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履霜/凡可愛的都不可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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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文錫回到江寧這些日子,十天裏頭有八天都流連在外。譚夫人便“提點”寶笙要規勸一些,不能為了逢迎丈夫歡心,就由著他的性子來。可是寶笙連見他一麵都難,譚文錫就算是回家來安分一兩晚,和她也沒有什麽話說,她若一提這件事情,他笑笑就走;她說得多了,他就冷著臉甩下一句:“你少拿母親來壓我,你要是有什麽不滿意,就回家去!”
她原本就是和順怯懦的性子,這樣一來,就再不敢管他了。譚文錫倒無所謂,寶笙卻日日在家中看譚夫人的臉色。本來也算相安無事,然而前些天,譚文錫在玫蘭公寓養了個外宅的事情不知怎的被譚夫人知道了,叫人去找他一時又找不見,譚夫人隻好在家裏發作寶笙。寶笙從譚夫人房裏出來,在走廊裏忍不住就掉了眼淚,卻叫眼尖的丫頭看見,去告訴了譚夫人。
這一下更是了不得,譚夫人足足數落了寶笙一盞茶的工夫:“母親提點兩句,你就做出這樣一副委屈的樣子,叫下人看笑話。你在家裏做女兒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嗎?”“原想著娶了你進門,能約束文錫一些,讓我也少操些心,沒想到你這麽不中用!”
寶笙出門的時候,譚夫人猶當著幾個丫頭仆婦的麵,抱怨“小門小戶的女孩子,真是上不了台麵”,如此一來,寶笙在譚家越發難挨了,連譚夫人身邊幾個得臉的傭人也敢給她臉色看。
她偶爾回一趟家,隻敢偷偷跟母親訴苦,母親也沒有法子,隻是一味勸她忍耐。父親卻隔三岔五地跟她打聽譚家的事情,前一陣子實業部空出了一個司長的位子,父親便示意她去跟文錫父親提一提,可這種事情在譚家哪裏輪得到她說話?後來那職位委了別人,父親問她怎麽跟譚秉和說的,寶笙隻好說自己沒有機會提,父親當時就變了臉色,她姐姐蘇寶瑟在邊上冷笑道:“人家自己攀了高枝,哪還想得到家裏人?”
蘇寶笙隻覺得她的世界翻轉得竟這樣措手不及,而她卻毫無對策。
顧婉凝和歐陽怡這一日沒有下山,晚上兩個人頭挨頭睡著,卻有說不完的話。
“寶笙的事情我也沒有法子,一說起來就頭痛。”歐陽怡用手托著腮,靠在床上,“這一下,看安琪還敢不敢喜歡那個霍仲祺?”
顧婉凝擁著一個抱枕,側身倚在床頭,輕聲道:“我覺得小霍人倒不壞。”
歐陽怡一哂:“你是虞四少的女朋友,他在你麵前自然是安分的。寶笙結婚那天,安琪和譚昕薇僵成那個樣子,他倒沒事人一樣。我就看不得他那種自命風流的做派。”
婉凝瞧著她一臉不屑的樣子,笑道:“小霍不是自命風流,是真的風流。他討女孩子喜歡,你也不能怪他。”她說著,想到之前在馬場時霍仲祺的悵然無限,便道:“不過,安琪要是放下他,倒也好。小霍好像已經有了心上人了,隻是不知道因為什麽緣故,沒有在一起。”
歐陽怡聽了奇道:“真的?”
“嗯。”顧婉凝點點頭,“我之前聽他提起過一次。”
歐陽怡想了想,忽然促狹道:“那你該告訴安琪。他這裏既然求而不得,安琪倒正好乘虛而入。”
顧婉凝笑道:“那可不行。小霍去追女孩子,再沒有不成的,我猜他不過一時阻滯罷了。你可千萬別去攛掇安琪。”
歐陽怡笑道:“就怕安琪太好強,非他不可。”
婉凝卻搖搖頭:“安琪的脾氣總是要人寵著的,小霍若是不去招惹她,等她遇見更好的,也就算了。”她說著,卻見歐陽怡捋著睡袍上的綢帶,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下,“你想什麽呢?”
歐陽怡麵上微微泛紅,咬了咬嘴唇,悄聲問道:“我問你……整天跟在虞四少身邊的那個人,是怎麽回事?”
顧婉凝聞言一愣:“你說誰?”
歐陽怡臉色更紅,低頭隻盯著胸前的綢帶,稍稍提高了聲音:“就是不怎麽說話,虞四少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的那個。”
顧婉凝一驚,她問的竟然是衛朔,隨即掩唇而笑,也不說話,隻盯著她,卻見歐陽怡兩頰如火燒一般,就快要趕上窗外的霜葉了。婉凝作勢歎了口氣:“我原先隻知道安琪到棲霞來,是為了碰小霍,原來你也是為了別人。”
歐陽怡羞道:“我哪有?”
顧婉凝含笑瞧著她,輕聲說:“衛朔的父親在虞家很多年,他從小就在虞家長大,一直跟著虞浩霆。”說罷,又想了想,笑道,“怕是除了睡覺以外,他時時都在虞浩霆身邊,我倒沒見過他有什麽女朋友,也沒聽人說起。隻是——”
歐陽怡靜靜聽著,心思都在她的話上,婉凝一停,她就忍不住問道:“什麽?”
顧婉凝莞爾一笑:“我瞧著他除了虞浩霆,其他什麽事都不關心。衛朔那個人,平時硬得像塊石頭似的,可是,之前有一次我們出去,虞浩霆受了傷,他眼淚都要出來了……”
歐陽怡聽了,喃喃道:“他是虞四少的侍衛長,當然要盡心護衛他的安全。”
顧婉凝遲疑了一下,說:“……我隻是覺得,他不大有心思在其他事上。”
歐陽怡默然了一陣,忽然轉了話題:“你一口一個虞浩霆,難道你當著他的麵,也這樣叫他麽嗎”
顧婉凝黑暗中麵色一紅:“起了名字不就是給人叫的嗎?”
兩人絮絮說著,都有些困倦了,才挨在一起漸漸睡去。
不想,過了午夜,虞浩霆卻突然來了。
他一見郭茂蘭,也沒有別的話,隻是麵無表情地問了一句:“她睡了嗎?”
郭茂蘭點了點頭,又補道:“顧小姐晚上心情還好,和歐陽小姐聊了很久。”
虞浩霆聞言麵色微霽:“我去看看她。”說著,就要上樓,郭茂蘭連忙叫了一聲:“四少。”虞浩霆停了腳步,回頭看他,郭茂蘭道:“顧小姐和歐陽小姐在一起。”
虞浩霆聽了,微一聳肩,便停在樓梯上。
郭茂蘭道:“我叫人去問一問,看小姐睡著了沒有。”
虞浩霆卻搖了搖頭:“不用了。”說罷,緩緩下了樓梯,竟是要走。
“四少,夜深露重,不如您就在這兒休息吧。”郭茂蘭一向甚少主動安排虞浩霆的行程,隻是聽命,然而今日這番情狀,他看在眼裏,心中竟無端地生出一點不忍。
虞浩霆聽了他的話,略站了站,還是走了出去,淡然拋下一句:“別告訴她我來過。”
他一路走出去,隻見滿庭的楓葉窸窸窣窣地搖在夜風中,月光落到哪兒,哪裏的片片霞紅就覆上了一層薄霜。
邵朗逸和康雅婕訂婚的消息突然見報,南北皆驚,諸般猜測剛一風生水起,康瀚民已通電海內,稱北地四省即日起改易旗幟,服從江寧政府。與此同時,康氏在南線的駐軍和蔡正琰齊齊向劉民輝發難,半月之間,劉民輝已無力應對,困守興城。
而康雅婕的到來,則成了江寧交際場中最熱鬧的話題。
江寧的六朝金粉與她自幼生長的北方是兩個迥異的世界,不過,作為四省督軍康瀚民的掌上明珠,她的氣質和排場同江寧的名媛淑女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自幼的教養多半沿襲了俄式貴族女子的教育,言談舉止間除了少女的嬌柔俏麗之外,別有一種雍容嚴整。
因為康雅婕和邵朗逸隻是訂婚,還未正式行禮,所以她到江寧來並沒有住在邵家,反倒是包了國際飯店頂樓最好的兩個套房。
這些天來,除了拜訪邵家的親眷,邵朗逸還陪著她遍賞江寧的名勝,跳舞看戲,禮物不斷,康雅婕也是綺羅叢中長大的,這樣的繁華倒還不十分看在眼裏。然而,他日日叫人送著不合時令的鮮花到國際飯店來,每次都是一張素白壓花的卡片,流麗落拓地寫著幾行詩歌:
“我對幸福久已陌生,享受幸福反覺新鮮,
一種隱憂在折磨我的心,隻怕:凡可愛的都不可信。”
“我記得那奇妙的瞬間,你出現在我的眼前,
好像曇花一現的幻影,好像純潔的美的精靈。”
“心房如果不曾燃過愛的火焰,瞧她一眼——就會了解愛的情感;
心靈如果已經變得冰冷嚴寒,瞧她一眼——就會重新萌發愛戀。”
……
沒有題贈,沒有落款,隻有一簇一簇火苗般的句子燒得她臉頰都燙了,她每每望著邵朗逸的灑脫俊朗,就忍不住會想:原來,她一直等著的就是他。
“冷不丁地跳出來個康雅婕,徐家二小姐可要哭死了。”魏南芸輕輕一笑,將手裏揀選出的一枝竹節海棠遞給虞夫人。
虞夫人接了那花,端詳著插瓶的位置,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來:“我瞧著康瀚民的這個女兒還不錯,且不說他們軍政上頭那些事情,單看人才相貌,跟朗逸在一起,也算是差強人意了。”
魏南芸聽她如此說,心思一轉,笑道:“能讓夫人誇獎倒是不容易,那夫人覺得,跟庭萱比起來怎麽樣?不是說康瀚民原先還想把她嫁給咱們老四嗎?”
虞夫人檢點修剪著花枝,淡淡一笑:“若說相貌,那是春蘭秋菊;若說韻致,到底還是庭萱好些。”
魏南芸眼波一飄:“怎麽說?”
虞夫人道:“霍家世代簪纓,詩禮傳家,豈是康家能比的?康瀚民這個女兒雖然教養也好,但是一看就知道是驕縱慣了,有小性的。還好是朗逸,最沒脾氣的一個人。要不然,單是浩霆現在那個姓顧的女孩子,她就容不下。”
魏南芸聽了“撲哧”一笑:“夫人也太替浩霆著想了。他們這樣年紀輕輕的,要是沒點兒拈酸吃醋的勁頭,倒也沒意思了。”
虞夫人擱了花剪,自取了些輕白的林檎花略加裝點:“虞家的少夫人若是連這點氣度都沒有,將來還怎麽……”她語意一頓,忽然轉了話題,“你前幾天說,浩霆和那女孩子又鬧起來了?”
魏南芸點了點頭:“和上回一樣,浩霆又住到陸軍部去了。”
虞夫人皺眉道:“是為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