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甘願/求得淺歡風日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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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雅婕淺笑端然,落落大方地走到她身邊坐下:“我也沒什麽事,就是忽然覺得悶,想找人聊聊天。”她頓了頓,似是有些尷尬,“那次的事情,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沒想到會鬧成那樣。”
康雅婕眉宇間的一縷落寞隨著言語滑出,顧婉凝亦覺得有些惻然,想了一想,陪她坐下:“我以後可能沒什麽機會陪夫人聊天了,過些日子,我就要帶一一去看我弟弟了。”
康雅婕聞言一怔:“你要去多久?”
婉凝笑道:“還沒想好,不過山長水遠去了,總要多待些日子,順便探一探朋友。”
康雅婕斂去了麵上的訝然神色:“你跟朗逸商量了嗎?”
“之前就說過的,隻是因為之前一一生病,後來鄴南又有戰事才耽擱了。”康雅婕見她全是閑話家常的語氣,沉吟了片刻,眼中仿佛有飄零的笑意:“你真的要走?”
顧婉凝有一閃念的遲疑,但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康雅婕審視著她,忽地一笑淒涼:“那你為什麽要來?”
顧婉凝淡笑著站起身來:“有些事,以後三公子會和夫人解釋的。”
康雅婕卻沒有理會她“送客”的姿態,仍然端坐在那圈烏木玫瑰椅中,腕子上的鑽石手釧流光閃爍。“原來,你是心甘情願陪他演這出戲。”她挑起眉梢,眼中盡是怨懟,“你到邵家來,就是為了這個?你是為了什麽?為了虞浩霆?”
顧婉凝眉心輕皺,不明白她這突如其來的怒意是從何而來:“夫人隻要在意三公子就是了,何必在意我的事呢?”
康雅婕冷笑,她何嚐想要在意她的事?可就為了他們這場戲,卻戳破了她最瑰麗的一場夢,就算他們不過是假鳳虛凰,可是那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的絕情卻是真的!
她本以為她和她一樣,做了蒙於鼓中的一顆棋;原來,隻有她自己是傻子。可她憑什麽能這樣若無其事?她毀了她珍視的所有,還毫不在意地問她“何必在意”?她這樣的女人,是沒有心肝的嗎?
那她在意什麽?
康雅婕一眼瞥見散在地毯上的各色玩具,俯身撿起一塊六麵畫積木在手裏把玩了兩下。“我隻問你一件事,你這個孩子真是朗逸的嗎?”不等顧婉凝答話,她便把手裏的積木隨手一丟,輕聲道,“不會是姓虞,或者——姓霍吧?”
康雅婕的話輕如自語,卻如雷雨中的電光迫得顧婉凝麵上一片慘白。她這樣的神情,讓康雅婕忽然有種莫名的快意,原來,她也有這樣狼狽驚惶的一刻,康雅婕輕輕歎了口氣:“我之前還奇怪,你做出這樣的事,虞四少怎麽還容你待在江寧?原來不是因為他癡心,是因為你有用。”
顧婉凝的雙手緊緊攥在身前,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了手背:“夫人,您該走了。”
康雅婕輕輕一笑,站起身來:“你知不知道小霍和虞四少,兄弟一樣的人,他怎麽就敢跟你……”她聲音低了低,還隱隱帶著笑意:
“因為他知道,虞四少一定不會娶你。虞家少夫人的位子,多少年前就許給他姐姐了,虞霍兩家的親眷人人都知道,他們是青梅竹馬,天作之合。不信,你去問朗逸。”
她譏誚的眼神在顧婉凝臉上慢慢掃過,卻沒有收到自己期待的信息,顧婉凝眼裏連方才的驚惶都不見了,唯有波瀾不興的沉靜,聲音也淡了下來:
“夫人,您該走了。”
顧婉凝說罷,也不再看她,蹲下身子一樣一樣收拾起地上的玩具來,煙綠的裙擺落在米金色的地毯上,仿佛一盞空落的花萼。
“虞霍兩家的親眷人人都知道,他們是青梅竹馬,天作之合。”
人人都知道的事,怎麽隻有她不知道呢?
她想起她們第一次見麵,她那樣親和平然地喚他,她當時亦覺得詫異,他說,這是小霍的姐姐,剛從國外回來,她便絲毫不作深想;他匆匆帶了她走,她後來還以為他是避著韓佳宜,真是可笑。可是這位霍小姐再見她,從來都是泰然自若親切有加,她想不到,一個女子竟可以有這樣的好涵養,還是,她根本不值得她在意?
隻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怎麽就沒有人告訴她呢?他不提,他的人,無論是方正端肅如衛朔,還是心思縝密如郭茂蘭,自然都不會提,也不敢提。別人呢?閑事不問的三公子,玩世不恭的謝致軒,還有小霍……居然從來沒有人提點她一言半語,她忽然覺得害怕,這些年,她身處其中的這個世界她根本懵然無知。怪不得他那樣容易就不要她了,花開各有期,她怨不得旁人,他的世界本就不屬於她。
邵朗逸一進賒月閣,便笑問顧婉凝:“一一呢?”
“睡了。”顧婉凝一邊隨口應著,一邊在一一的玩具裏挑揀。
“這麽早。”邵朗逸看了看她擺出來的模型火車、小鐵皮鼓之類,笑微微地說道,“你找什麽呢?我幫你找。”
“他的玩具太多了,不能都帶走,我揀幾樣給他在路上玩兒。”
邵朗逸笑意不改,眼波卻重了:“我這段時間事情多,過些日子就安排你的事。時間來得及,你不用這麽急著收拾。”
“不用了。我已經叫人訂了船票,兩天以後從華亭走,就不麻煩你了。”
邵朗逸靜默地看著她把挑出來的玩具排進箱子,才問:“康雅婕今天來做什麽?”
“邵夫人覺得悶,來找人聊聊天。”她說著,又去收拾一一的衣服。
“她跟你聊什麽?”
顧婉凝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女人聊天不過是些家長裏短的閑話,比如虞總長和霍小姐這樣青梅竹馬,天作之合,恐怕連邵夫人都羨慕呢。”
邵朗逸淡淡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哦,原來是真的。”顧婉凝這才抬起頭來看他,燈下眸光剔透,“你說,人人都知道的事,怎麽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呢?是因為反正也和我沒關係嗎?”她抿了抿唇,竟是莞爾一笑,“其實,我也覺得霍小姐很好。”
她這一笑,仿佛一支迎麵而來卻不及躲閃的箭,直直破開他的胸腔——邵朗逸的語氣中是少有的鄭重:“因為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顧婉凝仍是笑意宛然,如落花漩在清溪:“我還有一件‘以前’的事,想問問邵公子。”她低低側開了臉龐,聲音也像簷前的風鈴,有微顫的餘音,“兩年前,南園的事,邵公子是不是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邵朗逸心底一歎,輕輕合了下眼簾:“那件事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再想了。”
顧婉凝望向他的目光疏離而空曠:“是我錯了。”
邵朗逸上一次回公館,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前的事了,這會兒夜色深沉,外頭薄飄了初雪,他卻突然回來,公館裏的下人都不知道是憂是喜。好在他也沒吩咐什麽事情,徑自上樓敲開了康雅婕的門,不到十分鍾的工夫,便又下樓走了。
幾個丫頭見他臉色不好,猜度兩個人是吵了架,可等了許久也沒聽見康雅婕砸東西。寶紋大著膽子敲門去問康雅婕要不要吃夜宵,卻沒人應聲,她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隻見康雅婕倚著沙發跌坐在地上,神情怔忪,全然不曾察覺她進來。
“夫人!”寶紋慌忙想要扶她起來,康雅婕卻掙開了她,手背顫巍巍地在臉上擦過,又抬到眼前,喃喃道,“我怎麽沒有哭呢?”
“雅婕。”
他今晚喚她的聲音一如往昔的輕柔溫和,但逼視著她的目光卻讓她全力撐起的冷淡矜持都成了惶然:“你為什麽總不肯聽我的話呢?”
“是我說了什麽你不想讓她知道的事嗎?”康雅婕強自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她自己的事,她不該知道嗎?”
邵朗逸望著她,眉目清舉,仿佛早春時節湖堤上隻能遙遙遠目的新柳含煙:“那你自己的事,你都知道嗎?”
康雅婕一愣:“你什麽意思?”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麽要結婚?”他淡漠的口吻讓唇角細微的笑容越發難以捉摸。
康雅婕胸口起伏了幾下,冷冷一笑:“我沒有你想的那樣傻,我當然知道你們是為了跟我父親合作,隻是從前我不願意這麽想。”
“雅婕,你誤會了。”
邵朗逸唇邊的笑容似乎更溫存,但眼中卻沒有一絲暖意:“我娶你,隻不過是因為浩霆看不中你。他寧願跟你父親兵戎相向,都不肯要你。”
他悠悠歎了口氣:“我這個人怕麻煩,隻好勉為其難了。”
“你!”
康雅婕臉色漲紅,抬手就朝他臉上揮去,邵朗逸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冰涼的目光罩在她身上:
“你想不想知道,你父親是怎麽死的?”
康雅婕的怒火突然被凍住了,驚疑地盯住了他的眼,他的眼如空穀寒潭幽深難測:
“你還記不記得那天,你本來也要去的,可我偏帶你去了泠湖——我是怕嚇著咱們的女兒呢。”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最難耐的淩遲,康雅婕顫抖著從他手中掙開,嘶聲道:
“是你們……是你們做的?!”
邵朗逸搖了搖頭,又恢複了平日的閑雅清朗,甚至還略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溫柔:
“我們隻不過,什麽都沒有做罷了。”
我們隻不過,什麽都沒有做罷了。
這是他今晚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隻這一句話,便抽走了她所有的氣力。她像萎謝的藤蔓緩緩跌在地上,所有的記憶都鮮明得就像在昨天,她竟不知道究竟哪一段才是真的。
又或者,這一切都是一場漫長的噩夢,等她醒來,一切就都好了。
會嗎?還會好嗎?
過了兩歲的小邵珩已經很喜歡自己走路了,抓著媽媽的手在郵輪甲板上踩來踩去,見到什麽都覺得稀奇。“媽媽,大船!”“媽媽,鳥!鳥!”
“夫人,馬上就要開船了,回去吧。”
孫熙平低聲勸道,他們一路“送”著顧婉凝過來,怎麽勸都沒用,隻好跟到了船上。顧婉凝卻已經懶得理會他了,自己把一一抱起來,給他指點遠處的船隻。孫熙平也不再說話,默然侍立在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