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亂起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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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頤非於是又看向另一個隨從:“這是你親自上山摘的?”
    鬆竹道:“是,同琴酒一起去的。”
    薑沉魚想——山水、鬆竹、琴酒,這下子,歲寒三友真是齊了。沒想到,頤非這麽個猥瑣的家夥,竟會給身邊的隨從起如此風雅的名字,尤其是從他嘴裏喊出,倒更像是一種諷刺。
    那邊琴酒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飛身上船,落地無聲,一點都不見搖晃。隨著他的到來,薑沉魚聞到一種沁人心脾的甜香,定睛一看,原來那木桶裏裝的竟是糖,而且還摻雜了各種各樣的花瓣。
    太監看見那桶糖,更是麵色如土,連忙一邊喊著“不要不要”一邊朝後退去,眼看就要掉進湖裏,琴酒抬起一腳往他膝窩處輕輕一點,他頓時撲倒,倒在甲板上再也不能動彈。
    頤非舔了舔嘴唇,垂涎地看著那桶糖:“既然都準備好了,那就快做吧。”
    “三殿下!三殿下!不要!不要啊!”太監絕望的聲音直上雲霄,震得薑沉魚覺得耳鼓都在疼,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耳朵。
    頤非將她的這一細微動作看在眼裏,淡淡笑道:“虞姑娘怕吵,讓他輕聲點。”
    “是。”琴酒說著用腳尖再度輕踢了太監一下,他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雖然還在嚎叫,但隻能發出沙沙的聲音。
    頤非對薑沉魚道:“虞姑娘,你要看好了。我這製糖的方法,可從不給外人看的,你是頭一個。”
    薑沉魚想,區區燒糖而已,還能特別到哪去麽?但她立刻就發現自己錯了。
    隻見山水、琴酒和鬆竹,全都走到木桶前,各自將雙手放在桶沿上,沒多會兒,裏麵原本顆粒狀的糖就開始融化了,而那些原本浮在上麵的花瓣也逐漸沉了下去,再不多時,一股白煙嫋嫋升起,糖塊變成了糖水,糖水又開始沸騰,綻出一個又一個的褐色氣泡。
    可那三個隨從的神色卻還是那麽的平靜,平靜得仿佛他們隻是把手搭在了木桶上一樣。
    薑沉魚看到這裏,忍不住想——不知道昭尹分給她的那兩名暗衛的武功比起這歲寒三友來如何。不管如何,這顯然是非常高深的武功,隨從如此,主人也難一般。
    心中當即對頤非又看重了一分。
    大概過了半盞茶工夫,木桶裏的糖汁就全開了,骨碌碌地直冒氣泡。琴酒先行收手,轉身朝那名太監走過去。
    太監身不能動,口不能言,隻能拚命地搖頭,眼淚嘩啦啦地流出來。正當薑沉魚驚訝他為何如此害怕時,就見琴酒“刺”的一聲,將那名太監的衣服從頭到腳撕開,然後一揚手,碎裂的布料就飄啊飄地落到了湖裏。
    薑沉魚下意識地別過了臉。
    縱然那太監是俯臥在地,但如此直接地看到男子的裸體,對未經人事的她而言,還是有些尷尬。此次與當日船上為赫奕針灸時尚有所不同,赫奕當時隻是光著背,而這名太監,明顯是全裸了。
    頤非笑眯眯地看著她,烏黑的眼眸閃亮閃亮:“怎麽?虞姑娘害羞?我奉勸姑娘還是仔細看著的好,否則,可就錯過最精彩的部分了……”
    薑沉魚聽他話中有話,分明意有所指,隻好再次扭回頭去,望著那白花花一片,心中默道:“沒什麽,沒什麽……就當是小時候看哥哥趴在院中曬太陽吧。”
    頤非衝琴酒使了個眼色,琴酒抬腳,突將那太監整個人都翻了過來,薑沉魚頓覺眼前一陣衝擊,大腦一片空白,像有什麽東西炸開了,震驚、恐懼、羞惱、憎惡、厭棄、惶恐等情緒瞬間湧遍全身。
    那……那……
    那名太監……
    竟,不是太監!
    而更震驚的卻是頤非在一旁,繼續用他那賤得讓人恨不得抽兩巴掌的猥瑣笑容懶洋洋道:“這個人名叫福春,匿在西宮,福澤春色,真是個好名字啊……”
    程國皇帝的妃子沿用古禮,以東、西二宮分之,而西宮,正是寵極一時的羅貴妃的住處。
    薑沉魚渾身一震,臉色素白,再無半分血色。
    這……是什麽意思?
    難道,和羅貴妃私通的是這個不是太監的假太監,而與江晚衣無關嗎?
    頤非凝視著她,沒有錯過她的任何一個細微表情,繼續笑吟吟道:“我知道虞姑娘此時一定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沒關係,小王我也不明白呢,接下去就讓我們一起弄個明白吧。”說罷,彈了記響指。
    隻見琴酒不知從哪摸出把一尺多長的銅勺,從木桶裏勺了滿滿一勺滾燙的糖汁出來,就那麽朝福春身上淋了下去。
    刺——
    一股白煙。
    薑沉魚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活生生的用刑畫麵,隻覺一顆心都被這股白煙給揪了起來,那勺糖就像是淋在了自己身上,頓時痛得說不出話來。
    而這,僅僅隻是個開始。
    慘叫聲不絕於耳。
    琴酒毫不留情,第二勺、第三勺,一勺接一勺地澆了下去。
    福春拚命掙紮,奈何身上穴位被封,無論怎麽用力,都隻是徒勞。
    頤非還在一旁舔唇道:“真好,我就喜歡這種人板糖畫了,既沾了人的生氣,又包含著糖的清香。琴酒,我看表麵那層也裹得差不多了,下麵,可以正式畫了。”說著眼珠一轉,賊兮兮地捂嘴笑了,“你伺候得羅紫那麽喜歡你,恐怕那方麵的技術很不錯吧?既然如此,就先從那話兒開始吧。古有曹衝稱象,我就要一幅《馬康騎象上朝圖》好了,嘿嘿嘿嘿……”
    薑沉魚聽他說得粗鄙,而眼前景象又是雖無鮮血淋漓,卻遠比殺戮場麵更加殘酷可怕,再想起頤非之前啃得津津有味的那隻鳳凰糖畫也是這麽做出來時,一股酸水頓時湧了上來,惡心難抑地想吐。
    她再也忍不下去,豁然站起,咬緊牙關,逼出三個字:“我走了!”
    “怎麽了?”頤非明知故問,“咱們還沒開始審問呢,不是還不知道昨兒夜裏究竟是怎麽回事……”
    她打斷他:“就算我想知道,也絕對不是以這種方式!”說罷就走,出了艙門,也不忍再看一眼甲板上的人肉糖板,正準備上岸,卻發現原來畫舫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飄到了湖心,離岸邊足足有十丈之遠。
    她錯愕回頭,看見的是頤非狐狸般的狡黠笑意,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好整以暇地用手繼續托著腦袋,側臥在貴妃榻上睨著她。
    “我要回驛站。”
    “等此間事了,我自然會派人送你回去。你怕什麽?”詭異的腔調壓著柔柔的鼻音說出來時,帶了幾分屬於少年的邪魅,“我又不會吃了你……放心,我隻吃糖,不吃人的。”
    薑沉魚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手腳一片冰涼。
    她出生名門,平日裏所接觸的也多是風雅貴族,貴族們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麵前,素以溫文有禮之麵目出現,即使是她哥哥那樣好色如命的登徒子,有她在場時,也會收斂真性、偽成君子。因此,可以說,她這十五年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麽下流猥瑣的人,而且還是個皇子!她總算明白程王為何會不喜歡這個兒子了,換誰都受不了此人。
    以人身為板燙畫,也不嫌惡心地吃下去。這樣的嗜好,這樣的怪行,也隻有一個詞可以形容——變態!
    頤非,是個真真切切的變態!
    如今,這變態又盯上自己,刻意為難,他究竟想做什麽?
    “我……”她的聲音因憤怒而壓得很低,卻異常堅定,“再說一遍,我要回去,現在,馬上!”
    頤非收了笑,悠悠落地,腳步沉緩地朝她走過去,隨著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薑沉魚隻覺有股莫名的壓力朝自己逼近,雙腳下意識就想逃,但又不甘這種時候示弱,隻能用手指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竭力站定。
    最終,當頤非走到她麵前停住時,她終於明白那種可怕的重壓感是為何而來,因為——頤非沒有笑。
    自從她第一眼看見他以來,他就一直是笑嘻嘻的,痞痞地笑,壞壞地笑,放肆地笑,流裏流氣地笑,總之就是極盡一切猥瑣模樣地笑。
    然而,此刻,他卻不笑。
    他五官俊挺,眉間帶著三分陰狠,一旦不笑,三分就足足擴成十二分,盯著她,盯緊她,宛如一條毒蛇,盯著一隻青蛙。
    “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嗎?”頤非冷冷道,“要不要我提醒你?”
    薑沉魚飛快反駁道:“那又如何?我乃璧國使臣,即便你是程國皇子,亦不能這樣羞辱我!”
    “羞辱?”頤非的眉毛以一個獨特的角度揚了起來,目光犀利得就像一把剪刀,凡是視線略及處,薑沉魚都覺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剪開了,正又氣又羞又惱之際,見他撲哧一笑。
    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旦彎起,肅殺之意瞬間淡化,他站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又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猥瑣皇子,拖著別人絕對模仿不來的欠扁腔調悠悠道:“你覺得那是羞辱?難不成……你還是……處子之身?”
    “你!”
    “所以,看不得男子的裸體?更見不得在性器上的刑罰?”
    “你!”
    “嘖嘖嘖,你瞧,你的臉都紅了……”頤非說著,伸出手,竟輕佻地落在了她頭上,“難道說,你的風流師兄還沒碰過你麽?他嫌棄你?其實,如果沒有這塊疤,你可是個大美人呢……”
    毒蛇般的手,從發頂慢慢地滑落,順著發絲一直一直往下,所及之處,肌膚一陣寒栗,很想逃,但又不甘心逃,可不逃,難道就任由他這樣摸下去?
    眼看那隻手就要滑到胸前,忍無可忍,薑沉魚終於爆發,一把打開他的手,還待補上一巴掌時,卻被他扣住手臂,反而拖至身前,繼續笑道:“怎麽?生氣了?其實,我挺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呢,比平日裏假正經的你,可有趣多了……”
    “你!”手被製住,她幹脆用腳去踩,但沒想到又被頤非提前一步料到,將腳挪開,薑沉魚踩了個空,氣罵道,“放開我!放開我!頤非,你敢如此對我!”
    “嗬嗬,我有什麽不敢的啊?”頤非笑著,那隻手竟又無恥地摸了上去,薑沉魚又氣又急,低頭就咬,頤非忙撒手,用力過度,指尖劃到了她的耳環,耳珠脫離開鏈子,隻聽“咚”的一聲,掉進了湖裏。
    薑沉魚尖叫一聲,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將頤非推開,撲到船頭,望著湖麵上未盡的漣漪,徹徹底底地被嚇倒了。
    耳珠!
    她的耳珠!
    昭尹所賜的毒珠!
    竟然就那樣掉到了湖裏!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頤非見她如此緊張,幹脆抱臂站在一旁說風涼話:“怎麽?你那耳珠很重要麽?其實我一早就想問問你,你為什麽隻穿了一個耳洞,隻戴一隻耳環?”
    薑沉魚盯著湖麵,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頤非又道:“這麽緊張,難道是你的好師兄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麽錢,他現在當了東璧侯,有錢得很,讓他再給你買就好了。”
    薑沉魚握緊雙手,全身微微地顫抖。
    頤非摸著下巴,沉吟道:“怎麽?你就這麽心疼那隻耳珠?那就跳下去撈啊。其實這個湖,是挖出來的,一點也不深。你水性要好,沒準兒還真能重新找回來呢,哇哈哈哈哈……”
    他算準了她不會去撈,因此揚聲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麵色驟變——
    視線處,薑沉魚慢慢地直起身來,她的目光始終焦凝在碧藍色的湖水裏,然後伸手去解衣扣。
    一顆、兩顆、三顆。
    扣開後,衣襟雙分,緊接著,“啪”的一聲,絲麻編織的腰帶也被扔到了地上。
    薑沉魚,就那樣用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脫掉她的外衫。
    湖麵上的風,吹起她的長發和單衣,她站在船頭,發如雲,麵如雪,過分窈窕的身軀分明隨時都會被吹走,卻又散發著一種難言的堅毅。
    “撲通”一聲,她跳進了湖裏。
    頤非表情一緊。
    湖麵上的漩渦層層擴散,他的眼底仿佛也泛起了幽幽漣漪,湖麵上的風,同樣拂過他的長發和長袍,嬉皮笑臉的少年,這一次,不笑了。
    水麵“嘩啦”一聲,冒起水花,薑沉魚浮出個頭。
    頤非靜靜地注視著她。
    兩人的目光空中一交錯,彼此都沒什麽表示。薑沉魚深吸口氣,再次潛了下去。
    山水走到頤非身邊,小聲道:“三殿下,要幫她嗎?”
    頤非搖了搖頭,眼中的神色又沉了幾分。
    風一陣陣地吹過來,他的衣袖被鼓起,向後翻飛,而他,就那樣站在船頭,看著薑沉魚一次又一次地浮出水麵,再鑽入水底。
    有什麽東西在他眼眸深處化開了,又有什麽東西開始慢慢凝結。
    他不動,不笑,不說話。
    隻是一直一直看著。
    直到薑沉魚又一次沉下去,半天,都沒再浮起來。
    旁邊的隨從們早已停止了燒糖與用刑,向船頭圍攏,鬆竹道:“現在雖是初夏,但這湖裏的水,因引的是麟幽泉的泉水的緣故,比尋常水要冷得多,這位姑娘下去這麽久,恐怕……”
    山水也附和道:“不管怎麽說,她也是璧國的使者……”
    湖麵靜靜。
    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
    船身不動。
    因此,那湛藍色的湖麵看起來就像一麵鏡子,毫無生氣。
    頤非看著看著,突然轉身回艙。
    山水和鬆竹正在為薑沉魚惋惜時,淡漠得像這湖水一樣的語音飄了過來——
    “琴酒,救她上來。”
    十二  初見
    薑沉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裏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熟悉,分明是過往的經曆,在這一刻,悠悠重現……
    圖璧二年,父親的五十壽宴,府裏來了好多賓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內室正閑聊時,嫂嫂忽地雀躍道:“啊,淇奧侯來了!”
    當時在場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聞言全都湊到了窗邊,掀起簾子往外看。唯有她,依舊坐在原地不動。
    嫂嫂打趣道:“瞧你們這些輕佻的丫頭,再看看我們家沉魚,就她一個沉得住氣的。”
    她淡淡一笑,心裏不以為然。彼時,姬嬰二字,於她而言,尚不過是傳說裏的一個名字,縱使外人誇得有多天花亂墜,也隻不過是隔著遙遙紅塵外的一朵白雲,因為沒有交集,故而就不會刻骨銘心。
    然後,鍾鼓聲起,外麵的宴會正式開始了,丫環們進來引女眷到偏廳用餐,正吃得開心時,聽聞外頭一陣喧鬧之音。
    派了一個丫頭出去探究竟,回報說是薛懷大將軍的義子薛弘飛突然借拜壽為名,提出要與府裏的侍衛們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