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上簽/她就是他的一枕幽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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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岩寺在櫨峰的半山,隆冬時節紅葉盡落,唯此時綿綿雪意掩去寒枝嶙峋,才有了一番清曠韻味。
    因為昨日謝致軒陪母親到寺中敬香回來,說起櫨峰雪景上佳,虞浩霆想著閑來無事,有心和婉凝過來賞雪,謝家小妹致嬈見狀,便慫恿霍仲祺一起,前些日子小霍待她總不大熱心,這次卻一口就應了。
    樂岩寺因著聲名地利,時常招待江寧的達官顯貴,今日虞浩霆要來,寺中諸事自然早有打點。隻是他沒有禮佛的習慣,不過是賞雪品茗,此刻人一到,就被知客僧人請到了寺中別苑。
    佛寺的庭院不像尋常園景講究匠心巧運,不見奇岩珍石,但求衝靜空寂,且山寺臨崖,覽的是層巒疊嶂之景,因此苑中應季的不過兩樹蠟梅,枝枯瓣弱,又被了積雪,花無可觀,唯清香之氣滿庭四溢。
    “可惜皬山不積雪,要不然,紅梅映雪一定很好看。”顧婉凝看著櫨峰覆雪之後的清寂開闊,雪落無聲,想起皬山園中的梅樹,不由感歎。
    “皬山不是不積雪。”虞浩霆遞過一盞熱茶給她,含笑解釋道,“是有些地方引了溫泉,地氣太暖。要是真的都不積雪,怎麽叫酌雪小築呢?下回有雪的時候,我們就過去。”
    四人談笑了片刻,致嬈便拉著霍仲祺去求簽,說是樂岩寺的佛簽極靈驗的。小霍雖然素來不信這些,但身臨此境,也隻好入鄉隨俗;婉凝沒有見過人求簽,也想看看是怎麽回事,一班人便去了前殿。
    “你心裏默念著想問的事情,然後就這樣——”謝致嬈捧了簽筒給顧婉凝演示,才抖了兩下便跌出一支簽來,致嬈撿起來一看,是支“上吉”,說了句:“我是在教你的,這支不算!”便插回了簽筒,遞給顧婉凝,“你來試試。”
    婉凝微顰了下眉,笑道:“可我沒什麽好問的。”說著,學著致嬈的樣子抖了幾下簽筒,有一支跳出了大半,她還要再晃,虞浩霆已將那簽抽了出來:“這樣就行了。”致嬈湊過去看時,見是一支“上上”,便笑道:“你運氣倒好。”說著,促狹地看了一眼虞浩霆,“四哥哥,你要不要也抽一支?”
    虞浩霆接過簽筒搖了兩下,抽出一支來,捏在手裏看了看,竟也是一支“上上”:“不會今日這簽筒裏隻放了上簽吧?”
    “那我也試試?”小霍笑著將簽筒拿在手裏,微一沉吟,晃出一支“中平”,“這裏的和尚還算老實。”
    致嬈見他們都抽過了,又鄭重捧了簽筒,閉目輕搖,跳出來的那支簽卻是支“中吉”,她嘟了嘟嘴:“剛才我沒想好,這支也不算!”
    霍仲祺笑道:“怎麽能不算呢?總比我這支好。”
    謝致嬈卻不依,仍是把那簽丟了回去:“我不管,我就不信擲不出一支好的。”說著,小心翼翼地晃了許久,才掉出一支,霍仲祺撿在手裏看過,莞爾一笑:“還真被你撞上一支好的。”
    致嬈搶過來一看,果然是支“上上”,笑意甜潤地看了他一眼,說了句“我去解簽”,轉身便走。
    他們三人跟過來的時候,解簽的僧人剛寫好一句簽文,虞浩霆一看便道:“小霍,致嬈這一簽問的是你。”
    謝致嬈頓時兩頰飛紅,卻並不羞怯,反而挽了霍仲祺的手臂,嬌嗔道:“四哥哥,你再欺負我們,我就告訴姑姑去。”
    虞浩霆上下打量了霍仲祺一眼,閑閑道:“這麽快就‘你們’了?”
    謝致嬈一時語塞,霍仲祺便輕輕脫開了她,上前去看那簽文——“鳳隻鸞孤久未成,而今琴瑟正和平。殷勤待仗高人力,管取鸞吟合鳳鳴”,顯是問的姻緣。
    致嬈拿起看時卻沒了方才的欣喜,喃喃了一句:“這也算上簽?”
    “不知檀越這一簽要問什麽?”解簽僧人這一問卻問住了顧婉凝,求簽所問自有定規,不外家宅、謀望、走失、行人幾樣,她卻並不知道,想了一想,認真地答道:“我想問問我的學年論文能有多少分?”那僧人一愣,謝致嬈掩唇笑道:“沒有問這個的,嗯,你這個嘛——”轉頭看了看小霍,“算是前程?”
    虞浩霆攬了她微微一笑:“既然是上簽,當然是問姻緣。”
    解簽的僧人唯恐顧婉凝又問出什麽稀奇古怪的,慌忙提筆蘸墨,行雲流水地寫了簽文。
    顧婉凝一麵看那簽文,一麵對虞浩霆道:“那要是下簽,問什麽?”
    “要是下簽,自然是要重新擲一支了。”
    顧婉凝這支簽更是直白——“姻緣至日不須尋,何必區區枉費心。有意栽花花不發,等閑插柳卻成林。”虞浩霆一見,攬在她腰間的手臂緊了緊:“這一簽倒是準的。”
    婉凝頰邊熱了一熱,笑道:“那你這一簽,也問姻緣嗎?”
    虞浩霆卻搖了搖頭:“這件事你問過了,我就不必問了。”說著,對解簽僧道,“您隨便寫一解吧,我隨緣。”
    那僧人點了點頭,道:“檀越恐怕隻有‘謀望’二字還可以問一問。”說著,筆走龍蛇亦將四句簽文寫了出來:“傲吏身閑笑五侯,公私出入遇源頭。江山一夜春風起,吹散進人麵上愁。”眾人看時,霍仲祺先笑道:“這頭一句就不是解給四哥的。”
    四人的簽裏,隻有小霍是支“中平”,那僧人一問,他想也不想,便道:“我也問姻緣。”
    謝致嬈聽了,皺眉搶道:“他不問姻緣!”
    霍仲祺卻不以為然:“我也就隻有這件事可問了。若是不好,我不信就是了。”
    那僧人隻好提筆寫了:“望梅榴花灼灼紅,近看顏色也朦朧。雖然成就鴛鴦偶,不是愁中即夢中。”小霍低眉一笑:“既然還能‘成就鴛鴦偶’,總不算是太壞。”
    上元夜難得一場大雪盡覆江寧城,虞浩霆想起那一日在起紅梅映雪的事,便約了邵朗逸一班人第二天到皬山賞雪。酌雪小築外頭數十株被雪紅梅,烏梅、朱砂、鐵骨……遠看皆是胭脂琉璃,紅愈豔,白愈潔。
    霍仲祺一路過來,幽幽梅香之中繞著幾許笛音,依稀是《好姐姐》接了《皂羅袍》,婉凝還沒學《驚夢》,那就是韓玿在度曲了。他隨手折下一枝梅花,拂著上頭的落雪往花廳走。剛到廊下,聽見笛音一落,便幾步趕到門口,人還沒進去,先笑念了一句道白:“鶯逢日暖歌聲滑。”顧不得脫大衣,手裏的梅花便充了柳枝。
    “人遇風情……”後麵一句還沒念完人便是一怔,一架紫檀織繡圍屏前玉立婷婷掩唇而笑的,不是韓玿,卻是謝家小妹致嬈,身上一件明黃底子繡著折枝杏花的長旗袍,花容明麗,麵上更罩了薄薄一層嬌紅。
    “這可巧了,杜麗娘剛歎過‘沒亂裏春情難遣’,柳夢梅就到了。”邵朗逸一笑,手裏的笛子朝小霍虛點了一下,“怎麽?忘詞了?”
    “我在外頭聽見你們‘遊園驚夢’,還以為是韓玿……”霍仲祺說著,擱了手裏的梅花,“我不搗亂,你們接著來。”
    韓玿悠然笑道:“你的《山桃紅》最拿手,正好跟致嬈搭戲。”
    小霍脫了大衣交到丫頭手裏:“我這樣子,哪兒像柳夢梅?”原來他今日過來,身上穿的連大衣卻都是戎裝。謝致軒打量著他,亦是好笑:“你如今怎麽跟浩霆似的?”
    “習慣了。”
    “你是嫌我不如韓玿唱得好嗎?”致嬈一句嬌嗔落下來,眾人都默然含笑,小霍見她目光殷殷隻是望著自己,灑然一笑,揀了那枝梅花在手:“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順路兒跟著杜小姐回來,怎生不見?”致嬈連忙掩了笑意,做出隱幾而眠的睡姿來。
    霍仲祺剛念到“小姐,咱愛煞你哩!”一眼瞥見虞浩霆陪著顧婉凝進來,她手裏捧著個青瓷膽瓶,裏頭錯落了幾枝綠萼白梅。小霍不自覺地聲腔一滯,韓玿手中的檀板重又輕輕扣過,他才連忙開口,難免有些氣息倉促:“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這些日子,顧婉凝也看出小霍和致嬈頗有些妾意郎情的意思,此時見他們合扮《驚夢》,夢酣春透,倒是可堪玩味,悄聲對虞浩霆道:“他們兩個人是在戀愛嗎?”
    “我沒問過小霍,十有八九吧。說起來,這兩個人也算是青梅竹馬。”
    婉凝看著他二人“轉過芍藥欄前”“緊靠湖山石邊”——珠聯璧合宛如金童玉女一般,不由讚道:“果然是佳偶天成。”
    虞浩霆在她手上輕輕一握:“我們才是佳偶天成。”
    婉凝蹙眉一笑:“你現在怎麽這麽小氣?”
    虞浩霆俯在她耳邊悄道:“誰叫你總是對我特別小氣?那我隻好對別人小氣一點。要不然,我太不劃算。”
    一時杜麗娘驚了夢,致嬈便問小霍:“我的《驚夢》是跟季惠秋學的,韓玿是和楚橫波學的,你瞧著有什麽不一樣嗎?”霍仲祺想了想,笑道:“你扮春香一定比韓玿好。”致嬈秋波一挑,嘟了嘟嘴:“你就直說他的杜麗娘比我好就是了。”
    “小霍是說你俏,演花旦最好。韓玿的閨門旦壓過文廟街的大小角兒,可要演紅娘、春香,就不像了。”邵朗逸和他們說笑了幾句,忽然回頭招呼顧婉凝,“你和韓玿學戲也有些日子了,我還從來沒見識過,揀你拿手的來一段兒?”
    “我沒什麽拿手的,隻《思凡》學得最久,我唱那支《風吹荷葉煞》吧。”婉凝說著,看了看韓玿,“反正我師傅在這兒,就算唱得不好,你們也不好意思說。”
    《思凡》尤重身段,色空手裏一把拂塵必不可少,她平日度曲的時候拿折扇替過,眼前卻沒有趁手之物,一遲疑間,邵朗逸從那尊青瓷膽瓶裏抽出一枝綠萼遞了過來。
    “今日師父師兄,多不在庵。不免逃下山去,倘有機緣,亦未可知……”婉凝極少在人前獻唱,初初兩句念白麵龐便微泛輕紅,好在《思凡》原本就有嬌羞含情之態,卻是未成曲調先有情,待兩句水磨腔出來,方才漸入佳境。“學不得羅刹女去降魔,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她唱功尚澀,但音色極美,神情離合間亦喜亦嗔,如怨如慕,手中的白梅襯著柔綠的淨色旗袍,映在花蝶委婉的織繡圍屏上,宛如一抹春光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