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進宮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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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家父壽宴時也曾請京城最有名的晶碧館的先生來府裏說過書,以為已是口技的極致了,而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這位說書的秦娘是個寡婦,本來她家相公才是這裏的說書先生,但不幸三年前身染惡疾去了。如今秦娘在此說書,倒也不是為賺家用拋頭露麵,而是她認為隻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紀念她家相公。她曾說過:‘每當我站在我相公站過的地方,拍著相公他用過的醒木,並說著相公說過的書時,我就覺得他並沒有離我而去,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當時聽了,真真個連眼淚都快掉下來。”
薑沉魚咀嚼著那兩句話,不禁也有幾分癡了。
昭鸞忽然撲哧一笑,湊到她耳邊道:“姐姐你往那邊看!”
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見一男子立在茶館的窗外,望著裏麵一動不動。男子約摸三十多歲,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這麽冷的冬天,隻穿了件破舊皮襖,敞著大半個赤裸的胸膛,也不怕凍,肩上扛著一條豬腿,腰間別了把刀。看打扮,是個屠夫。
昭鸞解釋道:“這個屠夫名叫潘方,喜歡秦娘很久了,經常站外頭偷看她說書。”
“你連這個都知道?”
昭鸞得意:“那是,這京城裏還有我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麽!走,再帶你去看全京城最美的一株梅花!”剛走沒幾步,她徒然變色道,“糟了!”
薑沉魚還沒反應過來,昭鸞已一把拖著她回到茶館,躲到了門旁。
“怎麽了?”薑沉魚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看,見街外一切如故,行人三三兩兩,攤位稀稀落落,非要說有什麽不同的話,就是一輛馬車從拐角處轉了出來,不急不緩地朝這邊走過來。
昭鸞緊張道:“怎麽這麽倒黴,京城那麽大,偏在這裏撞上呢!你看見了吧?”
“什麽?”
“哎呀,白澤啊!”
一語如雷,震得薑沉魚渾身一顫,再凝目細望過去,果然見那馬車雖然質樸無華,絲毫不起眼,但在車轅處卻繪著一隻白澤。
白澤,昆侖山上的神獸,能說人話,通達世情,鮮少出沒,若得聖君治理天下,則奉書而至。當今天子昭尹登基伊始,賜此圖騰於姬嬰,從此,白澤就成了淇奧侯獨一無二的身份象征。
也就是說,車中之人是……公子?
公子怎會來此地?薑沉魚下意識地揪住自己的前襟,見那馬車馳近了,緩緩停下,正好停在那名叫潘方的屠夫身邊。
繼而,車門開啟,姬嬰一身白衣走下車來,對潘方拱手行了個大禮。
昭鸞低聲道:“啊,原來他是來找潘方的,奇怪,他們兩個認識?”
姬嬰與潘方開始交談,陽光照在館外的這一幕上,他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甚至衣服上的每條褶痕,都是那般清晰。
薑沉魚不禁心生感慨,他們這個樣子究竟算是有緣還是無緣呢?若說無緣,京城這麽大,而她又千年出一次門,偏就這麽巧地遇上了;但若說有緣,她家的媒婆去了他府邸提親,他卻不在家中來了此地。
耳中聽潘方道:“潘某一介莽夫,已無心仕途,侯爺又何必強人所難?”
姬嬰微微一笑:“潘兄真是過謙了。這世上千裏獨騎追流寇,萬軍單槍擒敵首的能有幾人?你自幼隨父從軍,熟讀兵法,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如此榮光,又豈是莽夫二字所能概括?”
昭鸞“哇”了一聲,湊在薑沉魚耳邊道:“沒想到這個屠夫原來這麽厲害啊!”
薑沉魚對她豎起一指,示意她繼續聽。
潘方有些動容,但最後卻淒涼一笑,沉聲道:“侯爺果然詳知潘某的過去,那麽更應知曉,潘某是因何丟了官職被逐還鄉的。一個叛軍之將的兒子,怎有顏麵再上戰場?”
姬嬰凝望著他,目光中露出了幾分悲哀之色:“沒想到啊……”
“是啊,誰也沒想到,我父會叛變……”
“我沒想到的是你。”
潘方一怔:“我?”
“是。”姬嬰的目光格外明亮,盯著他,盯緊他,須臾不離,“我沒想到的是,潘老將軍一世英雄,竟然生了這麽一個沒出息的兒子。不但不曾想過要為父正名,還其清白,還跟著人雲亦雲,黑白不分,自甘墮落……”
潘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聲道:“你說什麽?”
“我說什麽?我說——難道你真的認為你父親會叛變?真的認為他被俘虜後受不了嚴刑拷打所以泄露了軍情?”
潘方的表情已不是“震驚”二字可以形容,他瞪著銅鈴般的眼睛,顫聲道:“你說……我父親是被冤枉的?可是當時分明有他親筆招供的信函,還有他的兩個下屬也都那麽說……”
姬嬰冷笑:“潘兄熟讀兵法,難道不知‘借刀殺人’與‘無中生有’二計麽?”
潘方呆滯了半天,最後慢慢地鬆開姬嬰的手,喃喃道:“難道是假的……難道當年的一切都是假的?”
“信可以假,人證亦可做假,但是,”姬嬰的冷笑轉為微笑,如春風拂綠了青草,晨露潤豔了紅花,有著這個世間最溫柔的顏色,“你父親不是假的,你父子之間的感情不是假的。難道連你,也不信任他麽?”
潘方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忽地一拳捶向牆壁,紅著眼睛道:“我錯了!父親,我錯了!我真是錯大了!”
姬嬰悠悠道:“前塵已逝,來者可追,現在悔悟還不晚。”
潘方轉身砰地向他跪倒,叩首道:“小人潘方,跪求收入侯爺門下,隻要能為我父伸冤,甘腦塗地,在所不辭!”
姬嬰將他扶起,目光燦燦如星,帶著水般潤澤的笑意:“潘兄多禮了,嬰本就慕才而來,潘兄肯允,是嬰的榮幸。隻不過……”
“不過什麽?”
姬嬰的目光穿過窗子看向茶館中垂簾後的人影:“仕途凶險,嬰有與子同仇的決心,就不知潘兄是否真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潘方的臉色頓時變了,慘白一片。他凝望著那道人影,目光閃爍不定,顯見猶豫和痛苦到了極點。從薑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的手在袖旁緊握成拳,指關節都開始發白。最後,那手驀然一鬆,潘方抬起頭道:“小人明白了!共挽鹿車本是奢望,從今往後,再不做此念!”
薑沉魚的心沉了一沉,他這麽說,也就是要放棄秦娘了?
誰知姬嬰聽了卻哈地一笑,舒眉道:“潘兄誤會嬰的意思了。”
“呃?”
姬嬰從袖中取出一小匣子,遞了過去:“人生苦短,尺璧寸陰,潘兄你已在館前凝望三年,還有多少三年可再蹉跎?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去吧。”說著推了潘方一把,潘方踉踉蹌蹌地跨過了門檻,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卻見茶館裏人人轉頭朝他望來,一片詭異的安靜。
他緊緊抓著手中的匣子,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轉紅,來回變了好多次,而茶館裏的人,似乎成心要把這出戲看到底,全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聲。
在那樣的眾目睽睽下,潘方一步步異常緩慢卻又十分堅定地走到說書的台子前,將匣子打開,單膝跪了下去:“寒戶潘方,求娶秦娘為妻。”
茶館裏沉寂了片刻,繼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昭鸞伸長了脖子去看,雀躍道:“原來匣子裏裝的是聘書耶!真不愧是死狐狸,把什麽都給準備好了啊!”
低垂的竹簾搖晃著,簾後人幽幽一歎:“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掌聲再起,館中人人起身恭賀,為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喜,而館外,姬嬰靠在馬車上,望著他們微微而笑,陽光灑在他的白衣和車轅處的白澤上,白光如雪。
昭鸞歎道:“沒想到原來秦娘對潘傻瓜也有情啊……聽說他們是青梅竹馬,後來潘傻瓜當兵打仗去了,秦娘也就嫁人了,等潘傻瓜回來時,秦娘的丈夫也死了,兜來轉去,兩個人還能在一起,真應了‘緣分’二字呢。”
薑沉魚看著眼前的一切,回味著姬嬰方才說的“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心中彌漫起一片柔情。
那邊潘方求親成功,將匣子往簾後一遞,又看了簾上的人影幾眼,轉身喜滋滋地跑出來,對著姬嬰彎腰行大禮:“若非公子當頭棒喝,小人至今都在醉生夢死,更無勇氣向秦娘求親……多謝公子大恩!”
姬嬰受了他這一禮。
潘方又道:“從今往後唯公子馬首是瞻,任憑差遣!”
姬嬰道:“不急。你先忙你的婚事,好好當新郎。他日戰起,自有用你之處。”
潘方連聲應是。
姬嬰轉身正要上車,忽地停下道:“哦,對了,現在正有一事勞你相助。”
潘方連忙道:“公子但請吩咐!”
姬嬰又是一笑,薑沉魚正覺他這次笑得和以往全都不太一樣,少了幾分莊重,多了幾分慧黠時,便見他的目光朝她們的藏身之處轉了過來:“熱鬧完了,兩位還不回家麽?”
昭鸞掉頭就想跑,但潘方身形一閃,瞬間到了跟前,魁梧的身軀往那兒一站,跟座大山似的把去路全都給堵死了。
薑沉魚這才知道原來姬嬰早看見她們了。
昭鸞衝到姬嬰麵前,恨聲道:“就你這隻死狐狸眼最尖!走你自己的路,當沒看見不行麽?”
姬嬰笑著搖搖頭,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
昭鸞不怕太後不怕皇帝,獨獨就怕他,因為她深知淇奧公子雖然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可做出的決定卻比聖旨還難更改。此趟被他捉住,遊玩之旅隻能就此作罷,當下不情不願地嘟著嘴巴上了車。薑沉魚正想著她是否也該跟上時,姬嬰對車夫吩咐了幾句,車夫揮鞭驅動馬車徑自走了。
昭鸞從窗內探出頭來,喊道:“姐姐我先回去啦,下次再來找你玩兒,順便還你錢……”
眼看著馬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視線中,而潘方也有事先行告辭,如此一來,茶館門口就隻剩下她與姬嬰兩人。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低下頭不敢看他。偏偏,鼻間嗅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佛手柑香味,一時間,更加無措了起來。
“薑家的小姐?”溫潤的語音帶著禮節十足的詢問,傳入耳際,又是一陣心跳。
原來他真的認得她……薑沉魚連忙請安:“沉魚參見侯爺。”
抬眸,看見的依舊是水般的清淺笑意,相比她的無措,姬嬰更顯鎮定,眉睫間一片從容:“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
她心中一緊,複一喜,羞澀地點了點頭。
唯一的馬車也走了,兩人隻能步行。薑沉魚看著地上他與她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在這樣的夕色中淡化成了虛無,隻剩下兩個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
恍同夢境。
不,即使在最奢侈的夢中,她都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和姬嬰並肩走在一起。
他認得她。
他送她回家。
沒有詢問,沒有責備,也沒有多餘的話,就這麽默默地陪著她回家。
“你……”她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和公主在那裏?又怎麽知道我……我的身份呢?”
“我看見了貴府的暗衛。”
原來如此。傳聞淇奧侯不但文采風流,武功也極高,難怪那些暗衛分明藏於暗處,卻還是被他一眼看穿。
“我……我打扮成這個樣子,跟公主一起胡鬧,很……失禮吧?”她不安地去看他,生怕他將她當成輕浮女子,然而,姬嬰依舊是微笑,語音裏帶著低低的溫柔:“不會,小姐的男裝很漂亮。”
他在誇她漂亮?薑沉魚咬住下唇,一顆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裏。
“更何況,”姬嬰又道,“酒肆茶寮本就供人消遣玩樂所用,男子可來,女子亦無不可。”
薑沉魚聽了更是歡喜,姬嬰果然非一般男子,不但沒有那些個狹見陋習,而且很會化解他人的窘迫,與他相處,如沐春風,難怪會有那樣一個姐姐。
還待再說些話,但相府轉眼即至,姬嬰在離門十丈處停下,拱手道:“容嬰就送至此處。”
“多謝……公子。”本想稱他侯爺,但話到了嘴邊,最後又變成了公子。因為,他於她而言,從來與身份爵位無關啊……
薑沉魚咬著唇,盡量不讓自己流瀉太多依戀的表情,快步進了府門。但過門之後,還是忍不住轉頭回望了一眼,見姬嬰立在原地,目光並沒有隨她過來,而是看著他前方的地麵,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麽呢?
為什麽那個人,當沒有旁人在看他時,他就從來不笑呢?
為什麽他明明待她行止有禮溫文有加,但卻給她一種始終隔得很遙遠的感覺呢?
公子……薑沉魚望著夕陽下那抹長身玉立的人影,淡淡地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或者說,你究竟是否願意,讓我成為你的……妻呢?
薑沉魚回府之後,因事先知會過薑夫人,所以右相薑仲回來後也隻是念叨了幾句,並未多加責備。但是昭鸞公主就倒黴許多,被人帶到禦書房站了一個時辰了,昭尹依舊自顧自地批著奏章,連看也未看她一眼。
昭鸞用左腳踩著右腳,再用右腳踩著左腳,如次換了大概十幾回後,終於忍不住出聲慘兮兮地叫道:“皇兄……”
禦案前,昭尹恍若未聞,依舊埋首於奏折之中。
昭鸞咬了咬牙,再喚:“皇兄啊……”
“你知錯了嗎?”昭尹的聲音不冷不熱地從案前傳出。
昭鸞連忙點頭,委屈道:“阿鸞知道錯了,站了這麽久兩條腿都僵了,皇兄你就饒了我吧!”
昭尹鳳眼微挑,瞥她一眼,悠悠道:“那麽說說看,錯在哪兒了?”
昭鸞低下頭,老老實實地答道:“臣妹不該貪玩兒,私自出宮。”
“還有呢?”
“還有?”昭鸞又想了半天,“不該不事先知會皇兄。”
昭尹輕輕地“哼”了一聲:“朕日理萬機,哪有空管你出不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