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惜月/我的良人卻已轉身走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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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如煙,一城深深淺淺的新綠,都洇在這淡淡的水霧裏,沒有風,任紅杏枝頭有多少繁華也隻得安靜。
    “你幹嗎這麽早過去?”陳安琪一邊問,一邊張望車窗外的天色,這樣況味不明的天氣,她一向不大喜歡。
    謝致軒把玩著她戴了蕾絲手套的小手:“庭萱借了老秦過去料理晚上的拍賣,老秦說你們這些太太小姐捐的都是首飾,文玩古董不多,我去瞧瞧有沒有能壓場的東西。”
    安琪拱了拱眉尖:“北邊現在很缺錢嗎?”
    “沒到那個地步,真要是到了那個地步,謝總長早就發公債了。”謝致軒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義賣募捐支援前線,‘募’的不光是錢,更是人心。有一兩件能壓場的東西,新聞登出來才好看。”
    “我可是揀最好的送過去的。”
    謝致軒笑道:“知道知道,我夫人是最大方的。”
    車子停在陳府門口,安琪臨下車時又囑咐了一句:“晚上我就不過去了,你記著把我那掛藍寶的鏈子買回來,別弄錯了哦。”
    謝致軒連忙點頭:“夫人放心。”
    國際飯店三樓的宴會廳已經布置妥當,謝致軒大略看了一遍,跟正在斟酌嘉賓位次的霍大小姐聊了幾句,便去翻拍品目錄,看了一遍,果然多是珠寶首飾,好在他早有準備。
    謝致軒放下目錄進了陳列廳,老秦聞聲趕忙過來招呼,謝致軒四下看著一眾拍品,道:“待會兒我叫人送個哥釉貫耳瓶過來,你看著安排吧。”
    老秦點頭應了,見他打量一眾拍品,倒省起一件事來:“少爺,有件東西您掌掌眼?”
    謝致軒奇道:“還有你拿不準的東西?”
    老秦謙謹一笑:“倒不是拿不準,卻是件舊相識。”說著,轉身取來一方插著牙扣的織金雲錦盒,“我想著,興許您有興趣。”
    謝致軒看那盒子已覺得有幾分眼熟,打開看時,裏頭安然躺著一環翠鐲,濃碧瑩潤,盈盈欲滴。“這是……”謝致軒惑然蹙眉,擎在手裏細細端詳,“這是霍小姐拿來的?”見老秦搖頭,他越發詫異:“那……這鐲子是哪兒來的?”
    老秦遲疑地看了看他,卻沒有答話,謝致軒哂笑道:“你告訴我又不壞規矩,快說!”
    老秦嘿嘿一笑:“不是小的故弄玄虛,是這位夫人確實有些說不得。少爺,借您的手用一用?”
    謝致軒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伸手給他,老秦匆匆幾筆,躬身在他掌中畫了個字出來——謝致軒的眉心倏然一緊:“是她?”
    老秦垂目點了點頭,手中了無痕跡的一個“顧”字,卻叫謝致軒心中的一個疑竇呼之欲出:“她單送來這個?”
    “一起送過來的還有兩件首飾。”老秦一邊說一邊在拍品目錄上指給他看,也都是好的。“不過,到底這一件,不是凡品……”說著,忍不住“嘖嘖”兩聲。
    謝致軒捏著那鐲子沉吟道:“這件東西不要拿出去拍了,你估個價,我買了。”
    “是。”
    謝致軒把鐲子慢慢放回去,那滿城新綠也不能奪的空靈鬱翠在這一室琳琅中,靜謐得叫人心折。原來如此。他轉身要走,又想起一件事來:“這鐲子霍小姐看過了嗎?”
    “霍小姐隻瞧了清單,東西沒有一一過目。”老秦說著,又是嘿嘿一樂,“倒是看了看少夫人的鏈子,說少爺您少不得自己買回去。”
    夜雨淅瀝,車燈在山路上照出粼粼光斑,如濃墨暈染的山影比夜色更深。謝致軒一言不發地握著手裏的錦盒,這些年的戲,明明是花好月圓,卻一夜之間就轉了鏡破釵斷,荒腔走板得叫他百思不得其解,連安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外頭的流言蜚語沒個準頭,便是自家女眷也免不了嚼嚼舌頭,為了顧婉凝的事,安琪還和三嫂拌過嘴。本來他也想著,大約是虞霍兩家好事近了,誰知拖到現在也沒個消息。還有小霍,這幾年小霍南南北北地折騰,上一回他們見麵,算起來也有兩年多了,他以為他是一心要學虞浩霆,可三顆花熬出來,他臉上卻不見一絲神采飛揚。他直覺有什麽不對,可他不說,他也無從問起。
    而今晚,老秦在他手裏寫出的那個“顧”字,刹那間擊穿了他所有的疑竇。他還記得那年,他說這鐲子沒能配成一對,他薄薄的笑容像秋葉離梢:“那算了。我過些日子就送人了。”算一算日子,正是她生辰的時候。原來如此,可是若真的如此,那麽,確是死結了。
    “你這是從哪兒來?”自從回到皬山,除了安琪和駱穎珊,還有韓玿偶爾過來度曲之外,顧婉凝這裏從沒有過訪客。這個鍾點,謝致軒突然打電話說有事要見她,她原本就有些疑惑,此時見他竟然是一身禮服打扮,便更詫異了。
    謝致軒聽見她的聲音,轉身笑道:“今天晚上在國際飯店有支援前線的義賣募捐,我去買了幾件東西。”
    “你這麽晚過來,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嗎?”兩人甫一落座,顧婉凝便直言問道。
    謝致軒卻不答話,等丫頭上好茶退了出去,才從衣袋裏拿出一個錦盒,推到顧婉凝麵前,緩緩開口:“你這件東西再不要拿出來了。”
    顧婉凝一見那盒子,正是之前她叫人送到義賣委員會的那隻翠鐲,猶疑地看著謝致軒:“你這是……”
    謝致軒端著茶淡然笑道:“這鐲子是小霍送給你的吧?”
    顧婉凝一怔:“你怎麽知道?”這鐲子當初小霍送她的時候,她頗有幾分喜歡,套在腕上戴了幾日,後來幾次被人嘖歎,知道這東西許是過於貴重,便很少戴了;出了南園的事情之後,她更是一次也沒有戴過,謝致軒怎麽會知道呢?
    謝致軒接連呷了兩口茶,才道:“你要是不想要,還給他就是了,何必捐出去賣呢?”
    顧婉凝聞言眉目皆低,她不知道他們的事情謝致軒知道多少,隻默默咬了咬唇:“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他如今也在北邊,我沒什麽能做的,這個若是能有一點用處,或許他也多一份平安。”
    謝致軒訝然抬眼:“他去了綏江?他不是在唐驤那兒嗎?怎麽會調他去綏江呢?”
    顧婉凝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聽韓玿說的。”
    謝致軒看看那鐲子,又看看她,低低歎了口氣:“這鐲子,小霍是怎麽送你的?”
    顧婉凝眉睫垂得更低,濃密的睫毛在顴骨上打下一片陰影:“是前幾年我生辰的時候他送給我的。我知道他手裏拿出來的東西,都是頂貴的……”
    “你不知道。”謝致軒搖頭打斷了她,“他也不敢告訴你。這鐲子是霍家的傳家之物,算起來,單是落在霍家恐怕也有百年不止了,是早先霍家祖上娶一位郡主的時候,帶來的嫁妝。”
    他了然地看著麵露驚詫的顧婉凝,娓娓而敘:“那位郡主的父親昔年遠征洪沙平叛,洪沙國主以國禮奉上——裏頭就有這隻鐲子。世上最好的翡翠都出自洪沙,可是洪沙國主手裏也不過隻有這一隻。那位王爺還朝之後,將鐲子交還大內,皇帝又賞賜下來,後來就帶到了霍家。霍家累世顯宦,幾代人搜尋了這麽多年都沒能再找到一隻相配的。”他說到這裏,不自覺地停下,神情複雜地望著婉凝,“那年小霍從錦西回來,拿了這鐲子來找我,托我務必幫他配成一對。我家裏的洋行、銀樓、古董鋪子找了兩個月,尋了三隻頂尖的老坑玻璃種鐲子,一個一個比過去,還是不成。他才跟我說了這鐲子的來曆,也不知道是怎麽從他祖母手裏哄出來的。”
    顧婉凝的指尖從那鐲子上摩挲著滑過,低低道:“我不知道,我以為……”她忽然說不下去,翡翠她不大懂,不過是見多了好的,看過去也知道名貴,但是霍仲祺送出來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她並不怎麽在意,隨手套在腕上,還以為是他一時想起她的生辰,懶得花什麽心思,就選了件頂貴的,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花廳裏隻有座鍾悠悠擺動的嘀嗒聲和著窗外的微雨纏綿,烏木條屏上的青綠山水雲光翠影,溫潤明麗。她靜靜地坐在燈影裏,不聲不響,人已入畫。
    怎麽就會到了這個地步呢?謝致軒也一時無言,他愛安琪,安琪也愛他,他明白那些銀鏡台前人似玉,金鶯枕側語如花的溫柔繾綣,卻不明白,他們這萬縷牽絲的糾纏怎麽就會到了這個地步呢?
    他遙遙想著當年,姑姑叫他到棲霞盯虞浩霆的梢,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她。他一時大意,讓她和浩霆鬧翻了,侍從室裏一片雞飛狗跳。他和小霍帶她去看戲,她出了事,浩霆瘋了一樣傷心,小霍沒日沒夜地守著她,現在想想,大約那個時候,仲祺的心意就已經在她身上了。後來,她和浩霆分手,浩霆在她門外的雪地上站了一夜,也沒能叫她動容;再後來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嫁了朗逸,小霍一個人遠走隴北,再不肯回來……這些事和他都沒有關係,他不過是冷眼看著他們各自傷心罷了。可比起現在說不能說,忘不能忘,那時候的傷心也都曆曆分明。
    韶華拋人,細雨流光,那時候,他們多年輕啊。
    謝致軒起身告辭,臨出門時又回頭笑道:“錢的事情,我和大哥想辦法。江寧的軍費再吃緊,也還用不著你來賣首飾。”
    謝致軒回到家裏,安琪還沒睡,拎起他的外套晃了晃:“義賣早就完了,你又去哪兒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謝致軒笑道:“我去訪了一位美人兒,你聞出什麽沒有?”
    安琪把手裏的衣裳往沙發上一丟:“我的鏈子呢?”
    謝致軒打開皮包,摸出個皮麵盒子雙手遞了過來。安琪看也不看,順手擱在了妝台上,回過頭來見謝致軒把玩著自己的火機若有所思,遂道:“你要抽煙出去抽。”
    謝致軒一愣,連忙收了手裏的火機:“沒有。”
    安琪又細細打量了他一遍,輕盈盈偎到他身邊坐下:“怎麽了?是出什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