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江山/我能給你的,隻有以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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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雨交加,白晝如夜。急雨仿佛揮落的馬鞭,抽在硬朗的軍服雨披上劈啪作響,飛馳的車輪激起大片水花,車燈打出的光柱裏盡是匆促的白色水流。密集的崗哨隱在幽暗的天色中,昏黃的燈光偶爾映出一處錯落的簷角或青磚高牆。
    三輛軍用吉普刹停在隻剩了一扇的朱漆門前,台階兩側的石鼓上彈痕斑斑,目之所及,武裝齊整的衛兵少說也有一個排。一個娃娃臉的年輕校官等在門口,一見來人,立刻撐開傘迎了上去:“師座,他的警衛不肯繳械,要不您先等等,我們……”
    霍仲祺擺了擺手,掩唇輕咳了一聲:“至於嗎?”
    回廊外,被雨水擊打的枝葉篩糠般抖動,隱隱可見槍身的烏芒和刺刀的刃光,這大約是嘉祥遠郊某個鄉紳的宅邸,被戴季晟臨時用作行轅,昨晚突圍不成,又被他們堵了回來。精銳就是精銳,雖是敗兵猶有虎賁之勇,天知道他方才一路過來,車輪下印了多少血水,恐怕一場大雨也衝不幹淨。
    淋了雨的半邊衣袖緊貼在霍仲祺身上,冷涼濕重,卻讓人有輕微的興奮。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他們的這一卷山河,就要畫完了。
    引路的軍官穿堂而過一直走到庭院深處,讓霍仲祺略有些意外:這個時候,戴季晟這樣的人當是端居正堂,等著跟他交涉吧?這間廂房看格局像是書房,簷前的台階上,十多個衣上帶血的衛士一聽見響動,齊齊舉槍,霍仲祺上前兩步,朗聲道:“二十六師師長霍仲祺,拜訪戴司令。”
    四下一靜,房中有人不疾不徐地應了一聲:“請進。”
    果然是間書齋。
    窗外風雨琳琅,滿目肅殺,這裏卻是書疊青山,燈如紅豆。房中的人甚至未著戎裝,一襲半舊的墨藍長衫,倒像個書生。
    霍仲祺見桌上展著一幅立軸書畫,笑道:“戴司令好雅興。”
    戴季晟將那卷軸慢慢收起,插進一方素錦條匣:“霍公子就不必客套了,有什麽話——直說吧。”
    霍仲祺頷首道:“仲祺來之前,剛跟灃南那邊通過電話,司令的家眷我們已經妥善保護了,請您放心。”
    戴季晟冷笑:“那真是多謝了。”
    霍仲祺雙手在身前交握了一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戴季晟打量著他,搖頭一笑:“你這個時候一個人來見我,你不必說,我也明白。我不死,虞四少少不得要花心思安置我,他要安撫人心,又要提防灃南舊部尋機起事……所以不如我斃命軍中,最是方便。”
    霍仲祺低低垂了眼眸:“司令半生戎馬,一世英雄,想必也不甘卑躬屈膝,俯首事敵。況且……”他語意一頓,肅然道,“仲祺也是個軍人,生逢亂世,軍人自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
    戴季晟仿佛饒有興味地點了點頭:“霍公子在沈州的作為,戴某早有耳聞。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不過,我也有一件事想請霍公子幫忙。”
    霍仲祺忙道:“司令請講。”
    戴季晟拿起手邊的那方素錦條匣,摩挲了一遍,遞到他麵前:“這個——煩你轉交給虞浩霆。”
    霍仲祺一怔:“這是?”
    戴季晟似有些倦怠:“你交給他就是了。”
    “好。”霍仲祺按下心頭疑惑,將那條匣接在手中,“那仲祺就不打擾司令了。”
    雨意漸收,天際現出一片清透的琉璃碧色,霍仲祺握著那方條匣穿堂過室,總覺得哪裏不妥。他剛走出門口,便見馬騰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師座,總長急電。”
    霍仲祺一打開文件夾,麵色驟變,轉身就折了回去。然而,還沒走近書齋,便聽見房中一聲槍響,驚得一雙白鳥從房邊的高樹上振翅而起,庭院裏的一班衛士立刻衝了進去。
    虞浩霆在電話裏細問了事情的經過,卻並沒有多交代什麽,隻說:“你做得沒錯,戴季晟的死訊你直接通電。其他的事,我叫廷初去處置。”
    霍仲祺忙道:“四哥,戴季晟有件東西讓我交給你。”
    “什麽?”
    “是幅畫。”
    電話那頭似乎有一瞬間的靜默:“好,你讓廷初帶回來吧。”
    放下電話,霍仲祺心裏越發疑惑起來。之前,他怕那畫有什麽不妥,叫人拆了軸首仔細查看過,卻也一無所獲。
    那幅畫,是一幅梅花。兼工帶寫的覆雪綠萼,雅正清婉,像是女子的手筆,上款的題畫詩是一首宋人小令:“春風試手先梅蕊,頩姿冷豔明沙水。……雪後燕瑤池,人間第一枝。”這亦是尋常的詠梅之作,隻是後頭落了戴季晟的表字和小印。下款則純是記事,“……共和八年歲次乙未孟冬”。算來已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作,至於“愛女清詞周歲有畫”雲雲則是畫者家事了,彼時周歲的孩子,如今正是花信之年。
    清詞?這名字他沒有印象,是戴季晟的家眷?那這麽一幅畫為什麽要送給四哥呢?“歲次乙未”“愛女清詞”……這個謎不需要他來猜,但他卻總覺得縈懷難棄,仿佛有什麽呼之欲出,細辨之下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深秋的雨,簌簌不停,久曆戰火的嘉祥城街市蕭條,凋敝如落葉。經此一役,虞軍原先在嘉祥的守衛部隊折損了十之七八,灃南的敗兵更是四處潰散,於是霍仲祺一進城,便著手整編部隊。師部的參謀帶著蔡廷初找了半個多鍾頭,才在傷兵醫院找到他。蔡廷初是虞浩霆侍從官出身,同霍仲祺亦是舊識,不過一個在情治係統,一個在野戰部隊,兩人多年未見,在戰後孤城乍然相遇,一時間都有些感懷。
    霍仲祺了然他的來意,打過招呼便道:“戴季晟的副官要扶靈回灃南,我做不了主,就把人還看在他先前的行轅裏。總長既然叫你來,你看著辦。”說罷,卻見蔡廷初有些遲疑,“怎麽了?”
    “其實……總長是讓我送一個人來。”蔡廷初躊躇道。
    霍仲祺蹙眉道:“什麽人?”
    蔡廷初見他神色鄭重,連忙微含笑意說道:“不是軍務,是總長讓我送夫人過來。”
    霍仲祺一聽,眼中立刻有了慍意:“她來幹什麽?”
    蔡廷初見他突然發作,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自己語焉不詳,他大概是會錯意了:
    “是總長夫人。”
    “她……”霍仲祺怔了怔,訝然望著蔡廷初,心頭漸漸浮起一片陰雲。
    這件事解釋起來太過複雜,蔡廷初也拿不準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隻好避重就輕:“夫人現在在師部,不知道城裏有什麽地方方便夫人下榻?”
    二十六師的師部跟零落不全的市府機關在原先的市政廳裏合署辦公,軍政官員皆擠在一座三層的騎樓裏,人來車往,十分嘈雜。這個時候,唯獨樓頂霍仲祺的辦公室安安靜靜地關著門,連值班的秘書也被馬騰打發走了。
    霍仲祺一上樓,就見馬騰火急火燎地在樓梯口來回轉圈:“師座,哎喲,您可回來了!”抖著手指頭往邊兒上一指,“顧小姐……啊不……虞夫人來了。”
    霍仲祺凜然掃了他一眼:“叫人去趟和記,要他們最好的套房,馬上收拾出來,等夫人過去安置。”
    “是。”馬騰嘴裏答應著,人卻沒動,囁嚅著想說什麽,又不肯開口,一個勁兒地斜眼瞟蔡廷初。
    霍仲祺根本不理會他的眼色,訓斥道:“廢什麽話?馬上去。”
    馬騰隻好“戀戀不舍”地下樓。唉,那時候在江寧,他瞧見總長大人攥著她的小手從車裏出來,腦子裏就是“嗡”的一聲,又覷了覷霍仲祺的眼神兒,合著不是他們師座喜新厭舊,是那小女子攀了高枝了?!怪不得這新婚燕爾的,也不見師座高興。
    他戳著霍仲祺的手臂,慌裏慌張地想說點兒安慰的話也不得要領:“師座,您……您千萬別往心裏去,這種……這種水性楊花的婆娘,我就不信總長能娶了她!還帶著個沒來曆的娃娃……”
    “這話夠你死上一百回了。”霍仲祺沉聲打斷了他,“你記好了,那是總長夫人,一一是四哥的孩子。”
    馬騰腦子裏又“嗡”了一聲,稍稍咂摸了一下,隻覺得一碗冰水潑在了腦殼裏,“師……師座,那……那您也太……”
    霍仲祺淒然一笑:“太混賬了?”
    馬騰連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想說師座您……真英雄!英雄都難過美人關,孟子說得好,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霍仲祺聽到這兒,忽然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是嗎?哪個孟子?”
    霍仲祺輕輕敲了下門:“夫人?”
    裏頭一聲“請進”清越沉靜,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一個纖柔的身影憑窗而立,深黑的薄呢鬥篷,素黑的重鍛旗袍,濃黑的青絲低低挽成發髻……一片靜黑之中,唯有瑩白的麵孔和一雙柔荑宛如象牙雕就。
    霍仲祺一見,滿腹的疑竇突然不願開口相詢。
    顧婉凝微微低了頭,握著手包的手指不覺暗自用力:“我來,是為了戴季晟的事。他有幅畫……”
    她一遲疑,忍不住咬了下唇,霍仲祺已點頭道:“是。”說著便走到辦公桌前,摸出鑰匙,開了抽屜,將那方素錦條匣取了出來,“就是這個。”
    顧婉凝接過匣子,指尖輕輕撫過,麵上的神情非憂非喜,展開看時,良久,都沒有說話。
    霍仲祺見她眸光晶瑩,呼吸漸重,自己私心猜度的虛影慢慢清晰起來,心頭跟著一抽:“婉凝,你和戴季晟……”
    顧婉凝抬起頭,泫然欲泣的麵容突然浮出一個伶仃的“微笑”,手指點在那幅畫的下款上:“清詞,是我。”
    這是他方才已經隱約想到,卻又最不願成真的一個答案。
    霍仲祺雙眼一閉,懊惱之極,那天晚上,作戰處的那封電報正合他心意,讓戴季晟死在軍中,不單給虞浩霆省了麻煩,還了了他一樁舊怨。
    當年在廣寧的那一槍,幾乎要了她的命,也要了他的。在公在私,戴季晟都非死不可。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說:“清詞,是我。”
    方才他見她裹在一襲黑衣裏,就知道不好。“乙未孟冬”“愛女清詞周歲”不正合她的生辰嗎?她母親家裏是姓梅的,他查過。可她不開口,他還盼著是他多心了,不會那麽巧,不可能,如果她真的跟戴季晟有什麽關係,她怎麽敢和四哥在一起?她怎麽會去替他擋了那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