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上簽/她就是他的一枕幽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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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仲祺手指輕輕扣著拍子,恍然想起舊年她在燕平初學戲時的情形。那時候,她在暮春的花影笑念“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豔得他心裏一聲呻吟。哪怕他也隻是遠遠看著,哪怕心底一絲竊喜總是籠了憂色,但終究會有那麽一點希冀。那天在西山,她應了等他回來,給他唱《佳期》的。
等他回來……可那佳期再不是他的。要是當日他沒有走,眼前種種,會不會就不一樣?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他心裏連一個“悔”字都寫不出。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晚她枕在他胸口,他為她唱《驚夢》,她說“我聽見你的心跳了。像火車”。他把她裹在衣裳裏為她遮雨,濕冷紛亂的雨水撲在他臉上,懷裏微微震顫的輕軟卻點燃了他的心。那些事他不敢去想,隱匿在心底深處的悸動一閃出來,他會覺得對不起四哥。
還有些事,他不能想。
她抓著他的衣襟,散亂的劉海被涔涔冷汗粘在額上,淡青色的旗袍上洇開一朵血花:“你要是有辦法,就帶我走。”她緊緊攥住他的手臂,眼裏一層水霧,雪白的麵孔幾乎是扭曲的:“……仲祺……孩子。”
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心能這樣疼。不相愛的兩個人,怎麽也會有這樣刻骨銘心的喜憂?可是,她和他,仿佛什麽也沒有。
仿佛隻是他自己的一枕幽夢。
驚夢,驚夢。無論多驚心的夢,到頭來都隻能一去無痕。
雖然成就鴛鴦偶,不是愁中即夢中。
他想起那一日的簽文,心裏一澀,唇角劃出的卻是一抹笑意溫存。
她就是他的一枕幽夢,那他能不能永遠都不要醒?
“恨隻恨,說謊的僧和俗——
哪裏有天下園林樹木佛?
哪裏有枝枝葉葉光明佛?
哪裏有江湖兩岸流沙佛?
哪裏有八千四萬彌陀佛?”
旗袍總是不便,婉凝的身段便省了許多,眼前又都是相熟的人,做不來嚴絲合縫的活潑俏皮,一笑一顰間猶是平素的姿儀清美:“從今去把鍾鼓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年少哥哥——”唱到此處,她頰邊忽然一紅,聲腔低回,“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婉凝自知功架疏淺,這些人又都是自幼聽慣了名角的,才一唱完,便忍不住吐了下舌頭,眾人都笑,邵朗逸用笛子輕輕擊了下掌心:“你這樣子倒還有點兒小尼姑下山的意思。韓玿,你說呢?”
他此言一出,婉凝麵色更紅,虞浩霆執了她的手笑道:“讓他們說去!以後你就隻唱給我一個人聽。”話雖是玩笑,他的心思卻半真半假,她原本就這樣美,著意含情弄態更叫人覺得心弦撩動,美不勝收。她剛才說他小氣,他自己也覺得這念頭莫名其妙,可是她的事,他寧願小氣一點。也許人都是這樣,太在乎的東西,別人碰一下就會覺得是搶。
午後微雪,一行人沿著山路閑看梅花,致嬈拖著霍仲祺落在後麵,她見虞浩霆握了婉凝的手放在衣袋裏,抿嘴一笑,暗自咬了咬唇,輕輕脫了手套,亦把手探進了小霍的衣袋。霍仲祺察覺她的動作不由蹙了下眉,見她垂著頭,頰邊緋紅,唇角噙笑,心底輕歎卻也無可奈何,隻默然伴著她往前走,盡力把心緒都放進眼前的銀裝素裹紅梅點點之中。致嬈走了一陣,手指在他衣袋裏蜷了幾下,忍不住抱怨:“你衣裳裏這麽涼!”霍仲祺若無其事地笑道:“好好的你幹嗎把手套摘了?”致嬈擰了擰眉頭,嘟著嘴不作聲,走在他們前頭的韓玿回過頭來卻是對霍仲祺莞爾一笑,停了腳步:“連女孩子的話都聽不懂了,這可不像你。”致嬈聽了,終是羞澀,麵上再撐不住,抽開自己的手,快步趕到了前頭。
婉凝虞浩霆漫步而行,一麵看四周的景致,一麵聽他同邵朗逸閑話。虞浩霆見致嬈甩下小霍獨個兒過來,奇道:“你怎麽不賴著小霍了?”致嬈聞言,笑吟吟地挽在他臂上:“四哥哥,我賴著你不成嗎?”
虞浩霆打量了她一眼,道:“你是有事要跟我說吧?”
致嬈笑道:“我是有事要求你呢!我難得跟你開口,你可不能駁我。”
虞浩霆還未答話,邵朗逸忽然插話道:“我知道了,你是想跟浩霆求一張調令,把小霍調到檀園去給你站崗是不是?”
致嬈麵色嬌紅,狠狠剜了他一眼,卻聽虞浩霆正色道:“嗯……也不是不行,隻是把他連降三級也還高了些——到檀園去站崗,少尉也就夠了。”
致嬈扯了扯他的手臂:“什麽呀?四哥哥,你也取笑我。”
虞浩霆麵上微露了一絲訝異:“不是小霍的事嗎?那是什麽?”
致嬈知道他們慣了取笑自己,也不著意計較,隻道:“你就讓他老老實實待在江寧好不好?”虞浩霆正色道:“一個陸軍少校該待在哪兒,還用不著我來安排。你得問問他自己的意思。”
致嬈正要反駁,邵朗逸笑道:“致嬈,這就是你不曉事了,小霍如今正是萬裏覓封侯的心氣,你偏來跟他搗亂,不是故意叫他不痛快嗎?”
“你們這些人,整天就盤算著打打殺殺;我哥呢,就是錢進錢出,有什麽意思?”致嬈說著,扁了扁嘴,“仲祺和你們才不一樣呢,他是為著好玩兒罷了。”
一直沒說話的謝致軒這時方才開口:“小霍好不容易有點誌氣,你要是為他好,就該成全他。”致嬈卻不以為然:“這樣的誌氣,不如沒有。”
虞浩霆道:“你哥哥說得對,丈夫處世以功業自許,是人之常情。”
致嬈一時未及分辯,忽聽顧婉凝輕聲笑道:“你們說以功業自許,無非是修齊治平。就怕所謂‘修身齊家’,不過是拿聖人的話當個幌子,都以‘治國平天下’自許,那才壞了。你們看不起沒誌氣的人,可要是人人都沒有這份誌氣,反而天下太平呢。”
虞浩霆一怔,謝致軒卻促狹笑道:“浩霆,這是閨怨,悔教夫婿覓封侯,你聽出來沒有?”
婉凝頰上微紅,神色卻愈發端正了:“我是就事論事,乾卦‘用九,見群龍無首,吉’,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虞浩霆見她說得正經,不由好笑,握了握她的手,道:“你這可是望文生義了,用九是六爻始卒若環,無首無尾,‘乾元用九,天下治也’。你這麽讀易,用不著請先生,我勉強也能教你幾天。”
婉凝不過閑時翻書初初看到這一節,隨口講了出來,此時被他勘誤,便知道是自己冒失謬引經書,赧然一笑,麵露愧色。負手而行的邵朗逸卻笑道:“占驗之辭原本就模棱兩可,易學亦有象數和義理之分,古往今來,做解的人太多,你也不能說她一定就錯,誰知道當年周公是怎麽想的?”說著,笑謂婉凝,“我瞧著你解得倒好,改天我卜一卦,請顧小姐指點迷津。”
錦西既定,江寧與灃南戴氏便成了對峙的局麵,南北局勢卻反而隱了劍拔弩張之態。
十餘年前,虞軍和陶盛泉在沔水一戰,錯失寶沙堰後,節節失利,丟了大半個鄴南,江寧震動。直到唐驤在嘉祥奇襲得手,重挫陶氏精銳,才保住了陵江門戶。此後幾年間,兩軍一直膠著在沔水、禹嶺一線,幾番和戰之下,始終互有勝負,難分優劣,於是近十年來,雙方都不肯再輕啟戰端。
邵朗逸端詳著地圖上用紅筆粗描出的痕跡,對虞浩霆笑道:“你這久別勝新婚的時候,也不肯消停一陣子嗎?”
“連你都覺得我該消停一陣子,戴季晟肯定也這麽想。”虞浩霆頭也不抬地答道,“他不是要看我練兵嗎?我就給他看。這次第七軍在鄴南演習,正好也讓其他人觀摩一下……”他正說著,郭茂蘭忽然在門口敲了兩下:“總長。”
虞浩霆抬頭看著他,隻等後話,卻見郭茂蘭躊躇地看了邵朗逸一眼,“邵司令。”虞浩霆見他這個神色,不免有點奇怪,於公於私他跟邵朗逸都沒什麽可避諱的:
“什麽事?”
郭茂蘭還是不說話,反而快步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兩句,虞浩霆臉色微微一變,跟邵朗逸招呼了一句,就往外走:“我有點事情,演習的事回頭再說。”從勤務兵手裏接過大衣,一邊穿著一邊問等在走廊裏的周鳴珂,“你聽清了嗎?”
周鳴珂小心翼翼地答道:“我當時離得遠,隻聽見顧小姐說‘怎麽辦’和‘孩子’,還有……‘大夫怎麽說’。下午小姐說要去見同學,沒有叫官邸的車子,郭參謀不放心,讓齊振跟著,剛才他打電話回來,說小姐去了慈濟醫院。”他一邊說一覷看虞浩霆的臉色,隻見他目光犀冷,薄唇緊抿。緊跟在他們身後的衛朔同郭茂蘭對視了一眼,兩人眼裏都是一樣的如臨大敵。
不合時宜的孩子總叫人糾結萬端,不知所措;可是滿懷期望迎來的孩子,就一定會幸福嗎?
顧婉凝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突然聽見外頭一陣喧嘩——“怎麽回事啊?你們怎麽回事?這是產科,哎,你們不能在這兒!你們……”
醫院裏怎麽亂成這樣?不等她蹙眉,房門被人猛地從外頭推開,“砰”的一聲撞在牆上,瞬間衝進來幾個軍裝男子,坐在門邊的護士嚇了一跳,剛要起身阻攔,立刻就被人按住了。
虞浩霆一把握住婉凝的肩膀,目光像要把她釘進眼裏:“你……”嘴唇翕動了兩下,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醫生聞聲從診療室裏走了出來,一見這個情形,驚怒道:“你們是什麽人?出去!這是產科診室。”
虞浩霆把婉凝箍在懷裏,逼視著那醫生,聲音異常冷迫:“我的孩子怎麽樣了?”
女醫生一愣,眉頭擰成了“川”字:“家屬也不能待在這兒,你們馬上出去!”
郭茂蘭連忙上前賠著笑臉溫言勸道:“大夫,能不能麻煩您先出來一下,我們長官……呃……和這位小姐有話要說。”
那醫生聽了,又氣憤又詫異:“荒謬!你們在這兒影響……”
虞浩霆眼神一冷,將她後麵的話堵了回去:“你要是敢動我的孩子,我讓你後悔一輩子。”
“虞浩霆!”婉凝急忙拉了一下他的手臂,低低道,“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