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紅鸞/而今才道當時錯(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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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封信,當初在灃南的時候,就已經被她燒掉了。
    可如果那封電文不是他的授意呢?
    那年他剛選到侍從室,還不到一個禮拜就捅了簍子,被“發配”到衛戍部。個中緣由現在想來隻覺好笑,那時候卻是日日忐忑。一班同僚都打趣他是總長新歡的半個媒人,他卻連那女孩子的麵都沒有見過。一直到侍從室調他回去的那一天,他隔窗望見一個女孩子在花園裏散步,雖然不認得,但隻看過一眼,就知道是她,那樣美,那樣——不快活。
    他心頭驀然閃過一絲愧疚,如同工筆長卷裏勾錯的一翎細羽,縱觀者全不察覺,但畫者仍舊心內虛怯。也是從那時起,他才訝然發覺,光華萬千、城府深沉如虞浩霆,心入情網也會進退失據。
    他還記得那天在皬山,他一邊翻閱他送去的文件,一邊吩咐“叫夫人”,仿佛隻是隨口一句交代,他卻分明看見他唇角笑意微微。
    納蘭詞寫得好,一生一代一雙人,可若是心底埋下一根刺,再完滿的賞心樂事怕也抵不過似水流年。
    參謀總長的辦公室幾乎一刻不閑,蔡廷初在外頭等了四十多分鍾才被叫進去。
    “什麽事這麽要緊?”虞浩霆喝著茶問,“他們說你九點鍾就在外麵等了。”
    蔡廷初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低著頭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舊信封,遞到虞浩霆麵前:“總長,這封信……是給您的。”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也不追問,徑自拆了信封,裏頭是一頁便箋,信紙上寥寥幾行德文,娟秀裏透著生澀,中間還有塗抹的痕跡。他隻看了一行,就愣住了,驚異地望了望蔡廷初,卻沒有說話。
    蔡廷初繃緊了身子,屏息而立,更是一句不敢多說。
    “這信……”虞浩霆的聲音依稀有些發顫,“是從哪兒來的?”
    蔡廷初連忙把打了上百遍的腹稿小心翼翼地背了出來:“是您在綏江的時候,屬下護送夫人去灃南,夫人去見端木欽,臨走之前把這封信交給屬下,說——如果她不能按時回來,就把信交給總長。”
    虞浩霆聞言,麵色一冷:“這封信你看過了?”
    “是。”
    “為什麽現在才給我?”
    蔡廷初神色焦灼,臉孔漲得通紅:“當時……當時屬下沒有看懂,夫人回來之後就把信要回去燒了——呃,不是這一封,是我另造了一封給夫人。屬下答應過夫人,這件事不向任何人泄露……”
    虞浩霆默然聽著,態度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那為什麽現在說?”
    蔡廷初把手探進公文包,咬了咬牙,將那份電文拿了出來:“這是昨晚作戰處給霍師長的電報。”
    虞浩霆掃過一眼,眉頭微攏,拿起桌上紅色的專線電話:“芝維,給嘉祥發電報,告訴小霍,戴季晟不能死。”
    戴季晟不能死。
    聽到這一句,蔡廷初陡然放鬆下來,這才發覺自己手心裏已沁了一層細汗,見虞浩霆麵色微霽,便試探著道:“總長,這電文……”
    “你拿回去存檔吧。”
    蔡廷初如蒙大赦般答了聲“是”,收起電文退下兩步轉身要走,虞浩霆卻突然叫住了他:“廷初。”
    蔡廷初身子一繃連忙站住,虞浩霆壓低的聲線裏有在軍中少見的溫和:“多謝。”
    點點秋陽透過高大的雪鬆落在草地上,一個急性子的小姑娘蹣蹣跚跚地追著隻頸子上有橫斑的雀鳥,蓬起的白紗裙和嫩黃毛衣遠遠看去像朵小蘑菇,身前身後跟著兩個嬉笑哄護的婢女。轉眼間,雀鳥振翅而去,小姑娘臉上正要展開一個失望的表情,遠處漸次減速的汽車瞬間吸引了她的注意:“爸爸!”甜嫩的童音裏滿是喜悅,轉頭就朝草坪邊緣衝了過去。
    虞浩霆連忙伸開手臂,輕輕一撈就將她舉了起來,由著小姑娘在自己臉上軟軟親了幾下,挑開她裙擺上的一根細草:“月月真漂亮,哥哥呢?”
    惜月彎著手指比了一下:“哥哥在樓上。”
    虞浩霆點點頭,捏了捏她的小酒窩:“去看看哥哥下課了沒有。”說罷,又吩咐跟過來的婢女:“帶小姐去換件衣服,我跟夫人有事要說。”
    斜坐在樹蔭下的人漸漸失了笑容。
    他突然回來,又叫婢女帶走了惜月,不知道為什麽,顧婉凝莫名地就惴惴起來。他越走越近,周身的氣息隻叫她覺得陌生,他直視她的目光,翻湧著許多混雜不明的情緒,痛楚壓抑著慍怒,懷疑糾纏著恍然……她的心蕩在半空,捕捉不到清晰的脈絡,連試探都無處著力:“你回來了。”
    虞浩霆沒有答話,慢慢俯身靠近了她,托住她的下頜凝視了片刻,從衣袋裏拿出一頁便簽,展在她眼前:“你寫的這是什麽?”
    她一驚,麵色瞬間變得雪白。
    她寫的是什麽?她答不出,他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她的睫毛和嘴唇同時開始顫抖,他撫上她臉頰的手也在抖:“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那樣潦草的一頁便箋,那麽敷衍的幾句話,她就算跟他有了交代?
    “一一是你的孩子,我想,霍小姐可以給他很好的照顧,如果他不記得我,請不必提起……”她是戴季晟的女兒。tochter——he tochter,她連德語詞都拚不對,她知道她寫的是什麽嗎?她怎麽能這麽對他?她還有沒有心肝?
    “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他又問了一遍,她還是不回答,沒有慌亂,也沒有畏懼,隻是合上眼,一顆眼淚從眼角滑落,洇在了他手上。她當然能這麽對他!她知道他不能把她怎麽樣,她就敢這麽對他!沒心肝的女人,她這樣的神情讓他忍不住咬牙,她騙他,她一直都在騙他。
    她攔車求他,一張支票一方石印,那樣不惜代價地求他,他當時也奇怪她怎麽就那麽輕易地答應他,現在他才明白,她不是怕他們不問是非地關著她弟弟,卻是怕他們查得太清楚了!她無非是裝可憐,讓他認定她是個無依無靠的小丫頭,讓他稀裏糊塗地就放過她,她從一開始就算計他!偏他還以為,以為她總是有幾分願意的……
    他錯得這樣厲害。她是真的怕他。他幾乎不敢去想,那個時候她是有多害怕。可他還嚇她:“憑我現在就能把你弟弟關回去,讓他一輩子都別想出來。”
    他居然還嚇她。
    居然。
    而今才道當時錯。滿眼春風百事非。原來所有的事,都和他想的不一樣。他真的是錯了。可若是沒有那些錯,他現在要怎麽辦呢?
    隻是到了這個時候,她居然還不告訴他。她不信他!她就沒有想過,要是她真的沒有回來,他要怎麽辦?讓他怎麽辦?她不信他。
    “婉凝,你不信我。”
    他輕柔地喚她的名字,每一個字都說得平靜,卻像是剛從胸口抽出的匕首,每一分都沾著血:“我們這樣的情分,你不信我。”
    她搖頭,睫毛上的淚水宛如朝露,將落未落:“以前我沒有說,是因為怕你會拿我當棋子;現在我不說,是不想你因為我做錯決定。”
    虞浩霆胸膛起伏,薄如劍身的唇幾乎抿成一線,無言以對。
    如果那一天她沒來見他,他現在到哪兒去找她?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她是戴季晟的女兒,他會怎麽對她?他幾乎不敢去想。他竟是在慶幸他犯過那樣多的錯!他眼底有生疏的潮意,他低下頭,隔著薄薄的劉海吻在她額頭上,無言以對。
    顧婉凝忽然薄薄一笑,陽光打在她臉上,四周一片青草香:“我說得不對。我沒有我說的那麽好。”
    虞浩霆一怔,見她笑靨微微,眸子裏卻蓄了淚:“我不告訴你,是怕你因為我做錯決定,你將來一定會恨我。我也怕……怕我說了,你真的一點也不顧念我,那我要怎麽辦呢?”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眼淚驟然湧了出來,“我不敢讓你選。”
    這世間風險最大的事莫過於試探。無論結果怎樣,試探者和被試探的人總有一個輸家,而更多的時候,是兩敗俱傷。
    虞浩霆抱住她,她的臉是浸在雨絲裏的梔子花,他幾次想要開口,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了,隻能反複拭掉她的淚,言語間分外艱澀:“我已經給前線發了電報,戴季晟……我不會把他怎麽樣。”他理了理她略顯淩亂的發絲,柔聲道,“婉凝,你願不願意——跟我說說你的事?”
    她點了點頭,一時之間卻不知從何說起,虞浩霆抱了她起身,穿過草坪往官邸主樓去了。
    守在車邊圍觀了許久的一班衛兵侍從見狀都茫然起來,拿不準是不是要原地待命。衛朔剛要發話,外頭忽然又開進來一輛車子,到他身邊才停下,林芝維搖開車窗,麵上的神情喜憂難辨:“總長呢?”
    衛朔皺眉道:“你等一會兒吧。”
    林芝維跳下車,見周鳴珂幾個人都有點兒麵麵相覷的意思,遂拉著衛朔走到一邊,低聲道:“是大事。總長這會兒忙什麽呢?”
    衛朔肅然道:“總長跟夫人在一起。”
    “啊?”林芝維眼神兒一飄,“不會吧?這個鍾點兒?”衛朔沉著臉瞪了他一眼,林芝維忙道:“霍師長剛才回電,戴季晟死了。”
    衛朔聽了倒沒什麽動容:“死了就不算大事了。”
    林芝維聲音更低:“壞就壞在總長回來之前剛讓我給他發了電報,一句話:戴季晟不能死。”
    衛朔麵色微沉,林芝維又道:“霍師長說,戴季晟是自裁的,外麵還不知道消息,怎麽處置要請總長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