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亂起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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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眷們一聽,頓時坐不住了。薛懷號稱四國第一名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紀有點大,但是他的那個義子,卻是文藝武功皆得其真傳,而且少年虎將,相貌堂堂。因此,眾姑娘們一聽說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見勸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頗為好奇,隻好同意,當即領著這群姑娘們繞路進了會場旁的小樓,從二樓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場內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薑沉魚雖然並不多感興趣,但畢竟事關父親的顏麵,當即也站在了窗旁觀望,見下麵的空地中央站著一個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風中不住地飛揚,顯得英姿颯爽,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薛弘飛了。
    而父親坐在主座,溫聲道:“久聞薛三公子武藝過人,大有直追薛將軍之勢,我府內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會是三公子的對手,這武,嗬嗬,不比也罷。”
    薛弘飛冷笑了一聲:“薑丞相何必自謙,誰不知道丞相雖然自己不懂武藝,但卻最是精通訓武之術,培養了一大批絕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辭,可是故意藏私?”
    父親麵色微白,場內的氣氛有點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聲地看好戲。自薛家幫著昭尹登了基,且一舉鏟除了最大的敵手王家後,就大權在手,新王對他們也忌憚三分。如今當著薑仲如此挑釁,顯然已是不將薑家放在眼裏。
    一旁的薛肅開口懶洋洋道:“三弟你這就不對了,右相壽誕,歡歡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麽武呢,打打殺殺也不好看啊,還不快向右相賠罪。”
    薛弘飛應了一聲,抱拳道:“我是個粗人,不怎麽會說話。如果有得罪之處,還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親麵色稍緩,正想說些場麵話將此事帶過,卻聽他又道:“隻不過,我們璧國向來尊崇文武雙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滿心期盼著與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給大家助助興,添個樂子,讓這壽宴更熱鬧些,沒想到……嗬嗬……”最後那記笑音,又是輕佻又是傲慢,嘲諷意味十足,直教在場眾人心懸。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這個薛弘飛,好生狂妄,真把自己當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兒親自來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說話,更何況他還隻是個義子,沒個官銜在身的……”
    薑沉魚在心中暗暗歎氣:正是因為沒有官銜在身才敢如此忌憚,因為算準了父親怎麽管也管不到他頭上啊,也正是因為他隻是個義子,因此萬一鬧得不可收場時,大可以犧牲這個義子,說一句管束不當。薛懷雖然沒有來,但若沒有他的應允,薛弘飛也斷斷不敢在父親的壽宴上如此囂張。看來,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壓薑家了……
    眼看著場內局勢緊張,人人麵色凝重之際,卻忽有一聲輕笑,低低地響起,分明音量不高,但傳入耳內,卻是那麽清晰,那麽柔和,像是在耳邊笑一般。
    她下意識地尋找那個聲音,就那樣——
    看見了姬嬰。
    薑沉魚想了起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時的情形。
    姬嬰坐在父親右手邊的第一個客席之上,戴著高高的玉冠,穿一襲縷有銀絲的白袍,在烏壓壓那麽多人的壽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時,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燈光也全跟過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發出玉一樣的光澤,令得整個人看上去,如夢似幻。
    沒錯,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
    姬嬰沐浴在明亮卻又柔和的光線裏,輕輕挑起他英秀飛揚卻又不失溫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奧對薛三公子的武藝,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們雀躍道:“侯爺真是個大好人,幫右相解圍呢!”
    果然,薛弘飛聞言,轉向他道:“怎麽?難道侯爺有興趣與在下切磋麽?”
    姬嬰用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地拂了下玉冠的帶子,濃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終匯聚出常人都模仿不來的十成優雅:“切磋倒也談不上,眾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門弄斧,倒是最近在研習箭術,受獲頗多,想向薛三公子討教一番。”
    此舉大大出乎眾人意料。
    雖然姬嬰極負盛名,文武雙修,六藝全能,但是,真要說武功有多了得,卻也未必,更何況薛弘飛最拿手的就是箭術,千軍萬馬裏射敵首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嬰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麽?
    女眷們無不擔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爺真的要和薛弘飛比箭?萬一輸了怎麽辦?”
    “恐怕不是萬一,而是必輸無疑吧……聽說薛弘飛的箭術,比薛懷將軍還要好呢!”
    “我也聽說過,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個對穿!”
    “啊?這怎麽辦?人家不想侯爺輸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嗚嗚……”
    薑沉魚在一旁聽著她們的話,心裏想的卻是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因為,刀劍無眼,比武說是切磋,點到為止,但生死相搏時磕磕傷傷總是難免。而比射箭則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見血,無論比試結果如何,雙方參與的人都是安全的。隻不過,淇奧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的話,犯不著趟此渾水,弄得自己落敗低人一頭。他敢這麽提議,應該是算準了自己會贏……
    她凝望著那個坐在百官之中輕袍緩帶、麵如冠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有點好奇,有點探究,然後,默默地生出期待。
    場內,薛弘飛聽了姬嬰的話後,放聲而笑:“好啊,不知侯爺想怎麽個討教法?”
    姬嬰剛待開口,另有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尖聲道:“且慢!”
    薑沉魚側頭一看,又是一驚——
    父親右手邊坐的是姬嬰,左手邊坐的是薛肅,那聲音就是從薛肅的席上傳出來的,不過,說話者不是薛肅,而是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小童子。
    如果說,姬嬰坐在那裏,像一朵曇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處,才會綻現他的絕世風華;那麽,那小小童子卻截然相反,他坐在那裏,就像一道雷電,驚心動魄,鋒芒畢露中盡展傾國明銳。
    不是別個,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著腦袋笑了笑,眉宇間有著遠超年紀的聰穎,卻又留著三分的爛漫天真:“兩位大人,說起箭術來,真不巧,小采也興趣正濃呢。”
    薛弘飛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說到射箭,你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說吧,這回你又有什麽歪主意?”
    女眷們議論道:“那個就是將軍府的小神童?啊,他長得好可愛啊!”
    “聽說他上月跟著皇上去秋狩,當著皇上的麵射死了一隻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幾歲啊,這麽個小身板的,竟那麽了得?”
    “這下有好戲看了,且聽他怎麽說。”
    場內,薛采起身站了起來,朝姬嬰拱了拱手道:“小采無禮,鬥膽懇請為侯爺和三叔叔的比試當施令官。”
    “哦?”姬嬰目光閃動,“怎麽個施令法?”
    “但凡說到比箭,一直以來,都隻是射射草耙,或者獵獵動物,無趣得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壽誕,自然要比得與眾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個考題,然後,你們順著我的題去射,誰最應題,就判誰贏,如何?”
    薛弘飛笑道:“看吧看吧,就屬你主意最多。我當然是無所謂,就怕別人說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聲,傲然道:“我薛采是什麽樣的人物,怎會在眾人麵前行私?侯爺,我此番跟父親一起來為右相祝壽,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爺會主動參戰,要求比試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題,也不曾事先透露給三叔知曉,等會兒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隻有五歲,卻在眾目睽睽下說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話,倒令在場眾人紛紛心折,更有好事者,當場拍起掌來。
    薑沉魚捂唇一笑,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顯赫背景,將來不知會了不得到什麽地步呢。
    她在那邊笑,但一轉眉間卻又惆悵地想起——是了,這些都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情了,事實上,兩年後的事情她此刻已經知道了,這位驚采絕豔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經被拔了翅膀,磨了棱角,由極貴貶為極賤,再不複當年風采了……
    她忽然變得很難過,再去看場內發生的一切時,隻覺,燈光搖曳,風聲嗚咽,他們都離她那麽那麽遙遠……
    光影交錯的會場內,幾個家仆抬著箭靶放置到距離起射處十丈遠的空地上,然後又在起射點和箭靶間拉了根繩,繩上依次懸掛了五盞燈籠,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
    薛采豎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題,就是要兩位大人一箭過去,不但要正中靶心,還要將這五盞燈籠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這題出得好刁,也就是說要讓那支箭射過去時,刺穿所有的燈籠,最後再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這些燈籠搖來搖去的,就算射中了它們,恐怕箭支再飛到箭靶那兒時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們也紛紛交頭,在一片嗡嗡的低談聲裏,薛弘飛朗聲一笑,喝道:“取我的弓來!”
    兩名士兵立即扛著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場,弓身乃以上等牛角製成,塗以黑漆,雕有一隻銀鷹,被火光一照,極為炫目,未見其技,光見其弓,便已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飛手臂一長,接過大弓,士兵遞上一支四羽樺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滿月,未待眾人叫好,隻聽一聲嗖響,流星直射,白羽揚起筆直的弧光,朝五盞燈籠飛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幾是同聲:第一聲未停,第五聲已起;第五聲猶在,“咚”的一聲,餘音震耳,隻見那支箭,已穩穩牢牢地紮在了紅色的靶心之上。
    再看繩上的燈籠們,猶在搖晃,看似並無任何不同,但取下來一瞧,每盞上麵,都有一個小孔,邊緣平滑之極,未見絲毫破損。
    絕技如斯,掌聲轟鳴。
    女眷們驚歎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覺跟做夢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這個薛弘飛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聽說當年落魄地餓暈在街頭,驚了大將軍的馬,大將軍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馬腿,無論那些人怎麽打他都不鬆手。大將軍最愛惜他的那匹戰馬,怕傷及戰馬,隻好問他有什麽心願,他就說,要跟大將軍征戰沙場,報效國家。”
    “那時候他才十一二歲吧,薛大將軍怎會將這麽個毛頭小子放在眼裏,隨口應了收在身邊,沒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戰役都直衝在前,殺敵最多的是他,受傷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將軍被他的驍勇所感動,遂收了當義子。幾次封官,他卻推卸,說是不求功名,隻為報國。”
    “現在還有這等精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雖無官銜在身,但卻當了薛懷的義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當朝一品都要風光了。你看他,竟這樣跟公公說話,還和淇奧侯比武,當今天下,哪還有第二個官兒敢如此放肆!”
    說話裏,薛弘飛將長弓交給一旁的小兵,轉身對姬嬰笑道:“弘飛一時手癢,搶先射了,還望侯爺恕罪。”
    姬嬰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猶在顫動的箭上,然後慢悠悠地收回,驚歎地看著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嬰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下麵,該輪到侯爺了。”
    姬嬰帶著幾分感慨道:“嬰自認做不到三公子那般幹脆利落,隻好拖泥帶水一番了……”一邊說著,一邊起身,緩步走到起射線前。
    一左眉上紋了隻小紅龍的灰衣大漢,遞上了他的弓。
    姬嬰的弓與箭都很普通,沒有任何裝飾,令得眾女眷小小地失望了一番,但他從盒中取出的那隻扳指,卻是非常漂亮,並不若時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縫製,染成明麗之極的朱紅色,依稀還繡了花,但距離太遠,看不精細。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然後輕輕一拉。
    仿若琴師彈響古弦;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仿若飛鳥掠出高林;
    仿若動兔跳離牢穴……
    輕靈、輕揚、輕盈。
    箭支瞬間飛到了第一盞燈籠前,噗地刺入,正當眾人的心為之一緊時,就突然停住了。
    薑沉魚“啊”了一聲,暗道:不會吧!難道射到第一盞燈籠就停歇了?
    然後就聽“嘭”的一聲,整盞燈籠突然炸開,火光裏,一束火焰如龍般朝前激射,衝進第二盞燈內,又是一聲炸裂,火龍繼續往前,如此一連衝過五盞燈籠,最後飛到靶上,連著箭靶一起著了火,熊熊地燃燒起來。
    在場所有人,無不被這一奇觀震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場內靜悄悄的,隻聽得見火焰燃燒的聲音,和眾人的呼吸聲。
    箭靶最後燒完了,啪地從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嬰這才攤了攤手,笑道:“嬰獻醜了。”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著紛紛鼓起掌來。
    薛采道:“真漂亮。侯爺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樣箭身穿過燈籠毫不停滯且去勢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讓第一箭停在了燈籠裏,那箭頭上想必抹了什麽,一遇火焰,便膨脹炸開,於是箭頭就借著爆炸之力繼續前飛,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姬嬰淡淡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