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新歡/你們和別人並沒有什麽不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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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書房。”邵朗逸引著顧婉凝沿遊廊走到一處翠竹掩映的所在,灰簷素壁,隻門窗透出一點略泛了舊意的赭紅。
“書房?”婉凝抬頭看時,見門楣橫匾上寫著“懶雲窩”三個字,卻是不得要領,“這名字有趣,是有典故的?”
“典故沒有,有一首元人的小令。”
邵朗逸拾階而入,徑自進了內堂,自水注中取水研墨,隨手寫了出來。婉凝環顧四周,他這間書房裏卻沒有幾本書,架上隻散摞著各式碑帖卷軸,也不甚齊整。待邵朗逸寫畢擱筆,她才走近去看他的字:
“懶雲窩,醒時詩酒醉時歌。瑤琴不理拋書臥,無夢南柯。……客至待如何?懶雲窩裏和衣臥,盡自婆娑。”
婉凝讀來莞爾:“你這哪裏是書房?睡房還差不多。”又細看了一遍,道,“你這樣的人,也學瘦金書嗎?”
“趙佶的字,李煜的詞,亡國之君的東西盡有好的。既然是好的,就沒什麽不能學,‘因人廢藝’才是心虛。”邵朗逸閑閑一笑,“我聽說你在學校裏也常常練字的,你寫幾個字我瞧瞧?”
婉凝連忙搖頭:“我不會,我都是自己練著玩兒的……你怎麽知道我在學校裏常常練字?”
邵朗逸笑微微地移開鎮紙,重又展了一頁素宣:“我知道的事情多著呢。我還知道你有個女同學在和昌懷基地的小空軍談戀愛,還介紹了個男朋友給你,是不是?”一邊說,一邊擇了支兼毫湖筆遞過來。
他如此一說,婉凝便猜度這種事情多半是出自韓佳宜之口,也不再追問。隻是搦管在手,一時卻想不出要寫什麽,轉眼間見他書案邊掛了一幅瘦金書的立軸,上頭一首近人的七絕叫她微微一怔:“這個……我隨口說起的,你也喜歡嗎?”
邵朗逸旋著手裏的墨錠,笑意委婉:“你看看落款。”
顧婉凝依言去看那條幅上的款識,開頭便是“庚申孟春”,她不甚熟悉幹支紀年,就著今年向前算過才恍然省悟,她“隨口說起”的時候,這幅字已寫成五年了。並非是因為她“隨口說起”,人家才寫了掛在這裏的。她一算明白,不免有些訕訕,便低頭運筆掩了麵上的赧然,邵朗逸也不多話,隻去看她的字——一行顏楷隻將將能算端正,莊重沉著都談不上,更不要說氣度森嚴,渾穆中得險勁之趣了。“顏楷雄強渾厚,風棱射人,最講筆力的。”邵朗逸說著,虛籠了她執筆的右手接著往下寫,“歐陽修說顏真卿忠義出於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他言到此處,忽然覺得手裏一空,顧婉凝突然擱了筆:“我寫不來。”
邵朗逸又看了一眼紙上那半首絕句,已然明白她的字為什麽學的是歐楷,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一派就事論事的語氣:“嗯,你一個女孩子,又是初學,臨顏楷倒不如先學虞世南。”
他正要提筆續完剩下兩句,忽然有丫鬟隔著湘妃簾在外頭通報:“公子,夫人來了,叫人在鬧紅一舸備了晚飯,問您和二夫人……”她話還未完,康雅婕的貼身丫頭寶紋已經抱著樂蓁到了堂前,不及行禮,懷裏的一雙小手便撥著簾子嬌嬌喚道:“爸爸。”
邵朗逸一笑擱筆,把女兒抱了進來,對婉凝道:“二夫人,你要不要去?”
顧婉凝微笑搖頭:“那邊晚上風大,我回蓼花渚去了。”
鬧紅一舸是築於泠湖北岸的不係舟,“舟”畔有大片碧荷,自入夏起便青蓋亭亭,此時更是水佩風裳,冷香嫣然,正是消夏的佳妙所在。邵朗逸叫人折了一朵荷花給蓁蓁拿在手裏,一路把玩著過來,康雅婕憑窗而望,隻覺湖岸柳影之間,他的人愈顯風雅清俊,肩上的小人兒襯著大過碗口的一朵白蓮,粉妝玉琢一般,顧婉凝卻並沒有跟來。嗯,她還算識趣。
邵朗逸上了“船”才放下女兒,叫人帶著蓁蓁去船尾看魚,康雅婕才款款走到他身邊,惑然問道:“不是說她跟你在一起的嗎?怎麽不過來?我這個做姐姐的,這麽沒有麵子。”
邵朗逸並不接她的話,隻揀了桌上的一碟菱角,手起刀落,剝得十分利落專注:“我有沒有說過,你不要到泠湖來?”
康雅婕聽他口吻淡靜,也拿不準他是不是生氣,心中不免發虛:“我又不會把她怎麽樣,我不過是想,一家人總該多親近些。”
邵朗逸卻隻低頭剝著手裏的菱角,既不說話,也不看她。康雅婕安靜了一會兒,見他仍是不理不睬,忍不住有些窩火:“我對她這麽客氣,你還不滿意嗎?你知不知道別人都是怎麽說的?她不必出去見人,倒是無所謂,反倒要我聽著……”
邵朗逸剝出手裏最後一個果仁,抬起頭來溫存一笑:“雅婕,你這麽賢惠得體,辛苦了。”康雅婕原是等著他著惱的,不想他卻突然不倫不類地讚了自己一句,下麵的話便不知從何說起了。
邵朗逸擦了擦手,接著道:“其實,我一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又怕你不高興。如今看你和婉凝處得這麽好,我也就放心了。我打算再納一位如夫人,你覺得怎麽樣?”他說罷,便把孫熙平叫了進來,指了指桌上剝好的菱角,“把這個送到蓼花渚去,跟二夫人說,嚐個鮮就算了,這東西吃多了傷脾胃的。”
康雅婕猶自震驚於他剛才的話,卻是無暇理會他這番做作,孫熙平一退出去,她便立刻衝到邵朗逸麵前,逼視著他:“你到底想怎麽樣?”
邵朗逸卻是不慌不忙:“說起來,她跟我也有好幾年了。先前是礙著我沒有成家,夫人沒來,總不好叫妾侍先進門;後來咱們結了婚,我隻想著你,眼裏再看不見別人的。現在想想,總要給人家個名分,你也不想我是個薄情寡義的人吧?”
康雅婕眉心緊蹙,眼裏幾乎要冒出火星來:“她跟你好幾年了……我怎麽不知道?”
“這種事我平白跟你說,不是惹你不痛快嗎?你要是不信,去問孫熙平他們:我在梅園路的那處房子,住的是什麽人。”
“那你幹嗎不娶她,要娶……”
邵朗逸臉上罕見地露出了一絲尷尬:“男人嘛!多少有點兒貪新忘舊。我也是這幾天才覺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跟了他好幾年?那她這個邵夫人算是新人,還是舊人呢?康雅婕一念至此,惱怒忽然變成了氣苦,一顆接一顆的眼淚接連滾了下來。
邵朗逸一見,要伸手去拭她的眼淚,康雅婕一把就甩開了他,退到窗邊,隻望著窗外的一湖田。邵朗逸不緊不慢地跟過去,從背後環住了她的腰,她掙了兩下沒有掙開,便去掐他的手背,他在她耳邊抽著冷氣,卻不肯鬆手:“我知道那天我娶婉凝的時候,她不懂事,惹你生氣了。這回都照你的意思來,還不成嗎?”
不過時隔三月,邵家又開喜宴,著實叫人大跌眼鏡,且這回納進邵公館的新人也是個有來曆的。這位三夫人芳名藹茵,父親是前朝一個姓盧的道台,原也算是書香門第的千金閨秀,隻是盧道台上任沒兩年便遭逢千年未有之變局,無所適從之際偏還拗著些讀書人的迂腐,連督撫都棄衙而去,這位盧大人還是抱定了忠臣死節的念頭守在官署,果然在亂兵之中“取義成仁”。可惜江山色變,日月一新,皇上都成了喪家之犬,盧道台這個“忠臣”連個旌表都沒撈到。
及至盧小姐長大成人,盧家已破敗得不可收拾,接下來的事就落了俗套,謫仙蒙塵,墮入歡場,卻是一個慧豔思巧的人物,在華亭的交際場裏很出了一陣風頭。不料人紅是非多,兩個傾慕佳人的公子哥兒醋海生波,拔槍相向,情場裏鬧出人命,還打起了官司。正當滿城風雨爭相看戲的時候,女主角卻突然銷聲匿跡。佳人杳然,空餘豔跡,讓許多人一番嗟歎,卻不知什麽時候被收羅到了邵朗逸手裏。
如此一來,難免有知情者舊事重提,好事者費心打聽,這麽有趣的事情不多咂摸幾次,著實浪費。
魏南芸啼笑皆非,邵朗逸的寡嫂卻在為邵朗逸擔心:“聽說那女人八字重煞克父克夫,才出了那樣的事故,也不知道三弟的八字壓不壓得住?”
唯獨虞夫人對這件事毫無興趣——她原以為他娶顧婉凝是另有籌謀,現在看來,他說那句“我娶她當然是因為我喜歡她”倒像是實話了。
可要真是如此,那她應承他的事,也就不能作數了。
和顧婉凝有關的最後一條花邊新聞,是邵三公子一周之內把一部舞劇《吉賽爾》陪著三位夫人各看了一遍。觀者不免感慨:這樣的齊人之福,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得來的了。不過,溫柔鄉多了一重,邵朗逸待在陸軍部的時間反而越來越多,據說是邵夫人打翻了醋壇子整日和小夫人針尖麥芒,英雄難過美人關,三公子也有擺不平的事情,隻好躲在辦公室裏避風頭。
“哎,你這寶寶什麽時候生出來啊?”陳安琪興奮地摸在婉凝隆起的小腹上,“我給她當幹媽吧。”
“還早呢,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那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顧婉凝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有時候覺得女孩子好,有時候又覺得男孩子好。”
安琪又換了另一隻手摸上去:“到底什麽感覺啊?像吃多了一樣嗎?”
顧婉凝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按在她胃上:“吃多了是這裏好不好?”
“對了,你給寶寶起名字了沒有?”
“沒有,還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呢!”
“都起啊!我幫你想!如果是男孩,邵家……”
“安琪!”顧婉凝托著腮,軟軟打斷了她,“你對小孩子這麽有興趣,你自己生一個吧。”
陳安琪立時撇了撇嘴角:“我可不要!人家說女人一懷孕就開始變醜了,我怎麽也要等到過了三十歲再生,反正也老了,難看就難看吧!”又端詳了一下顧婉凝,“不過,我看你還好。”一邊說,一邊捏了捏她的臉,“嗯,不錯。”
婉凝笑著打開了她的手,正色道:“你總來看我,伯父伯母不介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