也不由愣住;顧婉凝更是沒想到自己隨手一揮竟打在他臉上,見他麵色微沉,更慌亂起來,唯恐惹怒了他,再橫生枝節。她滿是倦意的一張小臉此刻憂色忡忡,紅得要滲出血來。虞浩霆看在眼裏,一陣愧疚,他明知道地毯厚實,她摔一下也不會怎樣,卻仍是柔聲問道:“你摔疼了沒有?”說著,便抱她起來。
    顧婉凝見他沒有生氣,一顆心才落了地,也不答話,搖搖頭,掩著衣襟蹣蹣跚跚就往浴室去,隻聽虞浩霆在她身後說:“浴缸裏放了熱水……”
    放下楊雲楓的電話,汪石卿心裏掠過一絲異樣。
    虞浩霆一時心血來潮交個女朋友倒沒什麽,隻是帶到官邸裏去此前卻是沒有的,不知這女子是什麽來曆。他雖和虞浩霆情同手足,但自度身份,一向甚少過問他的私事,當下也不便打聽,隻好將這一點疑惑擱在心裏。
    他忙了一陣手邊的事,忽然見霍仲祺若有所思地走了進來,便道:“你這兩天好勤快。”霍仲祺道:“四哥叫我幫他查個人,我回了他的話,順便來看看你在忙什麽。”
    汪石卿奇道:“四少上午的事情都推掉了,怎麽倒有事讓你做?”
    霍仲祺眉睫一低,說:“他就是為了我這件事,才推了你們的事。”
    汪石卿聽罷,心下已然明了,笑問:“是什麽人?還勞動到你?”
    霍仲祺淡淡答了一句:“自然是個美人。”
    汪石卿見他眉宇間一片悵然,一時不明所以,見他不願多說,也就不再追問,便轉了話題:“我正好有件事拿不定主意,難得你來,幫我想想。”
    霍仲祺聞言,挑眉看他,隻聽汪石卿道:“廖鵬昨天已經處置了,他的二十七軍暫時是喬鳳鳴代掌,我原想打散了整編到朗逸那兒去,又覺得有些可惜,畢竟是曆練出來的一支精銳。從外頭調不相幹的人去,萬一彈壓不住,反而更壞……”
    他話還未完,霍仲祺便道:“我知道了。你撇了那麽多人不問,單來問我這個不學無術的,必然是我說誰,你便不用誰,隻幫你剔掉幾個人而已。”
    汪石卿笑道:“你倒是說說看。”
    霍仲祺道:“廖鵬手下三個師,第一師是他的嫡係,名義上他妹夫王奎東是師長,實際上是他自己的衛戍部隊,輕易不肯動用,雖然裝備精良,但兵浮將傲,沒經曆過什麽磨煉,不如打散一部分編到朗逸那裏去磋磨。
    第二師的師長喬鳳鳴,年資最老,為人謹慎,又沒什麽野心,所以廖鵬放心交一個師在他手裏,不過他手下那幾個團長都不怎麽看得起他。
    至於第三師,雖然裝備不齊,但卻是實戰最多的部隊,師長孫熙年是個悍將,廖鵬不得不用他,又忌憚他,既要他擔了那些硬仗,又時有掣肘。
    前年的浦口大捷,原本就是孫熙年打下來的,眼看已經是全勝的局麵,廖鵬生生調了喬鳳鳴去搶下了這份功勞,孫熙年雖然不說什麽,他手下一班人私下裏早就罵開了,去年中秋,兩邊的人在戲園子裏碰上,借著捧戲子大鬧了一場,幾乎動了槍……而且,他唯一的寶貝弟弟孫熙平從定新軍校一畢業就跟著朗逸。”
    汪石卿微微一笑:“你知道得還真不少。”
    霍仲祺道:“你操心的事情太多,哪顧得上這些?也就是我這樣的閑人,才有這份兒閑心。對了,要說喬鳳鳴也不是沒有一點兒可取之處,他去年才娶的那個四姨太相貌雖不出色,卻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一道脊梅燉腰酥,算是一絕。”
    汪石卿笑道:“行了行了,說正經的,你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過來幫我。”
    霍仲祺連忙搖頭道:“你那些事我可做不來,要不是父親那裏總是拘著我,我連陸軍部都不來。”
    汪石卿歎道:“我是支使不動霍公子,回頭我讓四少跟你說。”
    霍仲祺皺眉道:“石卿,兄弟一場,你可不要這樣害我!”
    顧婉凝梳洗了出來,見床邊疊著一件丁香色的絲緞旗袍,滾著深一色的雙邊,襟上斜繡著折枝紫玉蘭的花樣。花蕊皆用米珠綴出,雅致之中透出幾分清淡的奢華。隻聽虞浩霆道:“臨時找了一件,你試試合不合穿?”顧婉凝便抖開那旗袍進去換了,整理妥當方才出來,錦繡珠光更襯的她明眸若水,肌膚如玉。
    虞浩霆暗讚了一聲,剛想問她想吃些什麽早點,顧婉凝卻先開了口:“虞軍長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做了,請你放了我弟弟。”聲音涼如春泉,麵上亦一片漠然。
    虞浩霆隻覺得她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仿佛昨夜在自己懷中纏綿宛轉的人並不是她,一時間想不到如何作答,若有若無地點一點頭,便往客廳走。
    顧婉凝跟在他身後出來,見他正伸手拿桌上的電話,整個人俱是一鬆,眼中酸熱,忙轉過頭去。虞浩霆一手拿起電話,一麵抬頭看顧婉凝,見她背對著自己,不知神色如何,唯見背影婷婷,身上略有些寬的衣裳更顯得她纖腰一握,不勝楚楚,虞浩霆心中一動,脫口問道:“你是不是恨我?”
    顧婉凝搖了搖頭,轉臉看他,容色清冷,語氣更涼:“四少說得對,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交易,各取所需罷了。”
    虞浩霆見她如此,心中悵然若失,他倒不曾應付過這樣的局麵。
    他家世顯赫,少年得誌,自幼便被父親著意栽培,與生俱來一份睥睨世間的自負,兼之英挺過人,玉樹臨風,但凡相識的女子,莫不對他青眼有加,幾番留戀。也因了這個緣故,他雖然知道昨天的事對這女孩子有所逼迫,心底卻隱隱認定她多少對自己也有幾分傾心,否則她怎麽會這樣輕易就……
    他原想著,這件事情總歸是自己做得混賬,今日一早便打定主意,不管她如何傷心惱恨跟自己發作,都要耐著性子哄上一哄,女人嘛,大不了就先叫她住到楓橋去。卻不料一夜繾綣,幾番溫存之後,她竟這樣冷。虞浩霆隻覺得即便是方才被她打那一下,也比現在有意思得多,這念頭一閃而過,他竟是寧願她恨他,也不願她這樣冷待自己。
    顧婉凝卻不知道他心裏已經轉過了這許多個念頭,見他遲遲不撥電話,不免詫異。
    虞浩霆發覺她隻盯著自己握著電話的手,忽然便有些氣惱,輕輕一擱,卻把那電話放下了。
    顧婉凝更是訝異,一顆心猛然懸了起來,隻聽虞浩霆輕飄飄地說道:
    “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