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甘願/求得淺歡風日好(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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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上的旅客漸漸煩躁起來,開船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個鍾頭,郵輪仍然紋絲不動,不斷有人抱怨著向侍應和水手打聽開船的時間。顧婉凝的臉色也漸漸冷了,孫熙平走過來,恭敬而篤定地說道:“夫人,回去吧。您在船上,這船是不會開的。”
    顧婉凝不肯讓他幫手,自己一手抱著一一,一手拎著箱子,高跟鞋踩在舷梯上,走得很有些狼狽。孫熙平和另外兩個隨從前前後後張羅著,又怕她跌了自己,又怕她摔了孩子,還不敢靠她太近,一路下來,幾個人都背上冒汗。
    孫熙平上前一步替她拉開車門:“夫人,三公子一直在等您。”顧婉凝猶豫了一下,把小邵珩遞給了他:“一一跟叔叔去看大船,好不好?”
    等她再回身坐進車裏,前一刻的笑容明媚立時便化盡了:“你說過,等這件事完了就讓我走的。”邵朗逸坐在陰沉冬日的暗影裏,待車門合起,才緩緩道:“這件事還沒有完。”
    “那是你們的事,跟我沒有關係。”顧婉凝的語氣冷淡低促。
    “他是一一的爸爸,你是一一的媽媽,怎麽會沒有關係呢?”邵朗逸娓娓說道,“再說,你一個人照顧不好孩子的。”
    “我的事就不勞三公子掛心了。”顧婉凝說著,推開車門走了出來,邵朗逸也不緊不慢地跟著她下了車,婉凝拎起地上的箱子,正要去接一一,近旁的一輛車子卻突然啟動,從她身邊超過去徑直開到了岸邊,接上孫熙平和一一,轉彎便走。顧婉凝隻來得及叫了聲“一一”,那車子已開出了碼頭,顧婉凝驚詫地回過頭來,死死盯住邵朗逸:“你想幹什麽?”
    他的眼神卻像這陰沉冬日的微薄天光:“夫人,回家吧。”
    顧婉凝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隻有嘴唇和攥住箱子的手不住發抖:“虞浩霆也不會這麽對我。”
    邵朗逸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僵硬,旋即微微一笑:“我不是浩霆,我不在意你怎麽想我。”
    夕陽落在湖水邊緣的薄冰上,折射著淡紅的芒,落寞的柳條形容枯槁。顧婉凝一下車,就從孫熙平手裏抱過了睡著的一一,不過幾個鍾頭的光景,卻叫她覺得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她把一一抱進賒月閣安置好,還沒走出來,便聽見邵朗逸在外頭吩咐閣中的婢女:
    “夫人的首飾每天晚上都檢點一遍,一個戒指也不能少……”
    顧婉凝定了定心意,“嘩啦”一聲甩開珠簾,翩然而出,一言不發地摘了身上的鑽戒珠釧,盡數摔在邵朗逸身前。一班丫頭仆婦從未見過她這樣光火,嚇得臉都白了。邵朗逸見狀也不著惱,擺了擺手叫她們下去,俯身把砸在地上的珠翠首飾撿了起來:
    “我看你也沒什麽用錢的地方,以後買東西,就記我的賬吧。”
    顧婉凝撫額輕笑,豐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你一定要我留在這兒,是因為我還有什麽別的用處嗎?”
    邵朗逸凝視著她,忽然綻出一個柔軟憂悒的笑容:“婉凝,很多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的人在這夕陽裏,宛如一幅雲山縹緲的水墨立軸。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如果她不是從前就認得他,她一定會信服他的每一句話,可是如今,她已經不會再那樣幼稚了,縱然是最樸雅的水墨,圖窮,就會匕現。
    她也笑了,笑得柔美而伶仃:“其實事情是什麽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需要它是什麽樣。隻要你願意,可以讓一千個人都長著同一條舌頭。”她走到他麵前,仰起臉直視著他:
    “反正三公子說什麽,就是什麽,對嗎?”
    她離他這樣近,可每一分神情都是漠然疏離,他忽然無比懷念初遇她的那一刻,她的手蒙上他的眼,遮去了世事擾攘,卻叫他多了一片描畫不成的傷心。
    可比起寂寞,能傷心,也是好的。
    這天之後,泠湖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邵朗逸仍然很忙,但每日必會來吃晚飯,有時稍留便走,有時夜深才去。顧婉凝似乎還比昔日多了幾分溫婉明媚,此前她總是有意無意地避免一一和邵朗逸親近,而現在,卻會把玩兒壞的火車模型拿出來,讓一一自己拿了:“去,讓爸爸給你修。”
    垂眸一笑,像含了水光的玉髓,溫柔剔透,仿佛她真是他舉案齊眉的妻。
    仿佛。
    他們閑話談天,那些少年往事的吉光片羽,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卻在她恬然的笑靨裏鮮明起來。她含笑靜聽,說出的話卻尖刻:“你姨母討好你,不過是為了她的兒子。”
    他輕笑:“你這是替我抱不平嗎?”
    她不以為然地瞟他一眼:“你們不是各得其所嗎?”
    他看她習字,取了一幅玉版宣叫她再寫一回當日在餘揚寫過的後主詞,她寫罷遞給他看,上頭卻是一首晏同叔的《漁家傲》:求得淺歡風日好。浮生豈得長年少。他蹙眉問她,她唇角輕翹:“我幹嗎要聽你的話?”言罷丟了筆就走,任性裏透著嫵媚,仿佛點開了他心頭的一脈春光。
    求得淺歡風日好。
    他自己又拾筆寫了一回,心底盛了一勺未取芯的蓮子羹,細細的苦滲出隱約的甜。她刻意做作,他知道,可即便她每日裏的一笑一顰都是裝來給他看的,他也覺得好。
    這世間的情誼,原就沒有什麽“辜負”和“虧欠”,唯有“甘願”而已。
    所以,當泠湖的侍衛大驚失色地回話說顧婉凝和一一跟小謝夫人逛街試衣服的時候“丟了”,邵朗逸倒不怎麽意外,隻是讓孫熙平打電話去華亭和青琅的港口,叫人去查最近兩天的四班船,等在那裏接顧婉凝回來。
    從她說一一長大了要有玩伴,駱穎珊有個兒子比一一大半歲的時候開始,他就知道她打的是什麽主意,駱穎珊和陳安琪先後替她訂了四次票,每一次他都知道。她顧忌葉錚,不肯連累駱穎珊,必然不會從葉家走;那麽偌大的江寧城,能幫她的,就隻有這位小謝夫人了,可陳安琪能幫她的到底有限——連她們假造的護照他都先過了目,海關那裏也一早就打了招呼,她哪兒也去不了。
    這次回來,她就該知道是走不脫的吧?他馬上要動身去龍黔,也不能再由著她胡鬧了。
    但他想錯了。
    按道理說顧婉凝帶著一一應該很容易找,但華亭和青琅的四班船一一篩過,卻都沒找到。邵朗逸親自到謝家去問,陳安琪聽說她不在船上,也是愕然,卻仍是一口咬定顧婉凝要去紐約,她還托人造了假的護照……
    陳安琪一徑說著,邵朗逸心底唯有苦笑,她騙得他好。他到底是大意了。她在他麵前做戲,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可他仍有貪戀,被騙的人都是自己先動了心,他以為他是黃雀,可他的這隻小螳螂根本就沒打算捕蟬。
    不過,她能去的地方並沒有多少,更何況,她還帶著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