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亂起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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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嬰一杯接一杯地喝,她看見酒水濺出來漉濕了他的衣袍,她還看見他藏在案下的另一隻手在微微地顫抖,她看見他最後推開侍從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後花園。
    她連忙跟過去,就見他抱著一座假山嘔吐,吐著吐著,忽然開始輕聲地笑,笑著笑著,又停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龍的男子跟在一旁,遞上濕巾道:“侯爺,我們回去吧。”
    “回去……”姬嬰的眼神恍惚起來,忽道,“不,我還要與薛采比箭……”
    “侯爺,”朱龍的聲音裏多了幾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國,您忘了。”
    “是嗎?”姬嬰顯得很驚訝,喃喃道,“去了燕國啊,難怪今年沒有看見……去了燕國……去了燕國……”
    “侯爺,咱們回去吧。”朱龍伸手去扶,姬嬰卻像是看見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樣,一把將他的手推開,然後朝後退了幾步,等再立定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神一暗,低聲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龍,我不想回去……”
    “侯爺……”
    “我再在這裏待一會兒,待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目光也越來越淒迷,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打開來,正是去年射箭時戴過的那隻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顏色也變得淺了許多,隱隱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嬰盯著那枚扳指,眸光閃爍不定,由淺轉深,又從深變淺,最後低低一笑:“罷,罷,罷……”他一連說了三聲罷字,然後將手一揚,做勢欲丟,但揮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就那樣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臉上悲色漸起。
    朱龍在一旁歎道:“侯爺,你……這是何必呢……”
    “丟、不、掉……朱龍,我丟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還是,舍不得丟……嗬嗬,嗬嗬嗬嗬……哎——”聲音一頹,手虛軟地落下,握著那枚扳指,低頭不言。
    風聲嗚嗚,幾朵雲移過來,遮住了圓月。
    姬嬰在斑駁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薑沉魚就站在三丈遠的地方看著他,想著這個男子為何會如此憂愁。他明明那麽睿智多才,任何難題都應該難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得那麽溫文,永遠能將情緒用微笑掩飾得滴水不漏……然而,這一夜,這個站在假山旁吐得一塌糊塗又低頭沉默的男子,雖然不再如之前那麽風姿雋秀,高雅難言,卻讓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一種疼痛。
    她,看見他這個樣子,心就會疼。
    很想過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軟的聲音告訴他,不要難過;
    很想為他做些什麽,讓他恢複之前的明朗與風光;
    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做……
    然而,腳步卻邁不開,隻能那樣安靜無聲地凝望著他,一直一直凝望著。
    公子,你可知,其實,在薑氏決定與你聯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曾見白璧染微瑕。
    此去經年卻不察。
    十三  紅豆
    心口突像被什麽東西揪住一般,痛得透不過氣來,忍不住掙紮,卻是雙目一睜,自夢魘中驚醒過來。
    入目處——
    頤非冷冷地看著她,淡淡道:“你醒了?”
    薑沉魚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後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連忙低頭打量自己,發現衣服還是原來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經變幹了,而置身處依舊是畫舫,看來,昏迷的時間並不長久,但在剛才的夢境裏,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麽久遠。
    想及剛才的夢境,不禁又是一陣恍惚。
    頤非見她如此,嘲諷地笑了:“怎麽?夢見你的情郎了麽?”
    薑沉魚麵色一白,難道自己在夢魘中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嗎?正心悸時,頤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師兄已經脫離嫌疑了,那個假太監已經招供了,昨夜和羅貴妃私會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師兄不過是倒黴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罷了。”
    薑沉魚抬起眼睛,細細的眉毛微擰在一起。對於這樣的解釋,完全無法信服。
    “我師兄昨夜為何會去西宮?”
    “他為父王看病之時,父王道在其病發伊始,乃是羅貴妃親自照料,曾記錄下他每日的飲食狀況,所以,東璧侯在看完病後就去西宮,打算問羅貴妃要那本冊子。”
    “然後就撞上那尷尬之事?既不是他的過錯,為何事後不肯明說?”
    頤非懶洋洋道:“恐怕是羅貴妃求了他什麽,他既然答應了,為了實踐承諾,也隻能隱瞞到底了。”
    薑沉魚垂頭想了好一會兒,再度抬眸時,表情無比嚴肅:“你覺得這個理由我會信?”
    頤非望著她,片刻後,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過,這樣的理由,對於其他人來說,已經夠好了。”
    薑沉魚心想,此中謎團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會牽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陰謀,因此,對於一些不願意被牽扯進去的人而言,現在這個的確已經是最好的真相。換句話說,就算有其他內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隻能爛在肚內,不得外泄。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麵色又變:“耳珠……”
    糟了,耳珠還在湖裏!
    當下坐起就要落地,卻被頤非按了回去,笑嘻嘻地睨著她道:“做什麽?”
    “放開我,我要去找……”
    “找這個麽?”頤非的右手裏忽然多出一物,並在她眼前搖了搖。
    薑沉魚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賜的那顆毒珠?
    “你……幫我撈回來了?”
    頤非撲哧一笑,手臂忽揚,就又將那顆珠子從半開著的窗戶丟了出去。薑沉魚心中一驚,急道:“你!”
    才剛說一字,卻見那顆珠子又出現在了他手上,繼續搖動。
    頤非看著她難得一見的呆滯表情,笑道:“看你著急的,真是有趣呢。”
    薑沉魚自知受了愚弄,當即沉下臉,一言不發。頤非知道她生氣了,也不再逗她,將珠子遞還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將窗戶一一推開。
    輕風吹入,紗幔輕輕飄拂,他凝望著外麵泛著絲絲漣漪的湖麵,忽道:“虞氏,跟我聯手吧。”
    薑沉魚一怔。
    頤非的衣袖鼓滿了風,蝶翼般朝後翻飛著,他的臉在絢麗繽紛的華服中顯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複之前的輕佻之態:“你看這天邊風起雲湧,暴雨將至,你我同在舟上,逃無可逃。不若聯手,早登彼岸。”
    他這番話說得很誠懇,薑沉魚聽後,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道:“我隻是區區一名藥女。”
    頤非忽然笑了,轉回身,望著她,緩緩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藥女,不會需要一隻裝有紅鴆的耳珠。”
    薑沉魚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顆細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變得沉若千斤。
    頤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藥女,身側也不需要有兩名頂級高手藏匿跟從。”
    毒珠在她手上變得火燙火燙,幾乎握不住。
    畫舫內好一陣子安靜。
    兩人都不再說話,隻有風,一陣陣地吹進來,吹得他和她的頭發,都不停撩動。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薑沉魚才再度抬起頭來,低聲道:“你要我如何做?”
    頤非正色道:“第一步,當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宮,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說到這裏,他的眉毛又嘲諷地揚了起來,聲音再度變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沒猜錯,那夜西宮除了你師兄和羅貴妃,還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絕對不是福春。”
    薑沉魚想到了某種可能,仿佛是為了肯定她的想法,頤非同時說道:“而是我兩位兄長中的其中一人。”
    一記悶雷聲轟隆隆地傳了過來,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薑沉魚與頤非彼此對視著,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表情。
    我真笨啊……薑沉魚想,自事情發生之後,她隻認為是程國設計故意要陷害她們,隻認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卻沒想過,在昭尹選人來迎娶頤殊之時,也暗中確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選。她可以身負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宮,他大概就是與昭尹意屬的皇子見麵,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來找他,無奈之下,隻好用另一件醜聞去遮掩那樁密謀,犧牲一個區區貴妃,總比事情敗露導致登基不成的好。
    她本是一點即透的人,如今被頤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頓時就全部連貫起來,變得清晰。那麽,究竟昭尹意屬的是哪位皇子呢?
    是麟素?還是涵祁?
    而眼前這個頤非,又豈會坐以待斃,會不會,在他身後也有他國的支持?支持他的,是燕國,還是宜國?
    剛想到宜國,忽聽山水在船艙外稟報:“三殿下,宜王來了。”
    薑沉魚的眉毛下意識地皺了一下,難道赫奕真與頤非有勾結?誰料,頤非聽後,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來了。”
    她尚不明其意,就聽外麵遠遠傳來赫奕的聲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頤非掀簾大步走了出去,薑沉魚聽他在船頭笑道:“真沒想到,區區一個璧國的藥女,竟有那麽大的麵子,勞煩宜王親自來接。”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關,不得不來啊。實不相瞞,小王身上還有舊傷未愈,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針灸醫治的,現又到下針的時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難止,眼巴巴地趕往驛站,聽說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隻好馬不停蹄地來這兒了。”
    頤非道:“原來如此,果然是性命攸關。既然這樣,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壞陛下大事。陛下就請接她走吧。”
    薑沉魚聽他肯放自己走,連忙起身走出去,但見畫舫已朝湖邊劃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紅衣,笑得旭暖。
    此時此刻,如此相見,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來,薑沉魚忙將手交給他,他輕輕一帶,將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頤非將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地微沉。
    而待得她站好後,赫奕便朝頤非抱拳道:“如此我們就告辭了。”
    頤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赫奕帶沉魚上車,馬車順順當當地離開王府,並無遇到其他阻攔。
    又一記閃電劈過後,天空下起大雨來。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頂與車壁,薑沉魚看著陰霾的天空,不禁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著她,倒也沒賣關子,答道,“現在是巳時。”見薑沉魚一呆,又補充道,“六月初三。”
    薑沉魚驚道:“什麽?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你昨日下午進的三皇子府,一夜未歸。你師兄心中擔心,正好我送上門求他醫治,他便委托我出麵來接你。”
    薑沉魚沒想到,她這一昏迷竟是一夜,剛才醒來時,她還以為自己最多隻睡了兩個時辰呢。也難怪江晚衣他們會擔心。不過,算他聰明,竟知道讓宜王出麵接人。
    抬睫處,見赫奕笑得幾許曖昧,不禁有些惱:“你笑成這樣子做什麽?”
    赫奕咳嗽幾聲,緩緩道:“你……知不知道現在自己的樣子?”
    樣子?什麽樣子?
    見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轉了一下,想說些什麽,但最終沒說,隻是從座下摸啊摸,摸出一個銅托盤遞給她。
    薑沉魚莫名其妙地接過來,托盤背麵打磨得非常光滑,正如一麵銅鏡,照出了她此時的模樣:頭發散亂,雙目浮腫,唇色蒼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皺,看起來活脫脫一副被蹂躪過的模樣,再聯係一夜未歸……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終於知道赫奕的曖昧之色何來。
    啪,托盤被扣倒,薑沉魚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赫奕,赫奕揚了揚眉毛,對她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麽,他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還是覺得心虛了起來,忍不住辯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我想些什麽,你又如何知道?”
    “我跟頤、頤非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補充道,“頤非雖然惡名在外,但還不至於逼淫少女。”
    “那你為何這樣笑?”
    赫奕歎了口氣:“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雖然明知他說的是實話,此人的確一向笑得曖昧,然而此時此刻看見這樣的笑容,就忍不住覺得刺眼,她沉下臉道:“不許你再笑!”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濃了。
    薑沉魚怒道:“你還笑?你、你……”眼角餘光看見外麵依稀是個市集,當即喊道,“停車!給我停車!”
    馬車立刻停了下來。
    她打開車門下車,也不顧赫奕怎麽想,徑自冒著大雨衝進其中一家商鋪。
    這是一家售賣綾羅綢緞的布店,她一進門,就有店夥計迎上前道:“姑娘,買點什麽?”說著,眼珠骨碌碌地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薑沉魚拉攏衣服,道:“看什麽?把你這兒最好的衣服全部給我拿出來。”
    “是是。”店夥計一邊應著,一邊卻不走,遲疑道,“那個……姑娘,我們這兒可是要現結的,概不賒賬,您……帶銀子了嗎?”
    被他這麽一提醒,她這才想起自使程以來,身邊就再也沒帶過銀兩,正在窘迫之際,一聲音懶洋洋地自身後傳來道:“無論這個姑娘要什麽,都拿給她。”
    回頭,隻見赫奕不知什麽時候也進來了,正靠在門上,雙手環胸,笑吟吟地看著她。
    而原本在櫃台上低頭算賬的掌櫃抬頭瞧見赫奕,麵色頓變,連忙走過來,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卻被赫奕擋住:“既在他國,這些繁文縟節的就省了吧。”
    “是。”掌櫃畢恭畢敬地應完後,轉身罵夥計,“還愣著幹嗎?還不快去拿店裏最好的衣服來給這位姑娘挑?”