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惜月/我的良人卻已轉身走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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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喆想了想,忽然找到了問題的關鍵:“你爸是誰啊?”
一一擰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兒,搖頭下了個結論:“想不出,我沒有爸爸。”
葉喆仔細端詳了他一遍,臉上忽然浮出一個十分古怪的表情:“那你媽媽肯定還挺喜歡你的。”說著,眼裏竟閃出幾分豔羨。
一一瞟了他一眼:“我媽媽當然喜歡我,你媽媽也喜歡你。”
葉喆卻揉了揉鼻子:“我爸說要不是他攔著,我媽早就把我‘處理’了,才不要我呢!”
“處理?”一一不解地重複了一句,“什麽‘處理’?”
葉喆皺著鼻子使勁兒想了想,也不知道是怎麽個“處理”法,隻好發揮了一下想象力:“就是塞在馬桶裏,然後‘嘩——’就不見了……”說著,小手在半空用力按了一下。
一一驚訝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摸了摸葉喆的手:“你真可憐。”
婉凝和駱穎珊在草坪邊上繞了半圈,正要叫一一和葉喆回去,卻見有仆婦小心翼翼地扶著一個身懷六甲的嬌小婦人迎麵過來,後頭還跟了個勤務兵。這小婦人婉凝和駱穎珊都認識,正是郭茂蘭此前藏嬌多年的秋月白。
這兩人三年前總算一桌喜筵,簽訂終身,郭茂蘭雖身居要職,是虞浩霆身邊第一得力之人,但月白雙眼皆盲,又是安靜羞訥的性子,甚少和人交際應酬,唯同駱穎珊和顧婉凝相識。此時偶遇,自然說些孕中宜忌之類的話題。月白挽了發髻,一件淺水藍的提花綃旗袍,腰身極闊,隻是她除了腹部隆起,臉孔略有些浮腫之外,身形依舊十分纖瘦,籠在衣裳裏不免叫人覺得單薄。
月白習慣地半低著頭,小巧的元寶領托著微微豐潤的下頜,麵上未施脂粉,淡紅的唇噙著一絲融融笑意,靜靜聽著駱穎珊清脆利落的叮囑。婉凝偶爾插兩句話,更多的隻是含笑看著月白,如果“幸福”兩個字有表情,便該是這樣的吧?不必有太多雀躍歡欣,一點篤定的靜好,足矣。
鬆陽失守,燕平震動,若是沈州亦不可保,關內再無屏障,扶桑人立時便可長驅直入,兵臨城下;而龍黔亦是連番苦戰,雖則邊遠之地不為普通人關注,但東向的出海口被扶桑人封鎖之後,虞軍的軍需補給大多倚賴龍黔到錦西的陸上交通,於是,前番政府裏力爭主戰的聲氣轉眼就軟了下去,似乎寄望外求斡旋,尋求友邦調停才是老成謀國之策。就在這個當口,燕平首屈一指的新聞紙突然登出一篇戴季晟的訪談文章,稱願與江寧政府止戈戢武,共赴國難,更承諾隻要虞軍首肯,灃南數十萬將士隨時可北上與扶桑人決一死戰。這樣的態度自然喝彩聲無數,雖然江寧政府一聲不吭,視而不見,但民意洶洶卻不肯沉默,幾天工夫,單是學生的請願血書政務院就收了幾遝。
婉凝一篇一篇翻看近日的報紙社論,先是冷笑,既而眉尖越顰越深,虞軍為了避免三線同時開戰,在鄴南的駐軍已經盡數退到沔水以北,若戰事繼續拖延,戴季晟一旦發難,後果便不堪設想。她神思遊離,下意識地翻著桌上的報紙,驚覺一抹豔色跳入眼簾,她以為是誰寄來的明信片,抽起細看,原來是張彩色反轉片,拍的是山嶺之間的巨大花樹,整個樹冠都覆滿了嫣紅的花朵,比雲霞純淨,比火焰明媚,是隻能存在於夢境的花朵!婉凝心底驚歎,難以想象站在這樣的花樹下會有怎樣的震撼。
她翻過照片,背麵卻是一片空白,又再三審視,還是一無所獲,既看不出拍的是哪裏,也看不出這照片的來曆。她問過早上送報紙信箋來的丫頭,那丫頭也是一問三不知,說並沒有發覺有這樣一張照片。
就是寄錯了,也該有個信封地址,皬山這樣的地方,也不是隨便能夾帶進東西的……她正琢磨著,忽然聽見外頭電話鈴響,一個丫頭接了,便進來通報:“小姐,綏江行營有電話找您。”
顧婉凝愕然了一下,起身去接,隻聽電話裏傳來一個艱澀的男聲:“顧小姐,我是周鳴珂。”
“有什麽事嗎?”
“呃……”電話那邊的人似乎有些猶豫,“總長有件事想拜托小姐。”
不知為什麽,她覺得心事微有些沉,不暇細想便道:“好。”
電話裏有瞬間的沉默:“郭參謀——殉國了。”
顧婉凝不覺雙手握緊了聽筒,郭茂蘭已經掛了將星,更是虞浩霆近身的人,就算前方戰事如何艱難,也不至於他會出事,她震驚之下脫口問道:“怎麽會?”
“郭參謀去鬆陽督戰,前敵指揮受了傷,他臨時……指揮所被炮擊了。”周鳴珂聲音低促,約略兩句說完,似乎是哽咽了一下,“總長說,是不是告訴郭夫人,請小姐斟酌。郭參謀的遺物已經派人送回江寧了,請小姐合適的時候,轉交給郭夫人。”
婉凝眼底的潮熱慢慢湧上來,她本能地睜大眼睛壓抑眼淚:“我知道了,那……”她用力抿了抿唇,“茂蘭的靈柩,什麽時候……回江寧?”
電話裏頭又是瞬間的沉默:“郭參謀的遺體……沒有找到。”
郭茂蘭的遺物,除了他的軍裝和日常所用,就是一封還未及寄出的家信。顧婉凝思量良久,把那封信放進手袋,悉心選了幾樣補品,帶著一一去了燕子巷。
過了霽虹橋甫一下車,婉凝心頭就是一酸。上一回,她還是和駱穎珊一道過來,聽她們說起郭茂蘭原本另買了一處宅子,但念著月白住熟一個地方不容易,且人在孕中神思憊懶,便想著待她分娩之後再搬過去。如今,月白的產期也不過還有一個月……
顧婉凝帶了一一過來,月白自是欣喜非常,吩咐齊媽將廚下的糕點盡數拿出來給一一吃,一一對吃的卻很有計劃,四五樣點心一點一點嚐過,才選了塊兒最喜歡的吃。婉凝和月白閑聊了幾句,便把手袋裏的信拿了出來,盈盈笑道:“正經事倒差點兒忘了,我今天就是為這個來的。不知道是哪裏搞錯了,茂蘭的信寄到我那兒去了。”
月白聞言,眼中粲然生輝,笑意流轉,臉龐也生了光彩,摸索著接過來,用手展了又展:“齊媽,幫我把妝台上那個匣子拿來。”
齊媽應聲而去,捧出一個烏木匣子來,月白輕輕抽開,摸了摸裏麵的一疊信封,赧然笑道:“其實他給我寫信我也看不成,齊媽又不識字,我隻能按日子放著……”她臉龐泛紅,綿綿的眼波比柳影中的輕雲更溫柔,“還是要等他回來再念給我聽。”她說到這裏,忽然一抬頭,“既然顧小姐來了,不如,你幫我念一念?”說著,便把那封信又拿了出來。
婉凝方要應允,轉念間卻笑著搖了搖頭:“這樣的信我可念不好,你還是等寫信的人回來親自念吧。”
月色皎皎,枝頭梨花迎光處著了月色,晶瑩剔透,背光處染了夜色,素光薄藍。她一步一步踏在斑駁的花影上,一顆一顆的淚珠接連落在唇角,她什麽辦法都沒有。
等他回來再念給我聽。郭參謀的遺體沒有找到。一個團填進去,三天,番號都沒了。總長有件事想拜托小姐。可她什麽辦法都沒有。等他回來再念給我聽。戰事不等人。止戈戢武,共赴國難。
止戈戢武,共赴國難?
夜風輕送,落花簌簌,她停了腳步,花影橫斜,隻她的影子是定的。
她要去試一試嗎?可沒有用的事,又何必去試?一點用都沒有嗎?她該去試一試嗎?她要好好想一想。
一一睡著了,頭頂著枕頭趴在床上活像個小青蛙,婉凝在他臉側輕輕一吻,悄聲走了出去。她站在窗前,默然沉思了片刻,終於拿起電話聽筒:“接軍情二處,找蔡廷初。”
戰事未起時,軍情部就取消了休假,這些日子更是千頭萬緒,事務紛雜,但接到皬山的電話卻讓蔡廷初十分意外:“顧小姐,是我。”
電話那頭顧婉凝的聲音平靜清甜:“打擾蔡科長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請您幫個忙。”
蔡廷初忙道:“小姐請說。”
“我想去一趟灃南,但是不想被別人知道,你有沒有法子?”
蔡廷初一愣,“嘖”了一聲:“這……”
顧婉凝聽他聲氣猶疑,便道:“如果你覺得為難,就算了。”
蔡廷初試探著問道:“廷初冒昧,敢問小姐是一個人去,還是要帶小少爺一起?”
顧婉凝自然明白他想問什麽,坦然道:“我一個人。”
蔡廷初稍覺安心,又追問道:“不知小姐此去灃南所為何事?”
“這我不能告訴你。我隻能說,我要做的事不會有礙……有礙戰事。”
蔡廷初沉了沉心緒,道:“那小姐想什麽時候走?”
顧婉凝借口去湄東探望病重的姑母,皬山的侍從剛送她到車站,就被蔡廷初的人扣住,“安置”到了軍情處的一所安全房。
“要是有人追究起來,你怎麽交代呢?”
蔡廷初聳聳肩:“就說弄錯了。”
婉凝歉然笑道:“這件事恐怕要給你惹麻煩的。”
蔡廷初亦微微一笑,似有些赧然:“這兩年我都算升得快了,蹉跎一下也不是壞事。況且,廷初相信小姐不會做有損於總長的事,要不然,您也不會來找我。”
顧婉凝沉思片刻,正色道:“我去灃南是想拜訪我父親的一位故交,他在戴季晟軍中有些聲望,我想他或許能幫我一個忙。”
蔡廷初點了點頭:“不知道小姐要見的人,方不方便告訴我?”
顧婉凝倒沒有什麽為難:“是端木欽。”
蔡廷初眉睫一抬,眼中已是了然神色。顧婉凝說的端木欽是戴季晟的嫡係第四軍軍長,據說兩人當年還是結義兄弟,確是戴氏軍中舉足輕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