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赴程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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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尹遠比她想的還要聰明,因為他並沒有在這二者之間取舍,而是幹脆一並推出,如此一來,江晚衣固然可以給程王治病,潘方也可以趁機主事竊取程國軍情,無論他們之間誰能蒙受頤姝垂青,於皇帝而言,都是贏。就算他們都沒當上程國的駙馬,隻要辦妥了那兩件事,此行的目的就已達到。
    自己,果然還是嫩了些呢。薑沉魚望著窗外的晨曦,有些氣餒,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無論如何,這個開始還算不錯,未來的路還長得很,這次仗打得不夠漂亮,下次可以更精彩些。她所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經驗。就像一個垂髫童子,怎麽也不可能一夕之間身長成人。
    所以,無妨事。
    她閉上眼睛,一遍遍地對自己說,無妨,還有下一次機會。下次,她一定會再進步。
    薑沉魚深吸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天邊的朝霞,無限絢麗,映在她的素顏之上,令得雙瞳璀璨明亮,仿同落入人間的第一顆晨星。
    便在這時,羅橫出現在殿門口,笑眯眯地彎腰道:“皇上有請淑妃——”
    來了。
    這麽快,她就等到了第二次機會。
    斜陽西落,黃昏的天邊彤雲如錦。但宮闈深深,重重屋簷下,陰影幽幽。幾乎是一踏進殿內,一股寒意便罩了過來,薑沉魚不由得拉緊了衣襟。
    禦書房內,昭尹背負雙手立在窗前,凝望著遠處的夕陽,神色靜默,不知在想些什麽。見她到了,也隻是揮揮手讓羅橫退下,羅橫識得眼色,將所有侍奉的宮人一並帶出去,隻聽“咯”的一聲,房門合上了,屋內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薑沉魚叩首道:“沉魚參見陛下。”
    昭尹“嗯”了一聲,並不轉身,視線依舊投遞在晚霞處。他不說話,她就不敢起身,隻能安安分分地跪著,心中有點忐忑,不知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麽。
    長案上的沙漏一點點流下,任何細微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空間裏都顯得格外清晰。她聽見自己的呼吸因緊張而有點急促,但奇怪的是昭尹也沒比她好多少,忽緩忽疾,顯然也在猶豫不決中。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長長地吸了口氣,開口道:“你在自薦書上寫道‘願作千媚蓮,長伴帝王棋’,可是當真?”
    她垂睫道:“誠心所至,不敢欺君。”
    昭尹這才回身,幽深難測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後,親手攙扶:“起吧。”
    薑沉魚抬眼回視著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定定交錯,昭尹凝視著她,用一種很真摯的聲音緩緩道:“沉魚,你是個美人。”
    她的睫毛顫了一下,感應到他話裏有話,果然,昭尹下一刻就放開了她的胳膊,轉身走到禦案前坐下,繼續道:“但是,這宮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她靜靜地望著他,沒有做任何回應。
    昭尹又道:“朕選你入宮,你可恨朕?”
    恨嗎?沉魚淡淡地想:也許有過吧……在最初聽到聖旨時,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嫁給淇奧侯時,在姐姐因此而不理自己時……她對這個帝王,確確實實是遷怒過的。但是,等到心靜下來了,就又明了,昭尹隻是個導火索,而禍因,卻是早就已經埋下的。所以,他此刻問她恨不恨他,她又能如何回答?
    昭尹沒等她回答,自行說了下去:“就算你恨,事情也已成定局,不管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這深宮內院從此之後就是你的天與地,而妃子這個名分,也將跟你一生,無可更改。”
    薑沉魚的嘴唇動了幾下,有些話幾乎已經要湧出喉嚨,但到了舌尖處卻又深深捺下。他沒有說錯,一切已成定局,再無更改的可能。
    “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你才會主動請纓,而朕也知道有愧於你,所以——”昭尹的瞳仁裏倒映出她的影子,深深一道,“朕決定成全你。”
    她頓時抬起頭來,悲喜難辨地望著他。
    “現在擺在你麵前的,是兩條路。第一條,也是其他所有宮裏的女人都走的那條,成為朕的枕邊人,為朕生兒育女,如果你的兒子有出息,將來被立為儲君,你就能當上太後,福澤豐隆地老死在宮中。”
    薑沉魚抿緊唇角。
    “第二條,”昭尹忽然笑了,目光閃動,帶著欣賞,“也就是你自己所要求的,成為朕的謀士,輔佐朕的基業,成為朕的臂膀,為朕守住這圖璧江山。朕不許你後位,不許你私情,但是,隻要朕在位一日,這盤龍座旁,總有你的一席之地。”
    薑沉魚深深拜倒:“願與吾皇同守圖璧,不離不棄。”沒錯,這才是她真正要的。昭尹,看懂了她的自薦書。她在詩裏用“嫦娥奔月”的典故訴說了自己不想做他的妻子,因為恩寵易逝,情愛難留。但是臂膀則不同,如果說,姬嬰是昭尹的左臂,那麽,自己就要做他的右臂,即使已經不能成為夫妻,她也要站在和姬嬰同等的地位上,與他一起共看這盛世風景。
    因為……
    因為……
    她愛得太卑微,卑微到,即便能和他同擁有一個天空,都會感到滿足。
    姬嬰不喜歡她,沒有關係,如果今生注定無夫妻之緣,那麽,就圓同僚之情吧。隻有這樣,才不辜負她與他同生於這個時代,同長於璧國疆土,同為帝王之臣。
    她的額頭碰觸到冰涼的地麵,熱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心中有些釋然,卻又有些淒涼。
    昭尹淡淡地看著她,眼底似乎也閃過幾許不忍,但終歸被嚴苛所覆沒:“但是,醜話說在前頭,要做朕的臂膀,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你的智謀朕已經領略了一次,但那遠遠不夠。所以,朕現在要給你第二個考驗。能否完成,關係到你,以及你們薑家今後的全部命運。”
    心頭某塊巨石緩緩壓下,薑沉魚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然後見昭尹的嘴唇開開合合,說的乃是:“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她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滯了。
    去程國……
    去程國!
    這第二次機會,竟然是讓她去程國。
    不得不說,此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饒她再是聰明絕頂,也沒想到,昭尹會做出如此大膽甚至可以說荒誕的決定——讓一個妃子,作為一步隱棋,離開皇宮,遠赴敵國。
    心頭一時間閃過無數個想法,紊亂之中,卻仿佛抓住了某根至關重要的隱線,並且有個聲音告訴她,一定要抓住,緊緊抓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凶險最離譜的契機,往往也是最好的良機!
    一念至此,她堅定地抬起眼睛道:“陛下想讓臣妾以什麽身份去?”
    “藥師。晚衣的師妹。”
    “目的?”
    “促成他們其中一人與程國公主的聯姻,並,獲取程國的機密兵器譜。”
    果然夠狠。這位帝王並不二選一,而是兩個都要。
    薑沉魚咬緊牙齒,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在情不自禁地戰栗。她太清楚這個任務的困難與艱險程度,也知道事成事敗各有什麽樣的結局。難道她真要去挑戰那樣的難題?其實就這麽隨波逐流地在宮裏過一輩子也沒什麽啊,可以百無聊賴地看看花看看草,坐等自己慢慢變老,起碼,不用勞心費力,不用危機四伏……
    薑沉魚閉上了眼睛。一顆心沉到穀底後,就又重新浮起:難道這不是她所要的難題麽?她怎甘心老死宮中,怎甘心年華虛逝?不說別的,隻這宮中,也不見得就安全,多少是非,見得多聽得更多。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麽好畏懼的。
    不要怕。沉魚,不要怕。
    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薑沉魚再次睜開眼睛時,瞳仁清亮,雙手也恢複了平靜。
    昭尹將她的一係列細微變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些唏噓:這個女孩兒,倔強不肯服輸的性格還真像曦禾,而聰明剔透上,又有點像姬忽,果真是集二人之長。如此資質,如此姿容,若是平時遇見,必會捧為至寶、憐愛有加,隻可惜……
    他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瞳色由淺轉濃。
    而這時,薑沉魚開口了,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臣妾願往。但是,臨行前,臣妾有三個請求。”
    “講。”
    “第一,臣妾要帶一個婢女和兩名暗衛同行。婢女是從小侍奉臣妾的懷瑾,機敏穩重忠誠可靠。此次遠赴程國,衣食住行,多有不便,有她隨行,可省去臣妾許多麻煩。至於暗衛隨意,隻要武藝高超,可在危急時刻加以保護即可。”
    “準了。”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毛斷發的匕首,和一種見血封喉、服之頃刻喪命的毒藥。”
    昭尹奇道:“這是為何?”
    “匕首貼身而藏,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毒藥……”薑沉魚說到此處,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萬一事情敗露,落入敵手,恐怕無法承受酷刑,所以,不如賜我速死。”
    昭尹麵色頓變,心頭震動,一時無言。他盯著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是想將她重新猜度。
    窗外有風,帶著夜幕初臨時的涼意一同吹進屋中,帳幔層層拂動,一如人心。
    昭尹眼底泛起幾許迷離,緩緩道:“好,準你所求。”
    “謝謝陛下。”
    “你還有一個要求,是什麽?”真難想像,連死都提出來了的她,最後一個要求會是什麽更離譜的事情。
    薑沉魚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頭低聲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誕辰。我想請陛下在那天,去陪陪她。”
    昭尹有點驚訝,但很快就明了了,輕歎道:“好,朕會在那天大辦盛宴,一定讓薑貴人過個風風光光的十九歲芳辰。”
    “如此,就多謝陛下了。”薑沉魚再次叩拜。
    昭尹的目光膠凝在她身上,緩緩道:“你,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這樣就可以了。”薑沉魚笑了一笑,這一笑,如拂過風鈴的春風;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霧,清靈美好到無以複加。
    然而,看入昭尹眼中,則成了隱隱約約的一種憐惜,很輕、很淡,卻又真實存在。
    這個女孩兒,原本是薑家的小女,原本該是姬嬰的妻子。
    這個女孩兒,現在是他的妃子。
    這個女孩兒,不願當妃子,想當謀士。
    這個女孩兒,隻有十五歲。
    偏是這樣的時機這樣的境地遇見了這樣的人。
    造化真弄人。
    薑沉魚走出書房時,已是亥時。
    夜涼如水,宮燈流蘇搖曳,道路明明滅滅。
    羅橫本要相送,但被她拒絕,獨自一人走出玉華門。
    一陣風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環,原本係著長相守的地方,已經更換成為另一顆米粒大小的珍珠,襯得她的臉色極為蒼白。
    “這種毒叫紅鴆,乃鴆毒之最,一升裏隻能提煉出一滴。”先前,在禦書房內,田九呈上了這粒珍珠,並解說道,“我已將紅鴆放入珠中,關鍵時刻隻要用牙咬碎吃下,入口即死。”
    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開口道:“把你的長相守解下來。”
    薑沉魚一怔。
    昭尹道:“一名藥女,是不可能戴著這樣一隻耳環的。”
    薑沉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將耳環解下。田九就用那顆小珍珠換下了長相守,再將耳環還給她。
    昭尹一邊看著她戴上新耳環,一邊滿意地點頭道:“這樣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腳被縛,隻需輕輕側臉,便可咬住此珠。”
    薑沉魚試了一下,果然很輕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實她原本想的是參照父親所培訓的那批暗衛,將毒藥藏在牙內,但是很明顯,昭尹的這種方法更安全也更隱蔽。誰會想到,要去注意一個女俘虜的耳環呢?
    一念至此,薑沉魚收回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盒蓋,被卸下去的長相守就靜靜地躺在錦緞上,熒熒生光。她摸著圓潤的凸起表麵,手指開始微微發顫,在禦書房內硬是被壓抑下去的情緒,在這一刻,排山倒海般湧竄出來,無力可抗,更無處可逃。
    此去程國,萬水千山,前程未卜,而她所接到的任務又是那般艱難,若不成功,便隻有一死。因為,昭尹絕對不會讓人知道派往敵國的間諜,竟然會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說,很有可能,自己此番離開,便再也再也回不來……
    回不來了,帝都。
    回不來了,圖璧。
    回不來了,長相守。
    薑沉魚的睫毛如蝶翼般顫個不停,但腳步卻依舊堅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處宮門前。
    宮門尚未落栓,半掩半開,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裏麵的屋子還亮著燈,一個熟悉的投影映在窗紙上,很輕易地點綴了她的眼睛。
    她在門外默默地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伸出腳,邁過門檻。
    兩名宮人正說著話從內屋走出來,看見她,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其中一名連忙放下手裏的物事,迎了過去:“娘娘這麽晚了怎麽會來?”
    她的目光膠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見姐姐。”
    兩名宮人對望一眼,帶著古怪的神情進去稟報了,窗紙上,但見那剪影將頭一側,說了些什麽。然後一名宮人匆匆出來道:“貴人已經睡了,淑妃娘娘有什麽事明兒個再來吧。都這麽晚了,我們也要落栓了。”
    薑沉魚用一種很平靜的聲音道:“告訴姐姐,她若不見,我便不走。”
    宮人為難,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又進了屋。
    窗上的剪影變得激動,揮手,走動,轉入死角,再也看不見。
    夜風習習涼,薑沉魚站在嘉寧宮的庭院裏,看著光禿禿的臘梅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來這裏時,上麵還盛開著鵝黃色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隻能等來年。
    來年,它肯定會再開,但是自己能不能看得到,就是個未知數了……
    門簾再度掀起,宮人走出來道:“貴人有請娘娘。”
    薑沉魚進屋,暖暖的香氣立刻籠過來,與屋外的冷風,簡直天壤之別,恍若兩個世界。進入內室,隻見牙床的幔帳已經放下,依稀可見薑畫月擁被而臥,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宮人們紛紛退了出去。
    房間裏靜悄悄的,隻有蠟燭偶爾蹦竄出一兩朵燭花,呲呲聲響。
    薑沉魚站在離牙床五步遠的地方,望著幔帳裏的身影,像隔著一條銀河那麽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